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文/舟不归

华堂之上,阳光晦暗。

惟有北面仍有从外照射入内的光照。

褚清思便端坐在北面的尊位,垂头伏案,然脊背不曾弯,认真在默写,她已在公主官邸近半月,《法华经》的其余几卷也已只剩下最后一卷《提婆品》未写。

其余僧人则坐在堂上的东西两面,将她所写编成简,再相互传阅检查。

而她在白马寺所翻译的经文...

褚清思停笔抬头,望向东面的第一张几案。

她所译的七卷,玉阳公主已经命众僧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此次,那个僧人忽然欣喜,拿着其中一卷疾行出去寻找家令。

家令看过以后,又迅速将竹简谨慎卷起,双手小心捧着,转身离开。

收回视线,褚清思望着墨迹还未干的竹片,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要再继续默写下去,而且《提婆品》..她有些遗忘了。

因为这卷当时并非是她在旁掇文检校。

那时她大病,居在佛寺的殿室中不出。

在她痊愈的时候,法师及其余九名大德已将《法华经》全部翻译完,只是法师见自己有所失意,所以让她阅看。

“褚小娘子。”

玉阳公主高兴的自中庭走来,弃披昂,紫色宝相花纹的间裙在行走间犹如绽放的芍药,其举止及精力丝毫不像已六十的人,手中还握着前面家令交给她的那卷经文。

褚清思放下笔,双手撑着几案从坐席上站起,抬脚穿好脱在席边的锦履,让出尊位,然后面朝斜前方抬手:“公主。”

玉阳公主走到堂上之后,又亲自走到女子面前,笑着酬谢:“那句经文吾已经找到,多谢小娘子的翻译。”

褚清思垂眸看着公主侍从所递来的西域宝石:“翻译佛经是我夙愿所在,若今生能以此为寄身之所,已是庆幸,不敢再受礼。”

玉阳公主微楞,最后收回:“也是,小娘子是陇西郡公的小女,从小拥有无数宠爱,所拥有的也不会比吾差,吾竟忘了。

最后她转身,望向门口,又似在望长安,吸了口气,后喟叹一声:“等褚小娘子默写出《法华经》,吾也可归长安,亲去阿爷的陵墓将此经祭于他。”

公主未与萧风和离,故依然陪葬高祖陵墓。

褚清思也顷刻便明白其中所言之意。

《法华经》还需要继续默写。

*

太阳灿烂,天气清凉时。

褚清思戴着及肩的皂纱幂篱,从公主官邸出来。

很快,绿色翻领袍的昆仑奴牵着一匹温顺的大宛马出现。

她抬足,踩着铁制的马镫,右手抓着漆木装鞍,左手攥紧,两只手腕稍用力,瞬间便跨上马。

昆仑奴站在马下,把手中缰绳双手奉上:“小娘子。”

