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日租金

清晨,顺天府的青石街道边结满了薄冰,挑担的小贩缩着脖子经过,脚下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他的两边,一边是高楼红漆的瑞香楼,另一边则是破旧失修的芳歇阁。

褪色的幌子被风卷起,“香”字在风中簌簌发抖,旗杆下积着结成冰面的污水,映着门漆斑驳的铺面,唯有檐下一块乌木匾额被擦得锃亮。

铺内,阮停云纤纤玉手冻得指尖发白,却仍稳稳拨弄着算珠。

“甘松,龙脑,丁香……”阮停云突然顿住,盯着账册下方刺目的朱批“赊欠三月”,喉间泛起一丝苦味。

“夫人,瑞香楼的赵管事又来催租了。”丫鬟青杏跌跌撞撞走进,裙角还沾着雪泥,“他说,如果五日内凑不齐明年的租金……”

“咣当——”铺门被踹开的巨响打断了青杏的话。

寒风瞬间扑进内室,账册纸页哗啦啦翻飞,阮停云的发丝瞬间被吹拂到面颊上,一股裹着脚臭的冷气涌进她的鼻尖,她下意识遮住了口鼻。

“阮寡妇,五天内,如果你交不上二百两……”

赵兴身后的手下一脚踹翻了门口的香架,面露凶狠。

赵兴:“就摘下芳歇阁的牌匾,滚蛋!”

“二百两!那都够买二十亩地了!”青杏惊呼。

阮停云账册上的手缓缓收紧,但抬眸时已换上温顺神色,她起身抚平素丝裙褶,盈盈走到赵兴面前,抬起一双愁波明眸。

“赵管事,能否再缓两日?这租金涨的突然,一年租金比其他店铺高出了三倍……”

赵兴冷笑,“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公公求着我们老板买下芳歇阁的,两年前也是你求着要租这个铺面的,是我们老板心软才租给你的。”

阮停云垂下眼眸,沉默,袖中的右手死死地掐着左手。

当初就是因为她父亲被瑞香楼老板陷害入狱,公公和夫君子弘才不得已卖掉芳歇阁换取钱财去打点狱卒,虽然最后,父亲还是死在了狱中……

可现在,倒成了他们怜悯她。

赵兴见阮停云不语,以为她被吓到了,笑着上前,语气温和了不少。

“但,如果沈夫人你愿意交出《阮氏香集》的话……这个店铺我们老板会一分不要地送给你。”

阮停云惊讶抬眼,对上了赵兴狡猾的眼神,她随即垂眼,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楚楚可怜。

“您是知道的,《阮氏香集》在八年前我爹入狱时,就丢失了。”

《阮氏香集》乃是他们家族祖传的香方秘书,这些年间,不止瑞香楼,所有的香铺都在寻找这个香集。

赵兴失望,冷哼:“那你最好能在五日内凑够二百两!否则,这个店和这个招牌你一个都留不住!”

赵兴甩袖,准备离去,在他转身的一瞬,阮停云的眼神一下冷了下来,信手往前打翻了手边柜台上的香炉。

香炉重重地砸到了还没走出一步的赵兴身上,赵兴惊呼,差点摔倒,他失态地拼命往身后看,燃烧的香灰将他的缎面袄子烧出了个洞。

赵兴:“你!”

阮停云无辜行礼:“奴家一时失手,赵管事勿怪……慢走。”

“哼!”赵管事甩手离开,走到门口时,顺势砸碎了门口的花瓶,青杏吓得一颤。

青杏忍着眼泪问道:“夫人,怎么办啊?现在账上就剩五十两了。”

阮停云的眼神一改刚刚的无助,满是不甘和决心,她为青杏擦掉眼泪。

“放心,我一定会保住芳歇阁的。”

她扶起倒地的香架,看向对面瑞香楼的招牌,暗暗发誓,她不仅会凑到钱保住这个铺子,她以后还会挣更多的钱把芳歇阁的地契赎回来!

只是,如何在五日内筹到二百两呢,这可是京中一户普通人家八年的开销啊,府中账上的余钱,扣掉这两月的开销,可动的不到二十两。

青杏拭去泪水,吸了吸鼻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张大了圆漉漉的眼睛,凑到阮停云身边。

"夫人……今早驿丞送来柳娘子的信,说裴公子已从泉州出发,约莫腊月初五到京。"

阮停云一顿:"这么快?他住的厢房可收拾好了?"

