沈家府邸不大,只有前后院之分,前院往往用于接待宾客,后院才是主人家的住处。其中沈老夫人的院子坐北朝南,不仅采光好,也是所有院落中最宽敞的。
沈幼宜拐了个角,顺着一处游廊直走,还未进去就听到了里面祖孙几个的嬉笑声,和乐融融。
“祖母祖母,我还要吃那个马蹄糕。”小男娃撒泼的声音传了出来,是她大伯母所出的郎君,也是她祖母心尖尖上的命根子。
“哎呦喂,祖母的小祖宗啊,糕点吃多了腻的慌,小心牙上出了毛病。”
“我不嘛不嘛,我就要吃。”
“好好好,祖母都依你。”
从沈幼宜记事起,祖母就不喜欢她和母亲,初时她总是为此伤心难过,可后来她算是彻底看明白了。祖母就是个重男轻女的主儿,别说她,就连大伯母所出的女郎也没见她多待见。
门口站着的女婢见了她,没有见礼不说,神色反倒趾高气昂:“二娘子好大的脸面,让老夫人和大夫人两个长辈等您半天,真是不知礼数。”
这话明显传了进去,一时间里头的嬉闹声也没了。
沈幼宜没和女婢掰扯,进了里屋,规规矩矩的行礼,叫了声祖母和大伯母。没人叫她起身,她只好一直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事实上哪里是她来迟了,而是今大伯母他们一家怕就是在祖母屋里用的膳。本来按规矩,他们这些小辈应日日过来问安的,可祖母对他们母女生厌,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只让她跟母亲每月初一十五过来。
“祖母安好,大伯母安好。”沈幼宜声音清脆脆的,又问了一遍安。
“行了,起来坐吧,我且问你,夜里你们院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是做甚?”沈老夫人盘腿坐在塌上,眼神锋利的朝她这个最不讨喜的孙女看去。
沈幼宜垂着眉眼,低声道:“回祖母,是我在梦里魇着了,扰了您老人家的清净。”老太太没再出声,反而转头又逗起了她的独苗苗,沈幼宜松了口气,这算是不计较了。
只是她身侧有人哼了声,阴阳怪气道:“不过是梦魇就哭成那样,真是瞎矫情。”
“阿姊说的是,往后不会了。”沈幼宜笑了笑,她这位堂姐长她四岁,人倒是不坏,只是嘴上惯来不饶人。
沈婳斜眼打量了沈幼宜几眼,接着转过头去,撇了撇嘴。
“大娘怎么跟你妹妹说话呢?母亲叫你学的规矩都白学了吗?”赵氏一个眼神扫过去,吓的沈婳再不敢吭声了。
她并非是看不惯女儿欺负沈幼宜那丫头,而是大娘没几年就要出阁了,这样的规矩和性情如何寻个好人家?
沈幼宜余光看向她这位商户出身的大伯母,面皮白净,圆盘子脸,细长的吊梢眉,看着就是位精明和不好惹的主儿。
她素来厌恶母亲至极,所以连带着看她也不顺眼,在这之前沈幼宜一直不明白,可才做过梦的她竟知晓了一些陈年旧事。
原来自她父亲去后,祖母便将怒气全撒在了母亲身上,固执的认为她是个扫把星,克死了父亲。直到母亲有孕,祖母的态度才有所好转。
可十月怀胎,母亲却诞下了一位女郎。气急的祖母竟存了荒谬念头,要大伯父兼祧两房承继香火。这叫大伯母如何忍?她不敢怨恨郎君婆母,便将这份耻辱记在了母亲头上。
出了春和堂,沈幼宜又去了母亲的屋子,她知道自己拗不过母亲,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在,便换了种法子叫她心软。她哪儿也不去,还正是倒春寒的季节,她身上穿的单薄,只站在门外一声声的喊阿娘。
六岁的小娘子,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屋里病塌上的陈清芷被张嬷嬷搀扶着坐起来,又让她给自己脸上敷了层粉,直到脸色不显苍白,才叫她把女儿抱进来。
外头吹了会儿冷风,沈幼宜的鼻尖冻的通红,清亮的眼睛里装满了对母亲的担忧,陈清芷鼻子一酸,两行清泪控制不住的无声落了下来。
沈幼宜眼里的母亲,美则美矣,可她身子骨清瘦了太多,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跑,更别提眉眼间充斥着的淡淡忧愁,一看便知病痛缠身。
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片刻后陈清芷因哭得过于用力而咳了起来,张嬷嬷见状,急的递了块帕子过去,陈清芷用帕子捂住嘴,咳疾止也止不住。
等她终于不咳了,想偷着把帕子藏起来,沈幼宜却一眼瞅见了上面的血,她怔愣住,张了张嘴,眼睛倏然红了一大圈。
她终于明白梦里的母亲为何一直不愿见她了,因为她病得愈发严重,她怕吓到自己。可梦里的她不仅毫不知情,心中还隐隐有点怨恨她,直到母亲撒手人寰,她才追悔莫及。
“阿娘阿娘,你怎么病得这么严重?你不要吓我。”沈幼宜扑到母亲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现如今她愈发相信那个梦了,她不要母亲离开自己。
也就是这时她才注意到,养病的人屋子里却连个药味都闻不出来。沈幼宜问张嬷嬷缘由,却见母亲给她使眼色。
张嬷嬷别过脸去,哭着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夫人您就别瞒着小娘子了。”
陈清芷闭了闭眼,已满脸都是泪痕。
张嬷嬷哽咽的厉害,将这些天发生的事道了个遍。原来陈清芷的烧是退了,可咳嗽却是越来越厉害,昨夜哄沈幼宜睡着后,她竟然咳出了血,是以白日里才狠心不见她。
这些细节都是沈幼宜梦里不清楚的,她浑身发颤,吸了吸鼻子问:“我记得阿娘手里还有些体己,怎么不偷偷叫嬷嬷出去买药?”
