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混账,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是哥昨天夜醒了一回,嘱咐我去做件要紧的事。”
“你……”
秦怀玉话里的阴阳,洛楹听得分明。关起门来,母女关系紧张到什么地步,俩人都心知肚明。奈何秦怀玉的翅膀一直都硬,她拿这个女儿没什么办法,也就只能嘴上逞逞威风。况且那最后一句解释,勉强算是给了彼此台阶。
她终于转身,绞着帕子,瞪大肿起的眼睛质问:“既是大郎醒了,还不派人知会我一声?你们兄妹俩有什么要紧事,竟连亲娘也要瞒?”
秦怀玉耐心对答:“您又不是杏林高手,犯不着好好的觉不睡,跑来跟底下人抢活。府里出了银子雇她们,又不是做慈善。至于有什么事瞒着您?”
“我正准备跟您讲。”
待抽抽搭搭的洛楹安静下来,她才继续解释:“其实,我哥能这样喘着气儿回来见您,多亏了一位姑娘。要不是人家半路施救,越铭恐怕已经没了。”
“多亏?”洛楹闻言,指着榻上大半个身子搁到阎王殿里的宝贝儿子,做咬牙切齿状,“你、你管这样叫多亏!”
若非她已声嘶,落在秦怀玉耳朵里的,一定是穿云裂石的高亢。可即便嗓子哑了,也抵不住洛楹存心尖酸刻薄:“有道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既有能耐,怎么不好生照料?反倒见死不救,反误了我儿性命!”
“呃、呃……”一旁的秦怀金听了,急得直抖。奈何他太虚弱了,咿咿呀呀的,嘴里想挤出来一个完整的字都难,没法亲口解释。
其实他不出声还好,这一出声,简直是火上浇油。洛楹怒火攻心,一点理智也不存,扯着哑了的嗓子嚷嚷:“我要告官,治她一个见死不救之罪!”
秦怀玉会意,先是快步上前,轻轻拍了拍躺在床上干着急的兄长。安抚了秦怀金后才转过身,对着亲娘一声冷笑:“娘,《大周律令》里,可没有‘见死不救’这条罪名。”
“毕竟非亲非故,人家肯救是天大的恩,不救也谈不上亏欠。您倒好,求全责备,想把这样善良的姑娘送进牢狱。”
“什么善良的姑娘?我呸!”
姜还是老的辣,洛楹一针见血道:“不用见她这个人,我就知道她肚子里装的什么坏水!”
大夫清理秦怀金那伤时,她亲眼见过的。又深又长的疮口边,血肉翻飞。凡胎被戳出这么几个大洞,连着筋的骨头露着点白。呼吸只进不出,因为那气都顺着窟窿漏掉了……
洛楹不敢想象,自己的儿子当时面临的状况有多危险。他定是经历了惨烈的战斗,才从那些一心要他性命的狠人手底下侥幸逃了,拖着残躯东躲西藏。好容易确认安全了,爬出来,正好碰见秦怀玉说的那个姑娘。
那时他身受的重伤,除非遇到再世的华佗,否则,绝无保住性命的可能。然而那位外科圣手早已作古多年,是躺在青史上的老前辈。据送秦怀金回家的小卒所述,那是没有隐世高人的乡下地方。她儿子误打误撞遇到的,只能是村夫的女儿。
穷山恶水出刁民,想攀高枝的人多了去。她昨儿顾着伤心,没注意。今天一瞧,发现秦怀金从不离腕的足金手链没了。那东西抛去工艺,光是用料对平民百姓来说都价值不菲。指不定是那女子爱财,又有点小聪明,所以见到东西后,把主意打到了她儿子身上。
得人授鱼不如得人授渔,洛楹这时候就不糊涂了:“那姑娘长得多半小有姿色吧?不然,你和你哥,怎么都胳膊肘往外拐?”
“哪里来的臭不要脸的小妖精,我呸!”
“纵然出于善心,朝大郎伸出过援手,给几个钱打发了就是。想挟恩图报,进我们老秦家的门?”洛楹忍着喉咙的干痛,吃力一吼,“做她的春秋大梦去!”
朔州秦家,祖上十代从军,族人历仕多朝。秦怀玉父亲这一支,百年前极阔时,还出过彪炳史册、配享太庙的名将。直到大周太祖一统山河后,开了重文轻武的头。秦怀玉的祖父和父亲都不是读书的料,日子自然不好过了。
好在后来,仁宗皇帝开始听政。他为了迅速掌权,御驾亲征,拉拢武勋。自大周立国一直被打压的宿将,这才迎来了扬眉吐气的机会。现如今的官家是仁宗独女,子承父业,也对文武官员一视同仁。只是四海升平,秦怀玉的祖父和父亲,没一个有用武之地。
洛楹嫁过来的时候,秦家家道中落就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可即便如此,同秦府往来的宾客里,也无白丁。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怀金在严苛的恩荫制度下还能够补到缺,就说明了这一点。当然,他是凭本事通过了兵部的铨选。
事涉机要,风险又大,秦怀玉只有选择隐瞒。而且,就洛楹那张管不住的嘴,什么秘密也憋得住?与其让她得知后提心吊胆,却在不知不觉中把话泄了,倒不如先诖着。
至于冲喜的亲事……
“娘,是我哥亲口许了人家,说要娶她。他一向言而有信,我当然照办。如今请帖已经发出了,再没有反悔的余地。”先斩后奏的秦怀玉慢条斯理,“合婚之礼,就定在今天。”
“你、你……”
“这么大的事,你一声不吭就做了决定!”