褚清思眼睛往下瞥了眼,然后伸出右手将缰绳握在手心,目光始终向前,足上的翘头履也依换成其它锦履。

她双膝夹着马腹,带动马镫轻踢一下后。

马开始在坊道上疾奔。

在其操控之下,朝着尚善坊西北方位而去。

风起,幂篱从中间分开白纱也随之被拂开,只见女子眼神坚毅,眉目中的坚与柔在风中被糅合在一起。

成了自由。

而于喧嚣中,天朗气清,阳光明曜,大风也凉爽,几位穿翻领胡服,未戴幂篱的女眷娘子驰游坊市,似乎是要往东门去。

这是独属于大唐娘子的风姿。

光天之下,依然能骑马过市。

驰过几条笔直宽阔的坊道,褚清思最终来到天宫寺。

在隋朝天子营造洛阳后,与诸王公及百官眷属一同迁都洛阳,而曾是隋朝之臣的高祖就被赐居于尚善坊,高祖及其子女皆在此居住,长达数十载之久。

后高祖开国,旧宅则在太宗时期被立为寺宇,建成天宫寺,以当时最有名的高僧为寺主,后又有许多大德来此居住。

褚清思要来此找一人。

她下马,将缰绳交给随侍。

随后入寺,迈步上阶,朝大殿而去。

此殿为天宫寺的主殿,殿前开有七门,殿顶和缓,出檐深远,斗拱宏大[1],威严赫赫以振四方天下。

殿外的中庭宽阔,一如原野,仅载两颗娑婆树。

因在高处,太阳落下时,那抹余晖便会照耀大殿,留下光影。

寺中安静,僧人来来往往。

有跌坐诵经者,有燃香者,有禅坐入定者。

亦有沙门在娑婆树下抄经,见人来,站起迎候:“檀越。”

褚清思摘下幂篱,颔首微笑:“请问神湛法师是否在此处?”

沙弥侧身,往一处导引。

“大禅师在翻经。”

*

赵王李悯、驸马都尉娄罡及萧彻都已被鞠治。

然,周俊还觉得不够。

又将更多人牵涉其中。

李闻道箕踞在堂上,身体往后靠着凭几,眼皮微耷,默默听着四周的声音。

中庭之中,哀痛声不绝于耳。

血腥味围绕高树屋宇。

风一吹,入室。

他们都是曾得罪过周俊或武不文的人。

官职等级并不算高,但多是名儒。

毕竟三公九卿都已对女皇即位缄口。

未几,堂上走来一人。

遇挫的周俊口中辱骂着上堂,随后缄口,朝男子叉手:“他们的骨头还真是硬,李侍郎可要亲自来?”

李闻道右手搭在凭几半圈的曲木之上,摩挲着手指,轻轻一笑:“圣人让周御史问讯,某不敢抢功。”

在来的时候,女皇曾经独自找他谈话。

女皇说有些事情,只能是周俊这样的小人来做。

这才是她任用周俊这些人的意义。

不要他沾手。

君子,小人不可混。

周俊这样起于市井或告密的人,女皇身边不止一个。

李闻道抬眼,下颔向中庭微扬,朝其致意:“周御史继续。”

周俊自然高兴,朝男子叉手行礼后,转身又继续去中庭,对那些人施以自己所发明出来的各类刑罚。

李闻道则伸手拿了卷竹简,低头阅看。

他来此处,只为一人。

赵王李悯之子,李元泽。

*

殿室中,僧人披着赤衣席地而坐,又赤足跌坐。

褚清思未进殿,守礼的站在门口,放轻声音喊了声:“师兄。”

神湛也是昔年弘福寺的缀文大德之一,年岁排第七,仅有二人比他小,其中一人就是机圆。他曾参与翻译《法华经》,后被当时还是天子的鲁王李芳请至天宫寺。

与其余宣法、弘法的大德相比,他重在翻译各国经文。

神湛抬头,看着殿外所站立的女子,在心中感到有些意外:“小师妹,又来受罪。”

褚清思神色从容的笑着入殿。

神湛在受戒以前,擅药石针刺。

自从支迦沙摩的口中得知痛与苦可能会提前恢复前世记忆以后,她每日都会来天宫寺找神湛为自己针刺。

几次之后,前世记忆确实有所恢复。

虽然仅是一些平常之事。

她记起,前世父兄躬身驱车送自己出嫁。

那天黄昏灼灼,余光照她衣。

而她很怡悦。

因不以医治为主,只刺最痛的经络,若医术不精进,则有性命之忧,故她只能来找这位“师兄”。

在长安时,神湛就曾对她言不窥探他人内心也是慈悲。

玉阳公主则为她提供了来此处的便利。

至少来洛阳能不被父兄与阿兄怀疑。

在几案对面缓缓屈足跪坐以后,褚清思将左手置于案上。

神湛随即拿出针石,谙练的刺入其中几个经络。

巨痛袭来。

褚清思握紧五指,竭力隐忍。

这些针石皆是以砭石所磨制,与今日之针有所不同。

见女子将要难以承受,神湛果断取针。

一滴汗也从褚请思的额角流下,她望着有血珠渗出的左手,用佩巾覆盖上去,若无其事道:“师兄是否还记得《法华经.提婆品》中所书的内容?”