她知道母亲的出身,当年来长安时身上带了不少盘缠,这些年虽用的差不多了,可多少应该还是有一点。
说到这,张嬷嬷更是泣不成声,掩面道:“夫人总觉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治不好了。把银子用在她身上也是浪费,就想着全都留给您,也省得她去了小娘子一个人在沈家孤苦伶仃,日子难过。还有……”
张嬷嬷还想继续,被陈清芷虚弱的声音打断了:“嬷嬷别说了,二娘还小,别让她小小年纪操心许多。”
沈幼宜又掉了滴泪,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大伯母如此作为,祖母不可能不知情,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想管罢了,跟梦里的她一样无情。
至于大伯父,整日里忙着朝中事,家里的事也不多问,怕是被大伯母几句话就糊弄了过去。可他到底还算个好人,要说如今还能为她们母女做主的,除了他沈幼宜也想不到旁人。
是以她酉时便躲在前院的亭子里,一心等着大伯父下朝。不久后远远看到个身穿绿色袍子的男人,她小跑过去,不等他开口,就一抽一抽的哭了起来。
“求大伯父救命,我阿娘病得快下不了塌了,求你做主给她请个郎中来瞧瞧。”
“二娘你说什么?”沈河怔住,他记得夫人跟他说弟妹的病没甚大碍,概因思念二弟才闷着不愿出屋子。
可一个六岁的孩子,她能撒什么谎?
他沉下脸来,吩咐身边侍从去请郎中,大步朝自己的住处晚风堂走去。
郎中两刻钟不到就赶了过来,给陈清芷把过脉,又开了好多方子。叫药童煎好药,他叹口气道:“多亏看的及时,要是再拖下去,神仙来了也难。”
张嬷嬷感激零涕的把人送出门,刚要给银钱,却听老郎中道沈录事的仆从早已给过了。
沈录事便是一家之主沈河,如今在门下省任录事,官职从七品。
陈清芷服下药,感觉精神好多了,靠在塌上问道:“二娘,是你去求了你大伯父吗?”
沈幼宜点点头,有些不安的看向母亲。通过梦境,她已经知晓母亲为何不愿告知大伯父了,无非是怕大伯母又来闹一场。可她没有办法,她不能看着母亲继续病死。
“无事,以前是阿娘没用、懦弱,才会叫人愈发欺到头上,还要二娘来保护我。往后阿娘不会了,我不想继续忍着让你受委屈,日子就算太难也比不过如今。”陈清芷摸着女儿的头发,温柔的看着她。
她不能再像乌龟一样往壳里缩了,不然她真出了事,女儿就会走她的老路。当年她恨母亲不负责任,丢下她给父亲殉情,难道还要叫女儿吃一遍她吃过的苦?
那种荒谬念头是老夫人提的,她陈清芷从未应下,更未有过勾引大伯子的心思,大嫂若不信,随便她怎么想。
母女俩这厢温情脉脉,晚风堂那头却是鸡飞狗跳。
赵氏看着眼前质问他的男人,心底蓦地窜起一把火,斜目瞪了过去:“你什么意思?是觉我苛待她了吗?又不是没有送药过去,她自个儿身子不争气能怨得了谁?说到底你还是惦记她那个狐媚子。”
沈河显些被赵氏的无理取闹气到发昏,他一拍桌子:“够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总揪着那事不放?法子是娘一时糊涂提的,我跟弟妹从未有过那种念头,你怎么就是不信?”
“呵”赵氏嘲讽一笑:“我看你们就是心虚,谁知道是不是她不甘寂寞,才在娘耳边提了一嘴。”
两人正在里头吵着,外面有仆妇道,老夫人叫他们注意分寸,孙子她先抱过去了。
沈河一听,甩袖去了书房躲清净,徒留下赵氏一人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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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芷每日都按时辰服药,又有沈幼宜这个开心果在旁逗乐,还天天监督她喝药,是以养了将近大半个月,她身子已然大好。花坛里的牡丹开了,女儿不想叫她整日都闷在屋里,遂缠着她去外头放风。
母女俩刚在亭子里坐下,恰好跟赵氏碰了个正着。对方高高在上,不拿正眼看人,阴阳了几句。
陈清芷看过去,目光平静,不似往常般怯弱的回道:“托大嫂的福,身子好的差不多了。”
赵氏讨了个没趣,心中暗骂狐媚子,自打那日过后,郎君过问府中的事也愈发细致,一时间她也不好再为难她,省的落个刻薄的名声。
府中有外人过府,看样子是去老夫人院里了,陈清芷叫了女婢过来问究竟,她俯身道:“回二夫人,浴佛节快到了,老夫人正忙着做准备呢。”
陈清芷回神,是了。本朝推崇佛道,佛教极为盛行,每年的四月初八都过浴佛节,也是长安城里年年最盛大的庙会,一些有头有脸的豪门望族和城中富户还会在当日去城外布施,以结善缘。
往常这个时候是陈清芷为数不多的可以出门的机会,老夫人不仅带全家去庙里诵经浴佛,还要给她死去的夫君供灯。
正神游着,女儿拉了拉她的手,低声问道:“阿娘是不是想起阿爹了?您这次病了这么久,祖母还会让您去吗?”
陈清芷笑了笑:“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去给你父亲供灯,你祖母没道理不许我去。”
她的确是想起亡夫了,那个记忆中会穿白衣,会温柔对她笑的郎君,只可惜这么些年下来,他的模样在自己脑海里愈发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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