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马

你要非逼桂娘对神神鬼鬼的表个态,逼急了,她把真心话说出来,那就是这都他娘的是封建迷信。但是这茶余饭后的,街坊邻居们扯扯闲篇,她也不跟你抬杠,就说有个很有文化的子都说过的,这事儿不好说。

于是桂娘就真跟着田婶,去看荷花是怎么个事儿了。

一进她家西厢房,荷花正睡在塌上,身子僵直,绷得跟个细长木桩一样,小脸也煞白。问她话,她只闭眼。

桂娘说,他婶儿啊,你既然信得过我,那我就给荷花看看。你去炒点粗盐过来吧,炒好用布包着。

田婶问这炒盐是有什么说法。桂娘说婶子,你比我多吃这么些年的盐,还能不知道拿粗盐热敷吗,你要非要个说法,那就是盐能辟邪。田婶说行,有说法就行,就去炒盐去了。

桂娘把荷花扶起来,说先把她肩膀揉开。

桂娘比荷花身量大上一圈,摆弄起她来就像收拾一只小鸡仔那样简单。一通推拿,又是点又是按,又是搓又是捻的,都是伺候爹妈练出来的手艺,没一会儿就按得荷花小脸飞红。

荷花说话了,她问桂娘说,姐,我听说春分那天你去上坟的事了,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桂娘说妹子,姐没啥,这就是一些寡妇该做的日常工作。要是哭得不到位,别人反倒还要说闲话了。

荷花说,是,这倒也是一个理儿,我娘也是这么过来的。又说,姐,你要有什么难处,也别伤心,那身子都哭坏了,缺什么少什么,来问我娘就行。我也跟她说了,这次让她给你准备点谢礼。

桂娘也有点感觉出来田婶那意思,像是预备着谢她点儿真金白银似的。等田婶拿着盐包进来,桂娘就表现得挺上心,先搁自己手腕上试试温度,才往荷花肩上身上放。

荷花盯着她皓白的手腕子,一会儿就被盐包熥得出了一身的汗。她跟她娘说,确实是有用,这会子她就有点乏了,想睡觉了。

田婶欢欢喜喜地招呼荷花睡下,送桂娘出门,还拿给她半吊钱,一斗米。

桂娘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接过钱和米斗。

田婶说,小柳媳妇儿啊,看这情况,你势必是要出马了!最近有什么感觉没有。桂娘说好像是有点感觉,就是挺朦胧的。田婶说朦胧就对了,朦胧就是仙家正看着你。

田婶又说,她认识几个挺有道行的出马弟子,可以介绍给桂娘当引堂师傅。桂娘说那倒是挺好,谢了田婶,就抱着米斗回家去了。

进院门的时候,桂娘停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眼天。

自打死了男人,桂娘就觉得这生活变得挺不一样。也不是说非要比较出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就是这些个经历,一是贞节牌坊这个事儿,一是出马挣到钱这个事儿,都让她觉得挺别致的。就像她以前,总低着头走路,来匆匆,去匆匆,今儿才恍然发现,春日里的天竟然这样高。

桂娘回家,蒸了点白米饭,炒了两盘青菜,跟婆婆一块吃了。隔了一天,田婶就带着引堂师傅过来了。

师傅姓吴,看着挺其貌不扬,还有些木讷。聊了几句,桂娘就觉得这人是轴,忒不懂变通。他问了问桂娘的出马进度,听了没两句,就说不行,你这不算出马,立不了堂口,说得桂娘挺尴尬。

田婶问,老吴,你这话是啥意思。吴师傅说,她的窍还没打通,仙家不能自如地附她的体,后面的手续就办不下去了。桂娘问,怎么还得办手续?吴师傅说那当然,做什么都得有手续。

桂娘挺感慨,说也是,这我也能理解。我有一个朝廷嘉奖的牌子,最近快批下来了,手续也是挺繁琐。吴师傅说别提你那个牌子了,出马的时候,你得忘掉你这些凡世的荣誉。

田婶说,老吴,那你说该怎么办。

吴师傅说,小田你放心,问题不大。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本《出马仙指导手册》,和一张清单,递给桂娘。就说,桂娘既然被仙家选中了,就是有这个缘,但是出马的流程都是由仙家那边儿推进的,所以急也没有用,眼下缘分不到位,只能等。不过等的功夫里,她倒是可以先帮他们堂口做做事。他们堂口里的几个出马弟子,都很虔诚本分,就是缺少个出马的女弟子,要为闺阁女子看事儿,常常多有不便。

意思就是桂娘现在算是个准出马仙,按着这本指导手册,桂娘可以先照本宣科,做点除秽、除祟、驱鬼、破关的简单仪式,用到的香、黄纸、纸扎这些用具,也都可以从他开的丧葬用品店里拿,桂娘有提成。像替人看病、看事儿收到的酬金和还愿金,桂娘也得缴一部分到堂口里,堂口如果做些规模比较大的法事,桂娘参加也有工钱拿。

