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失忆

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虽然我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是最近这段时间,病房里面气氛依旧每天都很沉重。

有一次我在吃饭,周玉山坐在病床旁边的板凳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头转向窗外,装作不经意地抹了把脸。

我知道她在哭。

最近这段时间她经常这样背着我偷偷地掉眼泪。

周玉山一直是一个非常乐观开朗、坚强豁达的人,印象中她上次这么难过还是我爸走的时候。

彻底清醒过来后见到她的第一眼,她素着一张脸,头发乱糟糟的,嘴唇毫无血色,那双原本精致漂亮的眼睛肿得像是被人打过一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失态的样子,立马就被她吓哭了。

“我是不是被截肢了?”因为身上没什么知觉,手和脚都是麻的,我当时很害怕地问。

“没有没有。”医护人员立马过来把周玉山从病房里’请’了出去,一群人上来按住我乱动的四肢,捏了捏我的手,又按了按我的腿,问道:“有感觉吗?是不是都好好的?”

有感觉,但是感觉很不好。

周玉山一边被人簇拥着往外走,一边不停地回过头来看我。那种眼神,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赚到。

我没有办法起身,情绪异常激动,挣扎得很厉害。最后脖子上一痛,被打了一针镇定剂才安静下来。

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那个脆弱的周玉山就消失了。她每天都化着素雅得体的淡妆,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说话时脸上总挂着故作轻松的笑,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哭过。

可是我们彼此这么熟悉,任何一点点细微的情绪变化都能很轻易地被对方感知到。

更何况是她在流着泪强颜欢笑呢。

看到她哭,我心里也跟着很难受,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最近我总是这样,每天都昏昏欲睡,反应也很迟钝。

有时候脑子里想的和嘴里最后说出来的话意思完全不一样。

她不想被我发现,我只好假装自己并没看到,低着头继续吃饭。过了一会儿,周玉山把整个身体都转了过去,背对着我,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去下洗手间。”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周玉山立马拿着包起身出去了。

吃完饭,等护工过来把餐桌收走,我抬起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周玉山足足过了二十多分钟才又重新回到病房。

她补了妆,脸上的气色看着还行。

但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像刚生过一场大病。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愧疚,同时也很清楚如果在这个时候说对不起的话,她可能会更自责。

气氛莫名的压抑。

过了一会儿,周玉山主动打破沉默,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我说。

刚刚才用过餐,我一时之间想不到下一顿要吃什么。

“要听书吗?”她又问。

如果我说要的话,她就会亲自念书给我听,她带了几本短篇外国小说过来。

医生不许我看电视,也不许我玩手机,还嘱咐我不能忧思过度。她最近经常给我念书,我每次听不到十分钟就会睡着。

“等一会儿吧。”我说。

“嗯。”她点了点头,帮我把背后的靠枕调整了一下。

相顾无言。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我没忍住问:“你最近怎么都不去公司了?”

周玉山愣了两秒,才试探着问:“你不想我在这里陪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说。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安慰道:“公司最近不忙。”

“总不可能一点事儿也没有。”我下意识说,说完立马有些后悔。

我真的没有不想让她在这里陪我。

“你比公司的事更重要。”周玉山突然一脸认真地解释道。

“……”

我认识她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对沈另仪也很少。

我下意识攥紧了床单,喊了她一声,“妈。”

“啊?”周玉山立马站了起来,神色有点紧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想问。

这段时间是回光返照吗?

可是我好怕她哭,她刚刚才去厕所哭过。

“你下午回去休息一下吧。”我说,“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让舅舅过来,我好久没见到他了,有点想他。”

其实有护工在,周玉林不来也行。这两天,提前批的录取结果已经出来了。参照往年的经验,他带的那个班百分之九十的同学都会在这段时间举办升学宴。作为班主任,周玉林一定会受邀。只要去了一家,其他家就都要去。

听说今年附中整体成绩还不错,学校和教育局那边可能也会有一些应酬,他肯定忙得抽不开身,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可是,周玉山也很累。

他如果可以过来替换一下就好了,让她稍微放松一点。

周玉山打量了一下我的神色,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也行。”

下午三点周玉林才匆匆赶来医院。

只在这里待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又走了。

这两个小时我刚好在睡觉,所以并没有见到他,也没能跟他说上话。

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来没来。

晚上,病房里又只剩下我和周玉山两个人。

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到了夜里,我忍不住问她,“妈,舅舅白天真的来了吗?”

“嗯。”

“你们怎么都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很熟,医生让我们尽量不要打扰你休息。”周玉山解释道。

“好吧。”我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

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有点担心,忍不住问道:“他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啊。”周玉山很快就回道。

“真的吗?”