"按您吩咐,日日通风,连熏香都换了……"青杏欲言又止,"夫人,我们不妨找谢公子借些银两周转?"

阮停云垂眸:"不行,他是挽晴的儿子。而且,进京赶考怎么会带这么多银两。"

青杏泄气:“也是……”

“阮寡妇!不好了!”临街的卖布大娘跑来,“你大伯子在我店里被打了!那群人还嚷嚷着要砍他的手!”

“什么?!”

阮停云来不及细想,立马冲了出去。

来到布行前,只见门口被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阮停云扒开人群挤进去,只看到一群人围着踹打地上的大伯子沈之魁,他紧紧抱着头,已经鼻青脸肿。

“住手!”阮停云站出来大喊。

那些人停下,转过头看阮停云,一个比一个凶煞。

阮停云站在空地上,手指忍不住发抖,但她还是扯出一个笑容。

“几位大哥,不知我大哥怎么得罪你们了?”

领头的混混猥琐地笑着说道:“你就是沈家的那个寡妇?”

“他借钱去赌,一年了都没还,我们哥几个就只能砍掉他的手指了!”

阮停云难以置信,看向地上的沈之魁。

“夫人!这不是第一次了!”青杏不满地在阮停云耳边低语。

沈之魁是沈家长子,是公公引以为傲的神童,可中了秀才后却屡试不第,今年都三十六了,难免有些灰心丧志,两个月前,喝醉酒和人打架,赔了五两银子。

但她怎么都想不到一向只会读书的沈之魁会偷偷去赌!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欠了多少?”

混混上前,将欠条怼在阮停云脸上,“连本带息二十两!”

阮停云吃惊地看着欠条,落款确实是沈之魁。

可是,这个数字不是小数目,尤其是她现在的铺子更需要钱。

“拿不出来?”

其他人看到这个情况,瞬间明白,一脚踩在了沈之魁的手上,拔出腰间匕首,沈之魁惨叫。

“拿不出来的话,那就只能砍掉了。”

说着,他的同伴配合着高高举起匕首。

“停云!救我!”

“慢!”阮停云开口阻止,艰难开口,“我给你们,青杏,去账上拿二十两来。”

青杏不愿,但还是转身离去。

一刻后。

混混满意地掂了掂钱袋,将欠条交给了阮停云。

“小娘子若是想男人了,随时找我!”

说完,便不顾阮停云的羞恼离去。

“这沈家媳妇真窝囊,这大伯子的破事她都擦过几回屁股了,又白白没了二十两!”

一旁的小伙计连忙附和:“我看哪,她就应该趁早改嫁,我可不嫌弃!”

在众人的议论中,阮停云走向了沈之魁,此时青杏已经扶着他坐在了布行的凳子上。

沈之魁:“多谢。”

只说谢谢,却不说这钱怎么办。

阮停云叹气,顺手拿起柜台上的笔,在欠条上画了几笔。

“大哥,这份欠条,还请您重新落一下款。”

沈之魁艰难地睁开青肿的右眼,看到原本的债主身份被划掉,换成了阮停云,就连金额也一齐改了。

去掉这二十两,账上就只剩三十两了,她现在又如此窘迫,即使是一家人,也要明算账。

沈之魁有些恼怒地看向阮停云,“什么意思!”

“大哥,你也是知道的,子弘死时带着我爹留下的全部家当去泉州买南洋香料,香料没买成,人死了,钱财也被山匪劫了,我也不容易。”

“就是啊!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外面的伙计帮声道。

沈之魁的眼皮耷拉了下去,无奈接过笔,签了字。

冬日日短,酉时便已黑沉,晚饭后,天空飘着凄冷的细雨,即使脚边点着炭盆,但湿寒刺骨之感还是穿过层层冬衣,直钻进人的肌骨。

想来明日铺子的客人又会少几分。

阮停云坐在沈宅厅堂次座,伸着手在炭盆上取暖,叹了一口寒气。

想着,踩着黏湿地板的脚步声传来,阮停云看去,一个柴瘦的身影撑着伞走来。

她急忙起身,“爹。”

“嗯。”沈释仿佛没看见阮停云,顺手将伞给了阮停云,“晚饭我已在府学中用过了。”

“爹,今日有人找大哥要账。”

阮停云的话打断了沈释的步伐,他停住,转身,眼神疑惑。

阮停云放下伞,走向沈释,拿出了欠条,极近恭敬为难地递上了那张纸。

“我替他垫付了……”阮停云观察着沈释的表情,顿了顿,尽量放低声音,“十三两。”

大哥自尊极强,不到万不得已时,阮停云还是想在公公面前为他保留一丝体面,所以,并未说出赌博一事。

沈释扫了一眼欠条,眼神一转,当作听不懂一般。

“嗯,知道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阮停云急忙上前一步,恭敬低头,身形却拦住了沈释。

“爹,铺子租金大涨,急需二百两两周转……”

沈释一下子炸了毛,“二百两?没钱!我还要攒钱给之魁捐个官呢,哪来的余钱补你的窟窿!”