神湛擦拭着针石:“《法华经》我所记也无几,若要我如小师妹背而诵之,有些困难,但你可以先默写,倘其中有错,或难以再书,我理应能看出。”

褚清思想了想,随后提笔。

*

及至黄昏之期时。

天宫寺内忽然传来兵戈之声。

褚清思本沉浸其中,听见殿外的声音,茫然抬头,神湛已经不在殿中,应该是去大殿诵经了。

阳光也开始颓落。

室内昏暗,不能再继续书。

她想起前面所到的交戈声,辍笔起身。

走出殿室后,刚行至大殿,便遇到一人匆匆撞上来,呼吸急促,即使如此,言语间仍有礼的询问:“小娘子,请问此处可否能出寺,或有藏身之地。”

褚清思还未回答。

很快,一个男子便慢条斯理从前方走来。

而他腰间所佩的长剑,还未出鞘。

他看向女子身旁那人,眸光微闪,蕴含着戾气,语气中带有命令:“泱泱,不要管这些事情。”

褚清思望过去,在男子身后的中庭躺有数人。

而她只是一言不发。

不过少焉,一同前来搜捕的金吾卫也将那些侍从全部解决,侍立在男子身后。

李闻道凛冽命道:“把褚小娘子带入殿室,关好殿门。”

金吾卫拱手禀命,走到女子身边。

褚清思也温顺转过身,回到默写经文的殿室。

随后,便听门户被关的声音。

李闻道望了眼殿室,而后命金吾卫将那人给带至中庭。

他不想让女子涉入这些政治斗争。

李元泽见已无生路,不再四处躲避,而是立在中庭直面站于大殿前的男子。

在几息过后,他心中谋生杀人的意念。

金吾卫敏锐察觉,率先拔刀横在他的脖颈上。

李元泽怒发眦目的望向阶上:“李拂之,你身为陇西李氏的子弟、李唐宗室的王孙,居然被一个妇人所驱策,沦为武氏的爪牙[2]鹰犬。”

“你不过是宇宙之螟螣,大唐之蟊贼[3]!”

李闻道背过身,看着大殿中的诸佛像,而面对同宗之人的詈骂,心中亦并无波澜,语气平静的如同寻常:“有人向圣人告密,赵王李悯、驸马都尉娄罡等人欲谋逆,拥吴王即位,而有人说你也参与其中,我只是奉命来搜捕。”

男子转身,朝中庭倒下的几人望去:“若你伏法,这些人便不必死了。”

李元泽闻言,高声道:“武氏窃国,吾等要光复大唐有何错!先帝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霍子孟之不作,朱虚候之已亡![4]”

李闻道听着这些正义之言,笑了声:“有何错?”

他右手握着长剑剑柄,神色淡漠的睥睨:“昔年惠帝子嗣皆无,大宗绝嗣才轮得到其弟文帝即位,而今高宗自有子嗣,又哪里轮得到你们来窥伺宗器。”

李元泽顷刻便无言。

惟有高宗一脉才是大宗,而吴王是太宗庶子,不过是小宗。

李闻道则不欲多言:“带去诏狱。”

李元泽回头喊了声:“李拂之。”

李闻道稍抬眉。

李元泽语气坚定的说出昔年那篇讨女皇檄文中的最末一句:“你必贻后至之诛!”