桂娘一听,好像挣钱的业务还挺多,忙不迭地应了。

吴师傅又说,今天桂娘就可以照着这清单,在家中摆好香案香炉,之后每日点上香,再供奉些鲜花、鲜果、鸡肉、猪肉什么的,就行了。本来香案香炉这些都要收费,不过既然是田婶介绍的,就免费送给桂娘了。

桂娘说,婶子,没想到你这关系还挺硬。田婶说大人的事你少管。

等送走了吴师傅,桂娘跟田婶说,他婶儿,这纸上写的啥,你给我念念。田婶却有些惴惴不安的,站在院子里,拉着桂娘的手摩挲。

田婶说,小柳媳妇儿,婶儿给你介绍这个工作,也是看你家日子实在艰难。但婶儿也怕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桂娘问这话怎么说。田婶说,你知道老吴为什么收下你不?

桂娘说,不是看中我是个女人,去内宅后院,深闺绣阁的,比较方便吗?田婶说,是,是这么个原因。但你是个聪明孩子,你想没想过,老吴那个堂口为什么没有女人。

桂娘还没说话,田婶就先说了,傻孩子啊傻孩子,那是之前的女人都死光了啊。

按田婶说,这十里八乡的,真正有本事的出马仙其实并不多,老吴的堂口,好多年头里女弟子也都只有那两位,为人做事也就还行。上上年,那时候桂娘还没嫁进城,有个外地的女人逃难过来,听说有些修行的根底,偶尔在堂口里接些活儿干。也都传就是这点儿根底,让她死得还算体面,寒冬腊月的,不知道为什么在屋外头站了一宿,站成了一件冰雕了。

剩下的两位出马仙,其一也是个寡妇,平时就住在城外头的后山上,冬天大雪封山,有段时间没人见她。后来去她住的小木屋找,各个犄角旮旯都看了,也找不见人,就只剩堂屋桌上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竹篾筐子。一打开,寡妇就四四方方地装在里面。都不知道怎么装进去的。

桂娘说,他婶儿,我咋听着有点害怕呢,田婶说,小柳媳妇儿,你要听完这其二怎么死的,你且得怕!

论起来,这人也算田婶娘家的一个亲戚,所以田婶知道点实际情况。她是荷花她三舅,也就是田婶三弟弟,他的二舅哥家的儿媳妇娘家的一个堂婶,隆冬里倒在了城墙根儿。

田婶说,你猜猜别人怎么发现她的,桂娘说我猜什么啊我,田婶说猜不出来就对了。

说是差不多五更的时候,南门守城的去开门,发现城墙上让人抹了一拃多宽的红印子,曲曲扭扭抹了老长,守城的就好奇了,顺着印子去找,搁北门附近印子断了,她也头朝下地卧在那城墙根儿底下。你猜那印子怎么抹出来的,算了你这傻孩子肯定猜不着。这人,把个脸贴城墙上,绕城走了小半圈。哎呦,那面皮儿都磨没有了,脸都抹平了,鼻子那就剩俩窟窿眼儿。守城的吓破了胆,后来一直疯疯癫癫的。这一个冬天里,堂口的三个女人都死了。

桂娘说,婶儿你是不是也挺想我死的。田婶说,你这不冤枉婶儿吗,婶儿不也是关心你的职业发展。

田婶说,她是特地找的认识的最权威的出马仙,来之前说好的,他给桂娘背背书,让桂娘能在街坊四邻里看看事儿,小打小闹的又无碍,哪想到他把桂娘给收下了。她跟这老吴没完。

田婶又摸着桂娘手发抖,心里挺过意不去,说,小柳媳妇儿你放心,婶儿自己就能给你介绍点看事儿的活,别管怎么,够你吃喝的。搁老吴那边,你就赚点儿辛苦钱,跑腿钱,就是了,可千万别太认真。感觉着情形不对,就赶紧跑。

桂娘心是跳得很快,但也说不清是不是怕。

她只觉得,真是死了老公天地宽。这世界真大。她日后甭管是团吧团吧塞进筐子里,还是一路抹到城墙根儿,都挺别致的。

但面上,桂娘还是抹着泪,让田婶多照应照应自己,把她送出了门。

田婶也确实上心。她给她家荷花求医问药这么多年,早就灰心丧意了,这两年开始琢磨,荷花得的只怕不是实病,是虚病,得往神神鬼鬼的方向求。索性每月给桂娘一吊钱,让她隔个四五天上门看一回。也确实有用,荷花气色真就一天天地好起来了,遇上风和日清的好天儿,她甚至还能出门转一转。田婶也就挺乐意在外面宣传桂娘的灵验。

