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清思双手垂在身前,脊背挺直的履过甬道。
其栗色长袖衫缀朱雀纹锦褾,而龟背纹的半臂则缀有联珠对鸟纹锦褾,红黄两色的间裙外围有对鹿纹腰裙。
腰裙系于胸,有自然垂落至腰。
披帛一端也被掖入腰裙之中。
而中庭高树虽绕殿而生,在堂前殿檐及甬道粗大木柱之间也垂有帘廡,太阳仍是聚成一束光,从帘廡投下光影。
刚好照在女子的面容及单刀半翻髻之上。
须摩提也已经候于中庭。
褚清思停下,视线往所能看见之处瞥去:“玉阳公主的家令现在何处。”
出于数载以来的习惯,须摩提开口便欲说龟兹语,但想及女子之前所言,于心中默念一遍以后,尽力以雅言来答:“简娘已将人请至堂上。”
因有女皇之命,又是陇西郡公之女,小娘子所居的殿室与普通禅室不同,在白马寺内是属于一处单独的建筑群,位于佛寺以北,随从的数十奴僕皆都居住在此,亦有会客的厅堂。
然极少使用。
褚清思耐心听其说完,随后垂眼思索,提前为后事作预备:“你们二人去我所居的殿室将几案上的竹简拿来,还有藏于北面筐箧中的几卷。”
家令为公主官邸的属官,所主管的是公主家事,属家臣,与其余家僕有异,岂会为此事就轻易出洛阳。
春三月的那次,便是遣的其他人。
或许此次更多是为那部佛经而来。
须摩提及其身后的随侍叉手诺了声,转身去殿室。
褚清思则步入中庭,往厅堂而去。
青色圆领袍的中年男子席地坐在堂上,双手合拢放在身前,闻见履地声,在转头看向门口的时候,身体也随之站起,在胸前叉手:“褚小娘子。”
自己虽是公主属官,但也只是仕于家,而非是仕于公,在众人眼中,仍然只是公主的一个家僕。
惟一不同的,大约也是家僕之长而已。
褚清思未走去尊位,而是在对面跽坐,与其平等对视:“不知公主遣家令躬身前来所为何事。”
这位家令即使已至中年,可眉眼间仍有少年时的俊美,他不仅是玉阳公主官邸的家令,还是玉阳公主的入幕之宾。
而玉阳公主与其驸马萧风也曾恩爱两不疑,但公主性情好强,随后开始日渐憎恶驸马的懦弱与不争。
两人从此逐渐离心。
在三十岁时,玉阳公主与驸马分居,开始宠爱一名十八岁的少年,常常带其出现在众人面前,并授其六艺及经论。
听闻是公主昔年为散心,乘车去万年县游乐。
于田野间,遇见在农作的少年。
随侍一见就忍不住夸赞其相貌俊美,公主也因此注意到少年,在万年县长留数日,发觉少年每日务农都会带着家中年幼的弟妹来田间,即使弟妹顽劣,仍温柔以待,有时手中还会拿着残缺的竹简在阅看。
后公主便召见其父母,将少年带回长安抚养教育。
然更多被王公夫人言及的是他为长孙夫人族弟之子,而长孙夫人又是萧风之母,因常随其母出入驸马家中,性情温柔而为公主所喜爱。
在公主与驸马还未分居以前,便已得幸于公主。
太宗闻之,召见公主训诫。
随即,少年便成为家令,留在公主身边。
驸马萧风离世的时候,玉阳公主大恸,也是其伴在身侧。
家令垂下手:“公主昨日闻听褚小娘子近日身体不适,心中实在忧心,惟恐是黄鹿泽之事所遗留的隐疾,故遣我亲来候问。”
褚清思微怔,神色愕然的看过去。
她在黄鹿泽失踪的事情已是上月,且自己近日的身体也并无不适。
家令似也察觉到女子的迟疑,遂言行依然如旧的解释:“公主常与我言,她心中将褚小娘子当成家人相待,若能得褚小娘子为女,愿以宝石朝夕养之供之。在五月时,公主就欲亲自来白马寺,但房陵公主突然有疾,身为姑母的公主遂也驱车回长安候问,六月朔才归。”
“才归洛阳便命我来此问讯褚小娘子。”
去长安,家令也必然跟随。
听着并无异处。
韦比丘也在五月离开洛阳,回到长安。
褚清思浅浅一笑:“我已无恙,多谢公主眷顾。”
家令环顾堂上及左右,见随侍等婢皆已离开,放心言道:“公主心中还有一事,便是想知道翻经进行的如何?”
