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织,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映在来人身上,却仿佛被那身月白色的衣袍尽数吞噬,只余一层冷釉般的清辉。
他立于阶前,广袖垂落如静水,天青色腰带上银线暗绣的云纹在光影间若隐若现。腰间一枚青玉压襟,素绦垂落,不缀流苏,通身无半分奢艳,却因那通身的气度,生生将沈宅灰败的厅堂衬得如雪洞一般。
“沈训导,即使您再发愁考核的事,自家人的帐还是要算清楚的。” 少年嗓音似寒潭浸玉,明明恭敬,却因眉宇间凝着的疏淡,教人无端想起山巅终年不化的雪。
“你是何人!竟敢偷听我的家私!”沈释语气颇冲。
看着公公的反应,阮停云有些惊讶,很明显,这个少年说对了,他到底是谁?
少年款款收起伞,上前拱手一礼。
“晚生裴砚,见过姨祖父,刚刚入门时见没人,只好擅自入府,狂言还请见谅。”
他执礼时背脊笔直如青竹,下颌微敛,露出一截玉白的颈线。握伞的指节修长分明,腕骨上一道淡青血管蜿蜒如枝,仿佛连血脉里流淌的都是冰泉。
沈释一时怔住——这年轻人行礼的姿势竟比府学里最板正的学子还要端方三分,可那双眼尾微挑的凤眸,却冷得让人不敢贸然接话。
“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裴砚淡淡一笑,转身将伞放在门口,也是刚刚沈释的伞放置的地方。
“雨是一刻前忽然而至,您却是执伞回来,这伞做工精细,想必是借用您上司的,时临年末,正值府学考核之际,上司找您无非就是考核结果之事。”
说完,他转身看向地上凌乱的炭火和欠条,语速越来越快。
“另外,地上的纸张,略微一瞥便知道是欠条格式,所以……晚生大概能猜到一二。”
一时间厅堂寂静,只听得到炭盆里残剩的炭火的噼啪声。
阮停云惊讶地望着他,只见对方寒潭般的眼睛也缓缓看向她,
裴砚转身,“见过沈夫人”
俯身间,袖间一缕雪松香幽幽浮散,混着书卷的墨气,清贵得与满屋炭火浊气格格不入。
阮停云终于回过神来,漏出一抹惊喜的笑。
“你是挽晴的儿子……”
裴砚缓缓抬眼,眼神在昏暗的室内极为明亮,期待地看着阮停云。
“正是,母亲柳氏的家书应该已经送到,今年的春闱,裴砚就要接住在这里,打扰贵府了。”
阮停云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他,眼角还挂着泪花。
上一次见他,还是十六岁花灯会前,那时挽晴带着八岁的他跟随着被贬的父亲回了泉州,此后她就再未见过这个孩子。
没想到如今出落得如此惊才绝艳,挽晴果然教子有方。
“嗷,原来是挽晴的儿子……”沈释不冷不淡地打量着裴砚,“今年乡试成绩如何啊?”
裴砚低头答道:“不值一提。”
阮停云惊讶地看向他,记得在挽晴的信中,他这次在乡试中可是高中解元的。
沈释却冷笑一声。
连成绩都羞于谈论,定是末流举人,中榜希望渺茫,不值得多费心思。
“好,好好休息。”说完,沈释轻哼一声,扭头离开。
“爹……”
阮停云回头看向裴砚,有些愧疚,裴砚深夜到此,公公却如此慢待。
“阿砚,你还没吃过饭吧,我这就让人去做。”阮停云转身想要喊人。
“不必……”裴砚拉住阮停云的胳膊,阮停云看向他的手,他又急忙放开,恭敬行礼道:“沈夫人,我已在驿馆用过晚饭,不必麻烦。”
“其实说起来,你该叫我舅母的。”
话一出口,裴砚明亮的眼睛瞬间一滞,眼帘缓缓垂了下去。
阮停云看着裴砚,就宛如看见挽晴,眼神不自觉慈爱起来,“你母亲是我婆婆的外甥女,也是我的金兰交,来到这就当自己家一样,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说。”
裴砚还是扯起了一抹笑,“是,沈夫人。”
裴砚格外咬重“沈夫人”二字,但阮停云并未往心里去,她只当是这孩子叫不出口,毕竟两人只差了六岁,外貌看着根本不像隔了一辈。
“青杏,天色不早了,带阿砚去休息吧。”
“是,裴公子,请跟我来。”
裴砚跟着青杏出了客厅,从回廊走向后院,转角时,他停了下来,余光忍不住瞥向正厅门口的阮停云。
看着阮停云毫不迟疑地离开,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一瞬间周遭比这三九的寒风还要冷冽。
青杏察觉到了什么,转身,“裴公子?”