“嗯。”周玉山在不远处的陪护床上翻了个身,面对着我,房间的灯已经关了,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通过她的语气判断情绪和真假,“你别多想,他只是最近应酬有点多,忙完这阵儿就好了。”她很耐心地说。

“那他什么时候能再来看我?”我问。

“明天我问问他。”周玉山打了个哈欠,说道。

“好吧。”

第二天,周玉林又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来的。

第三天,我吸取了前两次的经验,吃完午饭立马休息了一会儿,不到两点就醒了。

但周玉山还是跟我说,舅舅已经来过了,临时有事又急匆匆地走了。

接下来几天也是这样,她每次都有不同的借口,不是同学就是老师,总有人找他。

“你能让我跟他通个电话吗?”我问。

“可以啊。”周玉山立马掏出手机,当着我的面打了过去,对面一直没人接,“他可能正在忙,等他忙完应该会给我打回来的。”

“下次他过来的时候,你拍一张照片给我。”我叮嘱道。

周玉山用力握住手机,点了点头,“行。”

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明天就给你拍。”

我惴惴不安地等到第二天,这次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周玉山一直在旁边劝我,等舅舅来了会给我拍照的,我听得一阵烦躁,“你别再说话了。”

她立马闭嘴了。

我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焦虑。

到了下午三点,周玉林还是没有出现。我又生气又害怕,大声质问道:“他前几天到底来了没有?你能不能别再骗我了?”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门口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周玉林走了进来。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的时候他还在,“舅舅?”我惊喜地喊了一声。

周玉林走到病床边,摸了摸我的头,应道:“诶。”

周玉山松了口气,笑着调侃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你这几天真的是在忙吗,舅舅?”我问道。

“不然呢?”

“你没事就好,我很担心你。”我也松了口气,躺在床上捂着胸口,“我刚刚被你们吓得心脏疼。”

说完这句话,我疼得闭上了眼睛。

周玉山立马跑出去把医生叫了过来,等做完一堆检查出来,周玉林又不见踪影了。

不过我现在确定他人没事了,也不再执着于要见到他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随着我的身体状况一点点变好,医生建议我可以下床做一些基础的康复训练。

有事情可以做,我终于不用再像之前那样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每天无聊得发霉,开始按照医嘱很积极地训练。

七月下旬,医生评估完我的各项指标之后,告诉我再观察两天,如果情况稳定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前一天上午,陶灼然和陆霄捧着两大束百合花和一堆价值不菲的礼物过来看我。

“没必要搞得这么隆重吧。”我咋舌道。

“有必要,很有必要,兄弟,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陶灼然想扑上来给我一个熊抱,被陆霄从背后扯着衣领拽了回去。

“你干嘛呀?”陶灼然转头抱怨道。

“我怕你没轻没重的,害他明天出不了院。”陆霄一脸沉稳地解释。

“我只是看上去动作比较夸张,不会真的使劲拍他的。”陶灼然不耐烦地说道,“我心里有数。”

陆霄这才松开了手。

陶灼然立马走过来虚虚地抱了我一下。

我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背,“倒也没有这么虚弱。”

得知我住院这么长时间以来,每天既不能看电视,又不能玩手机。陶灼然自告奋勇地跑去楼下便利店买了一副扑克牌上来,提议道:“我们来斗地主吧。”

医院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我一听到他的话,就立马两眼放光地点头表示同意。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十一点半。

“对Q。”陶灼然说。

“对J。”我甩掉手里最后两张牌,高兴得笑出了声,“我又赢了。”

空气突然安静了几秒。

陶灼然顶着一张大花脸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我,“你…你他妈的——”

坐在他对面的陆霄突然一脸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微不可见地冲他摇了摇头。

他俩的关系一直比跟我好一点,但以前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得这么明显过。

我有点莫名其妙,气道:“你俩打什么哑谜呢?是不是输不起?”

陶灼然把手里剩下的几张牌往床上一扔,崩溃地抹了把脸,大喊道:“我不玩了。”

我转身拿起画笔,“那你让我把最后一个王八画上去。”

眼看陶灼然要跑,我赶紧指示陆霄:“帮我按住他。”

陆霄眼疾手快地把陶灼然拦腰抱了回来,按在床上,笑着哄道:“你就让他画吧,也不差这一个了。”

陶灼然欲哭无泪地看了看陆霄,又转头看了看我,“你俩合起伙来耍我是吧?”

他脸上已经画满了各种小乌龟,我都没地儿下笔了,陆霄见状好心地提醒道:“可以画耳朵上。”

陶灼然立马咆哮道:“陆霄,你给我等着!”

他越不乐意,我就画得越起劲。

陶灼然只是被压住了身体,脑袋还是可以灵活转动的,他一直躲,每隔几秒就问一句:“好了没?”

我被他干扰得画错了好几笔,无奈道:“快了。”

“这个为什么要画这么久?”他问。

“因为你一直在动啊。”我抱怨道。

陆霄也叮嘱道:“你配合一点,很快就结束了。”

画完最后两笔,我拍了拍手,“行了,就这样吧。”

陆霄凑过去看了眼,忍俊不禁地上手摸了摸。

我连忙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提醒道:“别摸,颜料还没干!”