李闻道一笑置之,转身阔步离开。

*

几案、坐席与凭几靠着殿内窗牗而设。

褚清思就蹲坐在这里。

她被男子关在室内,余晖不能入户,不知道外面情况已经如何。

少顷,门户有响动。

李闻道在殿外迟疑顷刻,而后迈步入内。

女子好像并未到注意到自己,依然屈膝席地,红色破裙撒在坐席之上,颈间戴着各类宝石的串饰,以红脂所绘的花钿及斜红落于颊边、眉心。

黄昏照着,为其镀光。

与壁画上的菩萨无异。

他又忽然想起那个梦,梦中女子含泪质问他为什么,可比起梦中,似乎如今的沉默才更令他感到惊惶。

褚清思见室内开始慢慢幽暗下来,想起身去点燃树灯,或是仅仅能有一豆灯照亮也行。

只是视线刚转,便见一身皂袍的男子站在前方。

很久都不动,也无声。

她不解喊道:“阿兄...?”

男子终于动了,一步步朝她走来。

走至案边,李闻道微微屈身,伸手欲触碰,可又停下,唇角含着无奈的笑,但眼中又有一种坚定。

他问:“害怕吗?”

褚清思摇了摇头,随即又点头:“我并非稚童,阿爷、长兄与阿兄...你们都身处其中,我刚来洛阳时就已经知道,所以我不怕。”

“若阿兄是想问我,见你杀人是否会害怕,又是否会疏远你...”

李闻道屏息,忽又觉得可笑。

他所怯弱的,眼前之人是如此轻易的说出。

褚清思很安静的在说。

“阿兄教过我的。”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5]”

武氏即位为帝,便是君。

天下大势,不能挡。

曾经的天子李芳都畏惧女皇至此,自请幽禁在高宗陵墓之中,又要臣如何呢?

她仰起头,一双褐眸在昏黄的室内更加波光粼粼:“我只是害怕阿兄会受伤。”

李闻道垂眸,若有若无的视线望下去,女子抬头的同时,自胸前垂落的腰裙,黄白相间、镶联珠纹锦褾的腰裙也变得显眼。

他单膝跪在地上:“我无碍。”

看见男子眉骨落有血点。

褚清思抬手,用指腹小心拭去。

而李闻道却看着她左手不言,纤细的手腕被白色的佩巾裹着。

褚清思下意识要收回手。

李闻道察觉到女子的意图,伸手去抓,最后握住了一截手指。

男子沉下眉眼,握着她的左手,然后单手解开佩巾,很缄默的看着血珠以最缓慢的速度流出。

褚清思往回瑟缩了下,未能成功。

忽然,肌肤便似被舔.舐,麻意开始四散。

血入口喉,李闻道嗓音也变得暗哑。

“倘若知道泱泱在这里...”

“我便不杀人了。”

褚清思一怔,眼前闪过白光,她看到男子坐在家中堂上,曾笑着说一生都从未筮卜过的他却在一遍遍的占卜。

僕从以死劝谏也无用。

及至一个妇人的出现,他才缓缓抬眼,漆眸中的懊悔与偏执化成一滴眼泪落下:“我不能看着她死。”

★本文历史背景资料及唐朝风俗的参考资料主要是《旧唐书》《唐会要》以及《唐朝穿越指南》《唐朝定居指南》,其它你觉得不合理的都是我的私设(玫瑰)。

[1]出自梁思成先生对山西佛光寺大殿的评价。而东大殿是佛光寺现存的唯一的唐朝建筑,打破了日本学者说中国没有唐朝及更早时候的木制建筑的说法。这句话也是唐朝建筑的典型特征。

**顺便说一下:天宫寺这段的背景资料参考《唐会要》。

[2]爪牙(怕有人说这个词太现代,引一下来源):党羽;帮凶。《史记·酷吏列传》:“是以 汤 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依於文学之士。”

[3]化自初唐.房玄龄等人所编撰的《晋书·刘聪载记》。

[4]引自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后面那句“后诛”也是。【大意为:霍光这样忠贞的重臣,再也不见出现了;刘章那样强悍的宗室也已消亡了。先帝的话音好像还在耳边,你们的忠诚怎能忘却?先帝坟上的土尚未干透,我们的幼主却不知该依托谁!】

[5]引自春秋·孔子《论语·泰伯》:“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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