“那这二十两……您能否替大哥补上?”

“荒唐!”

随着沈释厉声斥责,阮停云立马跪下。

“果然是商贾出身,一身铜臭味!二十两银子,也要和自家人斤斤计较?!你出去问问,哪有替自家大哥填帐要公爹还的!”

阮停云无奈,沈府没有分家,大哥一直读书科考,不劳作,大嫂忙着照顾两个孩子。

婆婆身子病弱,公公只是顺天府学训导,俸禄少的可怜。

自从子弘去世,沈府就由她掌家,这六年,她的嫁妆几乎全补贴给家里了,但还是不够,所以两年前她才起了重新开香铺的念头。

当初开铺子为了让公公同意,给了他和大哥各三股分红,这两年,公公和大哥从铺子里抽走的分红加起来就都有三百两了。

可如今,在假清流的公公口中,这些都成了铜臭。

阮停云看着公公后面的金塑观音,他身上的新氅,还有盆里的炭资,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她的钱添置的。

阮停云低下头,脊背却挺得笔直,“香铺若是倒了,家里过年要添置的冬衣、炭资就都没着落了。”

沈释瞬间安静,像是被淋湿的老公鸡,他无奈仰头长叹。

“如果弘儿还在,我们怎会如此窘迫……”每每提起这个经商有为的二儿子,沈释总是控制不住失态,眼睛瞬间红了,停顿片刻,他充满怨恨地看向地上的阮停云。

“你这个克夫的丧门星!如果六年前不是你提议采买南洋香料,弘儿怎么会死于山匪之手?!”沈释失态地指着阮停云骂道,“弘儿都是被你克死的!”

克夫一词,如同利剑,直直插进阮停云的心窝。

一时,她的呼吸都滞涩了,指甲插进大腿,眼前火盆里橙黄的火星随着泪水的涌出逐渐变得模糊。

时间仿佛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子弘时。

那是元宵灯会,也是在这么橙黄的灯火下,她的伽罗香牌掉落,是子弘拾起……

“沈子弘。”他躬身一礼,“这伽罗木纹路特别,可是阮圣手所雕?”

河面碎冰折射花灯,晃得她眯起眼。

“公子认错了。”她抽回木牌,却被他勾住指尖。

“那便赔罪。”沈子弘变戏法似的捧出一盏玉兰灯,烛火透过琥珀纹路,在她裙裾上淌出蛛网般的影,“以姑娘的伽罗木为引,可否赏脸共赏?”

人群突然骚动。

“死人了!河里有尸体!”

阮停云被推搡着跌向他胸口,鼻尖撞上一片冰凉,一股掺着蜜香的雪松香飘进她的鼻腔。

“别怕。”沈子弘捂住她眼睛,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童,“不过是……一盏灯灭了。”

那时,她闻到了河中尸首的血腥味,一如后来乡人带回的他的血衣的味道。

“滚!”

眼前火盆突然被沈释踢翻,陈年幻想也被溅到她身上的炭火打断。

沈释:“今晚去子弘的牌位前跪着!”

“是……”阮停云依旧低着头,生怕别人看到她的眼泪。

她起身,低着头后退,随后转身,这时一股清冽疏离的雪松香气涌入她的鼻腔。

这香气,好熟悉!子弘最爱雪松香……

想着,绣着银色水波暗纹的月白色绸面衣摆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时,一滴水滴在了她的鼻梁上。

她缓缓抬头,只见黑色伞沿缓缓抬起,露出了一张清绝如玉的脸。少年眉目如刀,衣袂间雪松香凛冽——却混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血腥气。

——不是子弘。

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袖口。子弘的雪松香是暖的,掺着蜂蜜的甜腻,而眼前这人……

少年低头,眼神极为澄亮温柔,“好久不见,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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