陶灼然一脸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冲陆霄喊道:“你可千万不要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啊大兄弟!我是绝对不会跟沈另蹊一样突然变弯的!”

心脏猛然一跳,我震惊地看了陶灼然一眼。

他的注意力都在陆霄身上,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反应。

我又转头去看陆霄。

陆霄脸上的笑僵了僵,很快就松开陶灼然,不咸不淡地调侃道:“你可真敢想。”

他只否定了前半句,没有对后半句发表任何意见。

并且也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惊讶或者疑惑,就好像这是一件大家都心知肚明、且不需要藏着掖着的事情一样。

陶灼然重获自由,起身的时候重重地推了陆霄一把,理了理自己被揉乱的上衣,“毕业了,你家里人应该不会再管着你了,你赶紧找个男朋友吧。”

说完,没等陆霄回应就转身跑到这间单人病房的卫生间洗自己脸上的王八去了。

我怔怔地看着陆霄,突然觉得脑子里面空荡荡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陆霄对着卫生间的门兀自发了会儿呆,听到开门的声音,才回神看了我一眼。

准确地说应该是,转头的时候视线快速地经过了我。

但他很快就又看了我一眼。

目光交汇的瞬间,他脸上的表情短暂地空白了一瞬,然后破罐子破摔似的,尴尬地冲我笑了笑。

我正有些云里雾里,陶灼然突然冲过来站在我和陆霄中间,挡住了陆霄看向我的视线,“靠,那你也不能看上他啊!你要当小三?”

我脸上的表情大概也空白了一瞬。

“什么意思?”

我扯了扯陶灼然的衣服下摆,他没理我。

我想去问陆霄,陆霄唰地一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陶灼然脸上,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咬了咬牙,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一走,陶灼然立马起身追了上去。

“喂!”我试图去拽陶灼然的胳膊,却拽了个空。

我的身手也没有之前那么灵敏了。

“我回头再来看你,啊不是,你明天就出院了是吧,我到时候直接去你家看你!”陶灼然边往外跑,边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恰逢周玉山过来给我们送午饭,他俩先后在走廊上跟周玉山打了照面。这里是医院,他们执意要走,周玉山也不方便强留他们吃饭,说了两句客气话就拧着大包小包的保温袋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他俩吵架了?”周玉山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病房里面带,“怎么走得这么急?”

见我还在张望,她提醒道:“你现在可不能像他们这么跑啊,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呢。”

我满脑子都是陶灼然刚刚那两句话——

“我是绝对不会跟沈另蹊一样突然变弯的!”

“靠,那你也不能看上他啊!你要当小三?”

我弯了?

听陶灼然的意思,我还有男朋友?

而且他俩还都知道!

他俩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周玉山知道这件事吗?

我心虚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立马否定了这个猜测,不不不,她应该还不知道,我怎么可能高中还没毕业就直接跟家里出柜?

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我至少会等到经济独立——

呃,不,至少会等到上大学。

“天啊!”我突然拍了拍桌子,发出一声低吼。

周玉山刚摆上去的两双筷子被我这一下震得噼啪两声滚落在地上,她吓了一跳,深吸一口气,见我没什么事,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把那口气呼出来,然后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你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我有男朋友!

我捂着自己的嘴,在心里无声地吼完了下半句。

这怎么可能啊?

什么时候谈的?

他长啥样?

应该很帅吧,不然怎么掰弯我。

他有一米八吗?

那必然有。

好吧,没有也没关系。

一个家里只要有一个人超过一米八就行了。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是他先追的我吗?

他都是怎么追的?

我正在心里漫无边际地幻想着,周玉山突然出声打断了我。

“你们刚刚在玩扑克?”她挑了两样我比较喜欢吃的菜打开放在桌子上,剩下的留在保温袋里没动。

“嗯。”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筷子,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慢点吃,别噎着。”她说着,顺便给我夹了两筷子蔬菜。

“哦。”我伴着米饭一起扒进嘴里,咽下去之后问,“家里换厨师了吗?”

“没有啊。”周玉山尝了一口刚刚那道菜,“不合胃口吗?”

“挺好吃的。”我说。

周玉山笑了笑,又给我夹了一筷子,“可能是身体康复了,胃口也变好了,你这段时间瘦了很多,多吃点,快点养回来。”

“嗯。”

吃完饭,我自己看了会儿周玉山带过来的书,医生叮嘱我出院之后也不可以过度用眼,容易头晕。

我看了没一会儿,护士又过来提醒我该休息了。

我放下手里的书,在心里喜滋滋地想,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到时候我就可以拿到自己的手机,然后就能知道我的男朋友到底是谁了。

他知道我出车祸了吗?

这段时间联系不到我,他应该急坏了吧。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有点烦躁,但脑袋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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