桂娘也属实有干这行的天赋。

她本身就无师自通,有门推拿的手艺,就是当姑娘当寡妇的时候,这手艺不好变现,不好听,现在有了出马的名头,她没事给周边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按按,也能收上几个钱。再加上桂娘模样生得端重正派,态度又可亲,说话做事进退有度,轻易不跟人顶嘴,别人也挺爱找她问问事儿。

一般问孩子上学和前途的比较多,桂娘有固定的一套话术。例如问明年二月份的童子试的,桂娘就看这学子的眼神,要是比较清亮,就说能过,学问跟运命都没问题,但不是板上钉钉,心态态度都得稳住才行,要是比较完蛋,她就说这次希望不大,可能得多考两年,或者培养培养别的兴趣爱好。也有老太太来问,儿子儿媳想在状元街盘个门店做生意,怎么样,桂娘也能指点一下选址、装修的事,美其名曰风水。至于那些来问男人是不是死外边了的,公公婆婆亲戚什么时候死的,桂娘就更有生活了,都能跟她们聊得有来有回。

专业上,桂娘托荷花给她念过两次那本指导手册,记了个七七八八。寻常人家想摆个香案,供个神龛,驱驱晦气什么的,桂娘指导一下流程,就都没有问题了,偶尔还能推销出去一些比较贵的法器。经验多了之后,桂娘脸皮也厚了。碰到些刨根问底的,问仙家仙家,你上身了没,她也脸不红心不跳,就说上了,就是我性格比较深沉。

出马这行本来就仰仗熟人介绍,桂娘既有荷花这个活广告,自己又立得住,也不得罪人,慢慢的,在街坊四邻里还真有了些口碑,这副业真就做起来了。

做了一段时日,事事还算安稳,吴师傅那也就只给桂娘派过一单活儿。这活倒也不危险。就是挺怪。

吴师傅的堂口权威,所以来请看事的人家,也往往不同凡响,派给桂娘的这单活里,甚至还派了辆马车来接。

桂娘坐着马车,不知走了多久,一到地方,就有一个老婆子来迎接。虽然不敢乱看,但桂娘忖着,那怎么也得是个五进五出的大宅院了,不然有不了那样的气派。

中间换了两三个婆子带路,桂娘才被领着进了一个雕梁画栋的小庭院,丫鬟仆妇们簇拥着一个华贵妇人,来接见她,只说是她们家的小姐,常爱在鲤鱼池边喂食,日久天长的,不知道就被什么妖怪给迷惑住了,请桂娘看看。

桂娘就被引进了一个烧着檀香,垂着锦幔的房间,小姐就坐锦幔后头儿。

桂娘点上看事用的香,问小姐,是遇上什么怪事了,小姐说没有,你听我娘瞎说,我就是不想嫁人而已。桂娘说,是不是小姐你有别的心上人了。小姐说,你这人真庸俗。这世上的女人不爱一个男人,难道就一定是因为爱上另一个男人了吗?我只是想做鱼而已。桂娘说,做鱼?小姐说,是的,我每日看鱼儿在池中游弋,自在可爱,我亦心生向往。桂娘说,哎呦小姐,那做鱼可不是那么轻松的。就拿你说你不想嫁人这事来说,你见没见过春天里母鱼甩籽……

当时桂娘还觉得自己挺机灵,可是事后自个儿反省,哪有跟未出阁的千金小姐说这种话的,这不缺心眼儿吗?反正那小姐听了,一下掀开幔子,出来就扇了桂娘一巴掌。

小姐也不知道是什么神力,桂娘被扇倒在地,一时竟没能爬起来,又有屋内两种香的味道熏着,桂娘连眼睛都花了。等她捂着脸,站起身,就觉得脸上一块滑腻,不知道是黏上了什么东西。再看那小姐,迷迷蒙蒙中的一颗头,好像生着一双鱼眼,仔细看,一张一合的,又像是一张鱼嘴。

桂娘不敢出声,知错似的低着头,后退出房间。出来就跟夫人说不行,她道行浅,看不了,还是得请大师傅过来。然后就赶紧坐马车跑了。

后来,桂娘脸上被打的地方生了一块白斑,好多天才消退。

她也去找了吴师傅打听后情,吴师傅什么也不肯说。又过了一段时间,田婶跟桂娘说起一件奇事,说是附近都传开了,隔壁县有位姓金的富商,他家的掌上明珠无故失了踪,宅中的鲤鱼池里,却凭空多出来一条纯白的大鱼。那鱼好斗,把一池子的鱼都咬死了。金家夫人伤心过度,非说那鱼是她女儿变的,命人捉了,盛在白玉缸里,放在床头,日日对着哭泣。过了没几天,那白鱼也失踪了,玉缸中只落下了一支长羽,通体莹白,散发着异香。

桂娘虽然在这奇事中也有些亲历,但心中仍是不少疑窦。她想,那位小姐或许是婚前逃奔了,又或者已经被家人谋害了也不一定。金家人传出这些怪力乱神,也许就是为了愚弄世人,也未可知。这都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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