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娘是收完麦子的时节,嫁到小槐庄的县城里去的,第一场小雪刚下,她男人就死了。
头天把人下了葬,第二天,桂娘就张罗着把家里的烧鸡铺子重新开了张。零零星星的几个老客里,有说吃着味道跟以前不一样,不正宗了的,有啥也不说啥也不买,就坐铺子里看着她笑的,也有些是热心的嫂子婶子,特地来看望她,一天烧鸡没卖出去几个,反倒是附和着她们哭了好几场。年关下又交不起新一年的租金,铺子索性就关门大吉了。
关了没两三天,就有好事的人上门。
头一个来的是住城西头儿的一个酸秀才,揣着脏得发亮的袖头,冒着雪,推了院门就进来了。
见桂娘正坐屋檐底下做针线,他笑得像个大老鼠,扯了一堆之乎者也后,问桂娘,桂小娘子,你听说过郭六没有。桂娘说听说过,是不是工艺街那个卖核桃的老李家媳妇的娘家堂哥,倒腾药材的那个?这儿可都传他做人不地道,前年对门的田婶想搁他那买点上档次的何首乌跟丹参,买回来才发现品质不好,那参碎得……
秀才说,不是不是,我说的这个是书里的郭六。
桂娘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不认识字。
秀才开始跟她讲郭六,就说这郭六孝啊,大孝,灾年里丈夫出去讨生活,她就在家中侍奉公公婆婆,一开始靠做针线活度日,后来养活不了公婆了,就开始以卖花为生。秀才问桂娘,娘子,你知‘卖花’是什么意思不知?
桂娘不说话。秀才就接着讲卖花的事,就说女子们要想挣钱可真是容易啊,这郭六就靠着卖花,养活了一大家子,还有余钱买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藏在家里不让外人看。等过了几年她丈夫回家了,她就把那大姑娘带到丈夫跟前,说以后就留她做她丈夫的新老婆,郭六自己呢,去厨房抹了脖子。可真是烈啊贞烈。
秀才问桂娘怎么看,桂娘说能怎么看,这不傻缺吗?讲这故事的也傻缺。
秀才说你这话说得可就难听了,没文化真可怕。然后生气也像个大灰鼠,甩甩袖子就走了。
留桂娘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越想越是气不过,横竖睡不着,夜里提着一桶鸡血跟鸡下水,就跑秀才家里伏击去了。桂娘猫在秀才家门口那棵大槐树顶上,学了半宿狐狸鬼嚎鬼叫,就等着他出来看的时候兜头泼他一身泔水。不成想这秀才是个怂货,整晚闭紧着屋门,一声大气儿都不敢吭。桂娘没办法,爬上院墙,把鸡下水泼进秀才家,偃旗息鼓,回家去了。
推开自家院门,就看见她婆婆叉着腿坐在院子中央,正仰着头,对着天哭呢。
一见桂娘回来,桂娘婆婆起身进厨屋拿了根擀面杖出来,边挥边骂桂娘说,你个小娼妇,你男人才死了几天,你就敢这样成宿成宿地出去浪!骂完,把擀面杖往地上一杵,她又吃吃吃地笑起来了。她说媳妇儿啊,我咋觉得这‘小娼妇’听着这么可乐呢?以前我婆婆也老这样骂我,嘿嘿嘿。
桂娘说是挺可乐。又说,娘啊,可乐也不能总乐,你笑一会儿就回去睡觉吧。她婆婆点点头,把擀面杖一丢,回堂屋里睡觉去了。
桂娘她婆婆不正常,一犯病,就像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好的时候呢,也干不了什么活,整天忧忧郁郁的,只说想成仙,就是说好的时候也算不上多好。桂娘刚嫁过来的时候,想着她这婆婆还挺有意思,性情中人。田婶说她婆婆是有精神病。年轻的时候就有点疯了,但那会儿干活做事还算爽利,后来被她男人打得狠,疯病就越来越严重了。
索性桂娘的亲爹亲妈也不正常。桂娘想,凑活过呗,反正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没想到这会儿男人死了,铺子也关了。桂娘慢慢同意了书里这个郭六的难了,只靠做些针线活,养活这一家子人,确实是艰难。
很快就有了第二拨人上门。
这次来了个老头儿,说是跟桂娘夫家有点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也有些名望,往厅堂里一坐,跟这家里的老太爷一样。
他跟桂娘说,城里有个开酒坊的王大户,坊中几十来号工人,很有财势,小槐庄的人都尊称他一声酒王。这酒王早就耳闻桂娘的模样人品,又知晓她里外里干活是一把好手,所以就托了他过来。
桂娘问,他想雇我去做工?
