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相识以来,他从未见陆石露出过这般羞耻的神色,仿佛受了极大的屈辱,浑身都在不自觉发抖。
这太过了。
萧漓眼中的调笑尽皆敛去,静静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眸底黑如深渊。
夜里。
陆石没有睡在榻上,而是双手抱膝窝在墙角,稍有风吹草动便张皇四望,一颗心煎熬了整宿。
所幸萧漓并没有进屋。
堂屋里的火燃了一夜,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那清瘦身影在窗前伫立良久,临近天亮时才伏在桌上睡去。
房门被偷偷打开,一道身影做贼似的溜了出去,连昨晚敲定的图纸都不敢拿。
待脚步声走远,伏在桌上装睡的萧漓才睁开眼,无声叹了口气。
*
来到九溪涧,陆石那颗压了一夜的心总算轻松些许。
他吐出一口气,挑起扁担将昨晚清理出的碎石运出去。
随着天大亮,陆续有人来上工,见到他都大声问好,一口一个东家叫得可顺溜。
起初陆石还有些不适应,后来叫的人多了,也就只能随他们去。
日上三竿。
明州的冬日是又冷又热,日头足足晒得人头脸发昏,棉袄却是不敢脱下的,加上这山涧凉风阵阵,若到了夏季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都回去吃饭吧,吃完饭再回来干。”
临近午时,沈德钦打发他们回去吃饭,一转头见陆石还在那搬石头,便大声喊道:“吃饭去吧石哥儿,别让家里人等着急了。”
“就去。”
陆石闷闷应了一声,干活的动作却不见停。
待人都走后,他才慢慢停下手中的动作,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望着空荡荡的涧谷发怔。
饥肠辘辘的胃发出嗡鸣,早饭没吃,现下午饭眼看也要错过,陆石皱着眉头按了按腹部,宽阔的脊背微微弓起。
用尽全身气力抵抗这阵饥饿。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陆石猛然抬头,就看到此刻他千方百计想躲着的人提着竹篮,笑盈盈在他身边坐下了。
“你怎么来了?”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手足无措了好一会才勉强自己没有逃跑,鼓足勇气哑然开口问道。
似乎完全没看到他那显而易见的回避动作,萧漓掀开竹篮上盖着的棉布,自里面端出新鲜热乎的饭菜,给他递了双筷子。
“我若是不来,你是准备饿到天黑再偷摸溜回去么?”
陆石接过筷子,低着头没说话。
那就是了。
见他这样,萧漓哪还有不明白的,心中只觉又气又笑。
他将倒扣着的碗拿开,一样冬笋炒腊肉,一样焖猪蹄,一样酱腌萝卜丝,配上整整一大碗白米饭,光是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陆石吸了吸鼻子,本就饿着的肚子再次疯狂发起抗议。
“先吃饭。”
知晓他饿了,萧漓并未长篇大论,而是将冒着热气和香味的碗朝他面前推了推。
“嗯。”
饥饿到底占了上风,陆石点了点头,端过饭碗开始大口扒拉起来。
萧漓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眼底溢出几分专注的笑意。
他红着耳朵吃饭的样子也好可爱。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直接,专心干饭的陆石逐渐停了下来,他捏紧筷子,视线在萧漓手背那处显眼的淤青上反复落下,躲开,又落下……
他自己的手劲自己知道,那一下很重。
“昨晚——”他踟蹰着开口,神情羞愧不已:“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萧漓:“嗯,我知道。”
语气轻飘飘的,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陆石这下彻底吃不进去了,他将碗往石头上一搁,压着嗓子低吼:“知道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有病!”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清醒时发脾气,萧漓眼中闪过一抹讶然,随即被他极好地掩去,口中仍然是举重若轻的语气。
“哦,什么病,你说说,我看看能不能治。”
方才的低吼仿佛耗尽了陆石所有的勇气,他的手在身侧攥了又攥,浑身绷直僵硬,好几次张口都没能说出话。
萧漓并不催促,只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过了许久。
像是终于坚持不住了似的,陆石颓然地垂下头,再开口时声线晦涩不已。
“我,不能被人——”
他顿了顿,换了种说法:“像昨晚那样,会觉得恶心。”
尽管他说得隐晦,萧漓却立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坐直了身子,清俊面容上始终挂着的安静终于撕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垂下眼思索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去握对方的手。
陆石挣动了一下,随即任由他柔软的手掌包裹住,低着头哑然道:“这样不会,只有,只有想做那种事时才会——”
所以那日在听到萧漓不举时,他甚至是窃喜的。
如果,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心中涌出一股酸涩,顺着喉管往上蔓延,连带着舌根都发苦。
萧漓实在称得上是一个好夫君。
他温柔、善良,会关心他冷热饥寒,从不颐指气使,还把钱都给他管……
可现在他就要失去他了。
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夫郎不让碰。
沈卫青如此,萧漓亦不能免俗。
想到这,陆石悲从中来,他正欲抽出被握着的手,不料对方反而握得更紧。
那只秀美柔弱的手此刻仿佛不容撼动的铁钳一般,陆石挣脱不得,干脆闭上眼自暴自弃道:“我们和离吧。”
再找一个合心顺意的夫郎。
而非他这样有病的。
握着他的那只手猛地一下攥紧了,是让陆石这般粗壮的指骨都发疼的程度,他惶然睁眼,就见面前人脸色已经彻底沉下,眉眼间蕴着沉沉风暴。
他紧盯着陆石,素日清润的声线也变得冰凉。
“和离,你还想去找谁?”
陆石愣住,下意识答道:“不,不找谁。”
说着又道:“我这样没有生出孩子的哥儿,是难逃官府配婚的。”
到时配的是猪是狗,便由不得他了。
兴许连沈富贵都不如。
陆石鼻子酸了又酸,自从长大后,他极少有想哭的时候,可不知怎地,在萧漓面前,他就是忍不住委屈。
“陆石。”萧漓神色缓了缓,连名带姓地唤他:“还记得山中一夜,我问过你什么吗?”
“什么?”
“我问,你和我小宝会一直在一起,你不再嫁人,也不会再进别家的门,对吗?”
“你如何回答的?”
山中木屋的记忆刹那在脑海闪现,原以为只是对方心血来潮的随口一问,不想他还记得。
陆石结巴道:“可,可那时候你不知……”
萧漓喉结滚动,言语中也带了火气:“什么知道不知道,你总是鹌鹑似的,遇到点事就要往回缩,张口闭口就是和离,可想过我的感受?”
陆石被他吼得一怔,讷讷然不说话。
许是察觉吓到面前的人了,萧漓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已平缓不少,只是还有些生硬。
“我问你,跟我回家见到那间茅草屋时你可曾想过和离?”
陆石摇头。
“被小宝扔石头甚至咬了一口时可曾想过和离?”
陆石继续摇头。
“一次次替我守着药炉到深夜冻得手脚冰凉时可曾动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念头?”
陆石:“怎么会?”
萧漓倏然一笑,语气变得清晰而坚定。
“为夫亦如此。”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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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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