“秦怀玉,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说着,洛楹涕泪俱下。
秦怀玉垂眸,低声道:“娘心里有我,我眼里自然也有娘。”
“苍天啊!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呦,给自己生了这么个祖宗!”洛楹瞧见她的表情,立刻将身子一扭,伏在秦怀金的榻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怜秦怀金本就命不久矣,靠着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勉强能忍住困意,清醒一时半刻。结果亲娘压在他的褥子上,声嘶力竭地哭,把他那点好不容易靠参汤聚起来精气神都给哭散了。
沉重的上眼皮使劲儿往下坠,秦怀金努力抬了抬,却还是失败了。在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嘴角微微抽动,蜻蜓点水般:“娘,你别、别……”
“家和……”
“万、万、万事……兴……”
“哥!”
“大郎!”
说完这句话,秦怀金两眼一翻,晕厥过去。洛楹唤了几声,儿子没应,受不了这打击,也跟着往前栽。眼疾手快的秦怀玉忙将她一把拉住,生怕亲娘这一压,直接把地府门前徘徊的兄长给推进去。
“娘,娘?”扶起不省人事的洛楹,秦怀玉心力交瘁。
在无论男女、年满十八岁才算成人、允许自立门户的大周,十六岁的秦怀玉是个名副其实的孩子。外头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秦家家境殷实。她如今才十六岁,已经当家做主四年有余。
掌舵一艘大船,是很累的。外翁在世时,常对她说“能者多劳”四个字。若是有的选,秦怀玉也想停下来歇歇。可惜,朔州有不少人眼馋她家这块儿肥肉。往来的亲戚朋友里,不知藏着多少虎豹豺狼。
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自己的命运,秦怀玉固然开心。可因患“卸甲风”而早早离世的父亲,到底是不能复生。幸亏天下太平,不然被他撇下结发妻子和一双儿女,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当然,生而逢时,也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同样是女儿身,同样是大周人,女子能跟男子读一样的书、女子能跟男子在科场上一较高下,也就是永徽四年才施行九州的新政。像洛楹这种识字明理的有条件闯荡的妇人,多半成了家,终日囿于后宅。就算有心上进,面对的阻碍也更多。
秦怀玉清楚这一点,所以对母亲一向很包容。只是洛楹重男轻女的思想,她作为女子,不太能忍。
官家在位三十年,内修外攘,革除政弊,仓庾充羡,闾阎乐业,国家俨然有圣人至治之象。历朝历代,有如此功绩的君主,地位只比百世不祧的一祖二宗低点。由此可见,女人做天子,也没什么不好。
姚虞英宗起衰振隳,换成男人,早被那些文人墨客吹上天了。可惜她后继之君,并非同性。朝堂上,又只有一位巾帼宰相。导致身故之后,大功变为惭德,贬其者众。
不过万事开头难,她到底是给后人做了榜样。所以当今践阼之后,对这位史书上记载的唯一一位女帝加以追封。更吸取前辈的教训,广录有才之女,曳紫纡朱,为己助力。
如今,天子姬懿稳坐明堂,能朝令夕行,自然离不开那些女臣的报效。而秦怀玉,是早下定决心要做其中之一。所以,她讨厌“女子不如男”的说法,尤其是女人自己这么认为。哪怕那个人是她母亲,她也一样不会惯着。
挪来挪去不方便,秦怀玉便命人抬了软榻,让洛楹直接歇在秦怀金房里了。反正她醒了,也是要往这里跑的。只是大夫全被晕倒的亲娘赶走了,院子里只有几个敲木鱼念经的老尼姑。不过府里有安神的方子,差人抓药,熬好直接喂就行。
“照顾好夫人和郎君。”
替洛楹盖好被子后,秦怀玉慢慢站起,缓缓转身:“今日府里有喜事,不宜动罚。不然,你们当中违了我的话、向夫人泄露我行踪的人,本该立刻揪出来清退!”
突然加重的尾音,让她面前站成两排的仆从把头压得更低了。
“秦府待下人一向厚道,但主家的宽仁,可不是给你们仗着去阳奉阴违的。在我家拿钱做事,务必要守我家的规矩。如今秦家事无大小,俱是我做主,我的话就是规矩。”
“若是谁,再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可就别怪我秦怀玉,翻脸不认人。当然,若是尽忠职守,赏钱自然也少不了。”
“明白了吗?”秦怀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到底是真管过事的,又年少才高,一番敲打下来,唬得众人异口同声,齐齐称是。
十在:不知道为什么总想给主角安排青梅竹马……
秦怀玉:是cb不是cp。
施芸:太熟悉反而不行,还是便宜天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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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拜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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