老头儿说不是,他想娶你当小老婆。
桂娘说那,那这事儿让你说的,我下半辈子的工钱都让你昧下了啊?老头儿说呵,你这小女子戾气怎么这样重。又说女子贪财,可不是好品格,不会受人尊敬。
桂娘摆摆手,示意不想听,说你走吧,这事谈不成,我家里还有婆婆要侍奉。老头儿说这不是问题,你婆婆也能嫁。不嫌弃的话,你俩改嫁的事我都能做主。桂娘说快滚吧您。
老东西比酸秀才体面,起身掸掸衣裳,教育桂娘,说你这寡妇,为人处世对抗性忒强,没啥意义不说,还把全世界都变成敌人,然后就高深莫测地走了。
老东西家的院墙也比穷秀才家的高。
很快小槐庄里就有些传闻了,说这世道混乱,夜里边儿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是闹鬼还是闹野狐狸,总之很不太平。还有危言耸听的人传,说是大雪天的觅不到食,那些留冬的野鸟群生出来邪性了,要吃肉了。他就亲眼看见赵老乡绅家的大红门外头,有一群野老鸹围成一堆,也不知道在吃什么,等吃完鸟飞尽了,雪地上就剩下血呼啦嚓一片红。
往常天一擦黑,秀才就要搁桂娘家的院门口转悠几圈的,最近也不敢出门了,他也不敢往外声张说其实他家里闹鬼闹得更厉害。
桂娘晚上却仍是睡不着。
她这人蔫着坏,平日里街坊四邻说起她来,都只夸赞得出她温厚恭谨,或许就是这个缘故,作怪了这么多天,竟然没一个人怀疑到她身上。桂娘心中有点英雄般的寂寞。再者说,她这会儿就是想接着去闹鬼,家里也没鸡可杀了。
私房钱快用光了。米缸也要见底了。过完一个没啥油水的瘦年,劝她改嫁的人仍是上门,冷言冷语的,很没意思。
桂娘眼下唯一的心理慰藉,就只剩那群随叫随到的野鸟了。说来也怪,也不知道她是在它们的社群里立起来了什么样的名声,刚开始流窜着泼鸡下水的时候,也就零星跟几只黑老鸹,慢慢一传十、十传百的,到后来,每次她刚喊一嗓子,那鸟群就呼啦啦的,成片成片地飞过来。
老鸹、野鹊子、小家雀儿,品种挺多,也不挑食,荤的素的都吃。桂娘家米缸空了以后,就只能撒点谷子、黄米啥的,它们也不嫌贫。时间久了,似乎是桂娘有了信誉,地上就算没撒上什么吃食,喊一嗓子它们也飞过来,在桂娘身边呆一会儿就飞走了,下次再喊它们还来。
有时候桂娘觉得,这些鸟比自己那个死老公都要有良心了。
等到了春分时节,小槐庄的人都出城去附近的山上祭拜,桂娘也挑了个上坟的行人多的时候,开始给她丈夫哭坟。
她说,死鬼诶~你一蹬腿就走了,你可知道我跟你娘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诶~你要心里还有我,就把那些丧良心的一块儿都带走吧~啊哩哩啊哩哩~
当天城里就传开了。都说之前在状元街上卖烧鸡那家的小寡妇,今儿晌午跪在她亡夫坟头前哭诉衷肠,竟然引来了呼啦啦黑压压的好大一群鸟。有说那鸟,好家伙儿,飞得遮天蔽日,连点阳光都看不见的;有说亲眼所见,那坟头上喜鹊都搭上桥了,一定是情感动天的;也有人说,那地界邪性,自己就过去凑了一眼热闹,就头晕心悸肠绞痛,不知道是什么妖邪作祟。