裴砚点头,蹙着眉跟上,青杏搓了搓手,天是越来越冷了。
子时,雨已停了,按往常,阮停云肯定早早就睡下了,但是今天……
阮停云披着披风,手执台烛,缓缓打开了库房的门,看着全被香料柜填满,不剩几个箱子的房间,阮停云叹了口气。
其实,这座院子也是她父亲的,当年公婆为了打点官府救父亲,把他们自己的小宅子也卖了,这样一来他们还有大哥一家就没地方住了。
那时,她心怀感激和愧疚,主动提出了让沈家人搬进来。
这些年,因各种难处,她的嫁妆多数已经变卖,如今,只能把最后几匹蜀锦卖掉换钱了。
她将蜡烛,放在最里面的箱子边,拿出一串钥匙,打开箱子,但刚抬起盖子,就察觉不对——箱子的盖子竟然可以整个被拿起来!后面的合页被拆掉了。
“呵~”
阮停云气笑了,她扔掉箱盖,举起蜡烛,不出所料,这里面所剩的布匹全没了。
一定是大嫂……
她喉咙发紧,指尖抚过箱底一道深刻的划痕。那是她及笄时父亲亲手刻的“阮”字,如今只剩半截,像被人生生剜去了血肉。
她无力地跪倒在箱边,头沉沉地抵在箱沿上,放在箱沿边的手缓缓收紧,肩膀轻轻颤抖。
一滴泪正好滴在了烛火照亮的地板上,在寂静的夜里,眼泪砸落在地的声音格外清晰,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的抽泣声。
子弘……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难道芳歇阁真要毁在她手上吗?芳歇阁的名号可是父亲从安徽带到京城的,是阮氏传承了八代的基业。
一切都要毁在她的手里了……
又一滴泪砸在地上,她猛地咬住唇。不能哭,哭了便是认输。可账上只剩二两银子,十日后瑞香楼就要来收铺子……
“咚、咚。”
突兀的叩门声惊得她跌坐在地,袖中刮木香刀滑到掌心。
“谁?”
“沈夫人?”门外传来低沉的男声,雪松香混着夜风渗进来,“抱歉惊扰,我需寻些清水。”
是裴砚。
“吱呀”声,门扉被缓缓推开,一盏灯笼探了进来,顺着昏黄的光线往上看,竟然是裴砚。
“我想打水清理一下伤口,路过时,听到这里面有动静,还以为是进了贼,就过来看看……”
阮停云匆忙抹去眼泪,起身走向门口,裴砚立在廊下,月白色袖口浸着暗红——一道整齐又鲜血淋漓的刀口出现在他的手心上,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刺目的花。
“你受伤了?”她下意识去扶,又僵住。寡妇深夜与男子接触,传出去沈释能逼她吊死。
“小伤。”他抬手,一道刀痕横贯掌心,“方才削竹简不慎被匕首划到。”
阮停云担忧,侧身道:“快进来。”
烛火摇曳,裴砚坐在箱笼上,看阮停云翻出金疮药,又看她翻找绢布。
“用这个。”他突然递来一方素帕。
阮停云指尖一顿。帕角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却透着稚嫩,整个帕子都洗的发白了——这是裴砚六岁那年,她把溺水的裴砚救上来后,为他包扎小腿伤口的手帕。
她抬眼看向裴砚,只见他眼里跳动着烛火,烫得她立马垂下眼,她佯装镇定,蘸了药粉按上他伤口。
“这快帕子这么旧了,还留着呢?”