闻见此言,褚清思并不意外,反能坦然接受,似乎如此才能解释公主为何遣家令来。
她看向堂外:“从三月至今,已翻有七卷。”
言毕,须摩提与其余随侍也捧着竹简来到堂上,随后便跪在家令的几案前,将竹简逐一放下堆好。
家令却也迅速站起,往后退避几步,然后朝女子叉手:“此经对公主十分重要,仆不敢触碰阅看,褚小娘子可否随我前往洛阳一趟,公主少有爱好之事,在萧太尉离世以后才喜爱佛经,可仆愚昧不懂其中深意。”
在公主请求之下,高宗追赠萧风为太尉。
褚清思想及玉阳公主在长安时便常常会召大德至官邸,于堂上听众僧辩经,若得经文,当下就会去向玄奘法师询问其意。
有时还会问及梵文译法,与人讨论对否。
对此,她颔了颔首。
*
玉阳公主的官邸位于定鼎门大街以左的尚善里,与集善里同属洛南二十坊,为王公权贵所居,而在洛水以北分布其余八十八坊。
尚善里还有太仆、宗正二寺,崇贤馆等官署。
韩王武不文于洛阳的住宅也在此。
褚清思乘车入尚善里以后,便遇出行的武氏子弟,加上侍从等人,有数十骑。
车、马在道路中央相遇。
然平日温柔的家令却誓死不让。
褚清思几次都欲言又止,若是今日仅有她一人出行,必然会如在庐舍那般,因不愿与其交涉而退避,免去所有烦杂之事,但有家令在,那所代表的便是玉阳公主。
而玉阳公主绝不会允许自己屈于武氏之下。
最后,武不文闻讯而来,训斥子侄后,拱手向家令请罪。
玉阳公主是大唐公主,高宗所敬爱的姑母。
女皇在即位以前,杀了多少李唐宗室的人,直至朝堂高官皆是她的人,再无即位阻碍,但惟独不理这位玉阳公主,他们自然也要有所敬畏。
毕竟如今大周基业还未曾稳固。
*
牛车行至公主官邸,家令下马去车驾旁请人。
褚清思也随之从帷裳后出来,翘头履踩在车辕处,而后下车,间色裙垂落于履面,不染尘埃。
入官邸后,便见华丽的堂屋[1]屹立,嘉树环绕。
玉阳公主则踞坐在家中空旷的草地上,身体被凭几半圈,其身后有两名随侍站立,而在她下方,有四名僧人在激烈的进行辩论。
履过柔软的草地,褚清思举起双臂,面朝前方,向老妇行礼:“公主。”
玉阳公主虽已六十,但为弟弟太宗与犹子高宗所宠爱的她是被爱意所滋养大的,并无太多衰老的痕迹,目光烁烁。
她笑着看向女子:“来吾身边坐。”
很快便有随侍在妇人右侧一尺处设席。
褚清思缓步过去,屈膝跪坐后,看众僧就佛论辩论。
一僧站立着在宣讲自己宗派的佛法教义,而其余人可与其进行论辩,在南北时期便有此类活动。
而家中奴僕侍从也已将坊中的事情告知于玉阳公主,她似乎很满意,抬头朝家令看去:“豫文,你做得很好。”
忽然,老妇冷嗤出声:“武不文这竖子,其姑母窃唐,他还妄图窃太子之位。”
沉浸在辩论中的褚清思眸光微闪,随后又归于平静。
有流言说,女皇在洛阳立宗庙以后,将要废太子。
听僧人辩完经,玉阳公主起身往华堂走。
褚清思也跟随过去。
然后便见有数十僧人坐在堂上,地上皆是展开散落的竹简,几乎无落脚之处,众人也皆埋头,手上不停展开简书,看完又扔在一边,似乎是想要从简中找到何物。
玉阳公主叹息:“自一月以来,吾便常做梦,总能于梦中见到太尉,他曾与吾言及一句经文,不日便有西域僧人向吾敬奉上那部佛经,只是每每醒来都会遗忘,故只好召集洛阳僧人在此为吾寻找,只冀望能从这些佛经中找到太尉所言。”
“吾托小娘子翻经也是因此。”
“小娘子若是方便,也请帮吾阅看。”
褚清思默然,弯腰拾起一卷,发觉是《四十二章经》,再拾一卷则是《法华经》,这里各类佛论皆有。
唯识宗、禅宗、天台宗。
似乎真的已经为此费尽所有心血精力。
她握着竹简立在堂上,心中情绪微动,往老妇望去:“公主要我翻译的那部佛经也已译成七卷。”
少顷,随侍捧着竹简来到堂上。
玉阳公主朝侍从看了一眼,命其导引。
见悉数都放在堂上一侧,老妇看着女子掌心所握的其中一卷,失意摇头:“吾这里的《法华经》并不全,玄奘法师昔年求法归来便有所残缺的几卷,但法师所译经文都皆存于大慈恩寺,轻易难得。”
“我听闻褚小娘子对所阅经典无所忘失,又曾侍从玄奘法师,如今可还能否背诵出《法华经》其余几卷?”