总之,好的坏的,传什么的都有。一来二去,本地的师爷就把这事汇报给孙县令了。
师爷是主张这事儿挺邪乎,搁他说,这些颇有姿色的小寡妇跟那吃人心的妖怪,也差不了多少了。孙县令听了却一拍桌子,说,这事儿有搞头。
他把桂娘喊过来,问桂娘,有没有为夫殉情的打算。桂娘说暂时还没有,怎么也得把爹妈和婆婆伺候走了再说。
孙县令就抚掌大笑,说孝啊,真孝。又说,这样吧,桂娘,如果你承诺能永不改嫁,恪守贞节,那本县令就可以替你申个贞节牌坊下来。光耀门楣不说,政策上也会对你家有些优待。
桂娘说那这当然好,当时就答应了。
从县衙回去,正要吃晚饭的时候,田婶就来串门了。桂娘想她肯定是来打探消息的,就挺谦虚,说,这次去衙门也没啥大事儿,就是我有个牌子快批下来了,朝廷发的,大小也算个荣誉。
田婶说,小柳媳妇儿,我不是来问这个的,我来是问荷花的病。
“柳”就是桂娘夫家的姓,荷花是田婶的独生闺女,田婶呢,就是住对门的邻居,也是个寡妇,但是寡妇得很资深了,事业也发展得挺好,平时一般就在大户人家里帮工,还会点儿接生的手艺,偶尔也帮人说说媒,当中介给人介绍点活计什么的。因为工作性质,田婶算是小槐庄的情报通,就是天生嘴巴大,爱传些不入流的谣言。
桂娘对她感情挺复杂。一方面,田婶是寡妇中的前辈,常常还能给桂娘介绍点手工活儿贴补贴补,桂娘挺感激。可另一方面,田婶造谣就有点不好听了,光桂娘隐隐约约听到过的,就有什么桂娘其实跟丈夫感情并不好啦,桂娘半夜把婆婆拖到院子里打啦,有次秀才敲门桂娘把门打开了啦。越传越难听。不过田婶这人造谣属于是兴趣爱好,意思就是她光造不信,桂娘让她编排成这样,她还是乐意让闺女荷花跟桂娘亲近。
田婶也是命苦,拢共就荷花这么一个闺女,还生得体弱多病,从小到大看病吃药,花钱像是流水一样。
桂娘问荷花的病怎么了,田婶泪就扑嗒扑嗒地往下掉。她连连杵着自己的右肩膀,跟桂娘说,不知道怎么的,荷花身上突然就疼起来,疼得又急又凶,躺到床上连翻身都不能了。她特地跑去药堂请了葛老名医,上门来扎针,可是扎完还是疼,疼得荷花这两天都没怎么合眼。
田婶说,小柳媳妇儿,所以我这才来找你,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说道。桂娘说,他婶儿,是不是右肩疼?没准是做针线活累着了,这样不适宜针灸的,你给荷花热敷看看。田婶一拍大腿,说可不就是右肩吗!小柳媳妇儿诶,你看得可真准,怪不得外面都那么传。
桂娘说,你又在外面传我什么了,田婶说不是,这次不是我传的,是大家都这么说。
桂娘说大家都说我什么,田婶说,都说你是要出马了。有狐仙附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