裴砚眉心微蹙,却笑:“救命之恩,不敢忘。”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同时照亮了两个人的脸,裴砚垂眸,极尽留恋地看着阮停云的眉眼。
阮停云的睫毛颤抖,她被自己刚刚冒出来的荒唐想法吓得恍了神。
怎么可能呢,裴砚就和她自己的孩子一样,肯定是她多想了。
系好手帕,烛花爆响,她忽然嗅到他衣襟上一缕熟悉的香味。是阮氏安神香——鹤唳空。
“对了。”裴砚忽然从怀中取出香囊,“这香还是十年前夫人送给我安神的,可惜找遍了泉州都找不到这个香料,最近临近科考,不知夫人可否为我重换香料?”
“当然。”她接过香囊,摩挲着香囊的纹路,眼神逐渐亮起,回身在箱子里翻出了一把香囊。
“阿砚,我多给你几个,你可赠予同科学子,若他们喜欢可来芳歇阁买!我会给他们优惠。”
临近科考,无论是真材实料还是临阵磨枪,那些学子总会买些可以助力科考的东西,以求心理安慰。
以往那些学子总会挑着大香铺的买,如今,有裴砚这个解元当活招牌,所以今年的情况或许会有很大不同。
谁知裴砚突然攥住她手腕,伤口的血染红手帕,“我只问一句——夫人可需银钱周转?”
她的笑僵在脸上,但又迅速恢复如常,她笑着抽回手,“怎么会……对了,你母亲最近身子可好?夏至的信里她说她有喜了?”
“是。”他直起身,温和一笑,“今年添了个弟弟,继父很喜欢他,甚至连香铺也不经常去了。”
“香铺?”阮停云惊讶,这么多年,她和挽晴年年至少两三封信,怎么挽晴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们开了香铺?
裴砚也有些惊讶,“家母信中没和您提过吗?”
“你们家什么时候开香铺的?”
“已经有六年了,也就是和继父成婚那一年。”
“原来如此。”子弘也去世六年了,确实,挽晴来信说她二婚时,她还沉浸在丧夫之痛中,也许是那时她忽略了信上的内容。
“看来你母亲和你继父感情很好啊,她都三十五了,还要拼着命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裴砚笑着摇头,看着很无奈,“是的,幸好继父确实对母亲很爱护。”
阮停云笑了,“那是好事,以前她在信里说过的很好,我还以为是宽慰我。”
是真的就好,她们俩有一个人苦,就够了。
“好了,阿砚,你快回去休息吧。”阮停云将那一把香囊塞进裴砚的手里,“别忘了分给你的好友。”
“是。”裴砚起身,恭敬行礼,笑着退出房去,就在关上门的一瞬间,嘴角的弧度瞬间消失,看着自己手上的手帕,眼角藏着事在必得的阴鸷。
回到厢房,裴砚立马将十几个新得的香囊放进檀木匣。
“送人?”他摩挲着匣子上的漆面,忽然冷笑,一把关上匣子,“做梦。”
一夜好梦,翌日清晨。
裴砚早早起床准备去顺天府递交亲状等文书,这些是他的路引和家庭关系,需要到京三日内去报道。
他查看着文书,看到自己继父那一行——泉州沈鸿,他拂去了上面的发丝,将文书整理好,就准备出门。
走到门边,准备吹熄蜡烛时,一阵路过的窃窃私语传来。
青杏嘀咕:“什么?夫人你的妆都被搬空了?那二百两的租金到底怎么办啊?”
“没事,我去找父亲借。”阮停云坚定又温柔的声音传来。
烛火噼啪一响,映亮裴砚眼底翻涌的暗色,他看向桌上的檀木匣,蹙眉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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