*
李闻道从河南府狱出来,一路骑马疾驰。
棕绿色的衣袂也在风中扬起。
行过定鼎门大街、天津桥,最后直入太初宫。
他抬手朝妇人揖礼:“圣人。”
女皇随即便中止与周俊的谈话,笑着询问:“拂之来了,结果如何?”
李闻道抬眼,毫不畏怯的与其对视:“经过几次讯问,发现赵王李悯、驸马都尉娄罡都参与在其中。”
女皇端坐案后,手中在阅看着周俊所献上的又一次告密,字字都落在她心上,故而心情愉悦,从文书中抬头:“这两人...可都是与鲁王交好之人啊。”
娄罡尚太宗之女衡山公主,而衡山公主与女皇夙愿深久,昔年高宗常召衡山公主入宫相谈,在高宗欲立李询为储君时,衡山公主则劝谏李询体弱不宜为太子。
因此得女皇怨恨。
李芳被立为太子后,衡山公主又向高宗美言自己的小女,以致高宗为李芳纳其女为妃。
然,最后这个女儿也因为不敬君姑,幽禁死于别宫。
一直低头垂手的周俊似是捕捉到时机,谄媚笑道:“圣人,臣还查到萧彻与此事相关,他数日前曾去过尚善里,或与赵王有过接触。”
李闻道闻言,淡瞥过去一眼,这是要将李氏子弟再次清洗诛杀,但他知道此实为女皇之意,周俊不过是迎合行事。
只要女皇需要,即使那人只是去过尚善里,周俊也可以使其从口中亲自说出诸多罪名。
他垂下眼,不作它言。
鲁王李芳的长女安成郡主所出降的就是萧彻。
杀萧彻,是为武李联姻。
女皇冷下声:“先将这些人悉数关入诏狱鞠治。”
李闻道禀命,随后离殿。
刚驰马至家门。
有一婢从家中疾行出来,急切言道:“郎君,娘子独自离家去了东城。”
李闻道皱眉,刚想开口询问家中的娘子从何而来时,他已坐在宽敞的车驾之内,头颅及眼皆是胀痛不已。
车驾停下之际,他嗓音嘶哑道。
“去请娘子上车。”
僕从唯唯离开。
未几,便有一声“阿兄”在车外响起。
李闻道放下揉眉的手,缓慢抬眼,而后右手从身侧的漆盒中拾起一粒药递出帷裳,很快微凉的指尖拂过掌心,犹如燕雀跃过桑梓。
绿叶发颤。
惟有酥麻。
他收回手,五指也无意识的往内蜷缩,听见女子隐忍的哽咽声,眸光微凝,语气也渐渐往下沉。
“刚进食,你不应该来这里。”
“上来。”
帷裳打开。
他与女子对面相视。
女子眉眼是舒展的,但却被眼泪所裹,长睫也因被泪洇湿而变得稀松,脸色似乎又更白了,是大病后的白皙。
那么可怜,像是无松柏可攀的菟丝松萝。
而自己是她唯一可攀附的。
上车以后,女子跪坐在他面前,垂着头,轻声询问:“为什么..”
李闻道忽觉胀痛加重,是通宵未眠的痛感及疲倦,他声如铁沉,虽毫无情绪,但威严却流于言语间:“抬头,还有一粒药未吃。”
褚清思依言抬头,眸中所积蓄的清水便顺着眼角滑下,进入黑发,抵达至长颈,她在含泪质问:“阿兄,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男子伸手,轻抚上女子的脸颊,将药用拇指指腹推入其唇齿,似是惟恐女子不愿吃,手指也随即缓缓深入,而指腹不可避免的沾有晶莹。
他把手指抽出,然未将手收回,而是拂过其颊,耐心教导:“进食后不能如此奔走。”
[1]堂屋:正屋。《晋书·艺术传·淳于智》:“家人既集,堂屋五间拉然而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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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文/舟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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