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邻居

桂娘这天被城中一户人家请了去看事儿,说是她家的小儿子,可能是和哪个过世的亲人冲撞了,一到黄昏就哭啼不止,看桂娘能不能给化解化解。

桂娘跟这家的女人打过照面,平时买菜常能遇见,彼此算是个点头之交。也知道她们家以前挺贫苦,前面生的两个孩子都挺小就夭亡了。这两年她男人出去做生意,发了迹,日子好了起来,这女人也就常常用鼻孔看人。

女人问桂娘,是不是之前那两个孩子回来了,缠着她儿子。桂娘说是,我看着确实是两个。又说,应该是这两个孩子没享过家里的福,不舍得离开,你烧些纸钱,再烧点纸扎小马、小鼓,这些小孩喜欢的玩意儿,这事就化解了。

等桂娘跟女人讲了如何念咒,如何用纸钱跟纸扎引路,再如何去十字路口一块烧了,女人就主动留住桂娘,拉着她唠了会家常。

女人亲热地拉过桂娘的手,握着摊开,又把自己的手放旁边比较。她那手上好大一个戒指,金灿灿的。

女人说,为这两个孩子,我心里苦。桂娘说能理解。女人又说,桂娘,你也是命苦。还记得去年你嫁过来的时候,这小槐庄的人谁不夸赞,都说新媳妇里边,就属你最水灵了。你看看,这有一年没有?你就被磋磨成什么样了。桂娘不说话。女人说,你再看看我,我虽然穿金戴银,有儿有女的,但有时候,我觉得我过得还不如你呢,真的,就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我心里苦。桂娘说,能理解能理解。

等出了她家门,桂娘啐了一口,但心里确实是介了意了。半夜睡不着,起来去水井边打了桶水,趁着月光,看桶里的倒影儿,感觉好像是没那么水灵了,就又去厨屋淘了点米,用淘米水仔细地洗了几把脸,洗完再去桶边照,看着还是那样。确实是没那么水灵了。

桂娘坐在井沿边儿,望着月亮抹泪。她婆婆从堂屋里出来,说,媳妇儿,别照了,回屋睡吧。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桂娘说,娘,你明白我在想什么?桂娘婆婆说,当然,不就是想男人吗。桂娘说娘,那咱俩可不一样,我不是想这个。桂娘婆婆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又问,那你这会想啥呢。桂娘说,我就是想着,觉得自己挺孤独。桂娘婆婆说,那不还是在想男人。桂娘说不,不是。孤独就是孤独。然后继续看着月亮抹泪。

桂娘婆婆没办法,也去井沿上坐下,开导她。说,你这就是缺少玩伴儿,你多出去串串门,跟同龄的姑娘媳妇儿们玩闹玩闹,就好了。像荷花,你跟她不是关系挺好吗。

桂娘说,荷花是挺好,就是病殃殃的。自己想要的,是一个能一块跑、一块跳,最好活泼点儿的伴儿。

桂娘婆婆说,那就路口那家杀猪的,他媳妇体格子挺好。

桂娘说,娘,你不懂,这就牵扯到商场上的事儿了。他们家卖猪肉,咱们家卖烧鸡,其实有点竞争关系,你儿子就跟那个杀猪的可不对付,连带着他媳妇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这叫商战。

桂娘婆婆说,那对街那个小柜儿家媳妇,怎么样,她倒是挺有礼貌的,做人挺谨慎。

桂娘说,我嫌她长得不好。

桂娘婆婆说,你这完蛋孩子,我儿子娶媳妇都没你这么挑。桂娘说,娘你这话就说得不公正了,今儿还有人说,这新媳妇里就属我最水灵呢。桂娘婆婆说,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事。又劝说道,媳妇儿啊,你把这话忘了吧,这都是过去了。做了寡妇,就不要再想从前怎么水灵了,不该想了,懂不?桂娘说,懂,所以我这会儿,也就是独孤一下。桂娘婆婆说,好好好,那你就自个待会,孤独一下,娘先回去睡了。

桂娘婆婆就回屋去了。

桂娘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琢磨着她是越来越像一个寡妇了,就比如说老是半夜睡不着。她想,她刚嫁过来那会儿,每天天不亮,就去烧鸡铺子开门,看一天铺子,杀一天鸡,等晚上关了铺子,还得把鸡炸了,卤上,回来继续洗洗涮涮,然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桂娘又想,你说,这一头驴离开了它的磨,以后还会不会想念拉磨的日子?按理说,不应该想的。可是如果这驴心思重,睡不着的时候,没准它就想再拉上几圈了。权当锻炼身体。又或者,磨的主人蹬腿走了。

等第二天桂娘婆婆起了床,一出堂屋,就撞见屋檐底下的凉荫儿里,吊着几只光屁溜儿的死鸡。

桂娘婆婆说,桂娘,你是不是记恨娘昨天晚上说你了。桂娘说,不是,就是昨天不是提到咱家卖烧鸡的事儿了吗,我想着,祖宗的基业不能丢。桂娘婆婆说,啥祖宗基业啊,那基业的年岁有两年没有?那铺子,还是我瞅着你男人到要说亲的年纪了,才让他干的,烧鸡配方都是我二两银子买来的,什么祖宗不祖宗。桂娘说,哦,这个我知道,那配方可金贵。

桂娘婆婆不说话了。她之前叮嘱她儿子,做烧鸡的体力活可以教给桂娘,但是煮鸡的调料一定得自己配,可不能让桂娘知道了。结果她儿子一蹬腿,剩下娘俩都不知道配方,桂娘再做烧鸡,熟客就反映说味道不一样。虽然桂娘没说什么,但她知道她为这一直有意见。

桂娘婆婆坐在屋檐底下,冷眼看桂娘在那用陈皮、丁香、白芷、小茴香一应香料胡乱地调配。看了一会,她又吃吃吃地笑,还念诗,念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缠萦。桂娘听了,觉得她能明白她婆婆,她婆婆这肯定也是为那蹬腿的二两银子悔恨的。

桂娘忙活一天,卤了一锅烧鸡出来。

她做饭没别的,就是舍得下料,那些香料也都随着她的心意下。尝了一只腿,味道是和以前不一样,但也不难吃,就送了两只去田婶家。出马的时候,也跟那些媳妇儿们说,自己要重新开始卖烧鸡了,规模比不了从前,就搁附近叫卖叫卖,让她们捧捧场。

中间桂娘还特地去找了一次孙县令,问了问牌坊的事儿。

孙县令说,这事急不得,且得等呢,又问桂娘,怎么好像听说她出马了。桂娘说是,不过我出马是被仙家选中,是违逆不了的,这对牌子有影响不。孙县令说,倒是没有明文规定不准出马,但是最好还是出得低调些,等府衙的人下来核查,我提前通知你准备准备。桂娘说行,又问可不可以卖烧鸡,孙县令说卖烧鸡没事。桂娘回去了,就到处跟人说,官府让她卖烧鸡。

桂娘平时就把摊子摆在巷口,一个木桌,一个盛烧鸡的木桶,再拿蒸布一盖,就齐活了。偶尔卖得不好,还会挎着箪子,装着烧鸡,出去走走街,串串巷。反正不出马的时候,桂娘就捯饬她的烧鸡生意,勉强也就卖个够本,但怎么也算是把老本行拾起来了。

这天晌午天挺好,桂娘托荷花帮忙看着烧鸡摊,她去吴师傅的丧葬店里拿些香跟黄纸。回来就见一辆大马车正哒哒哒地从巷子里驾出来,摊子上也换了田婶在看。

田婶说,小柳媳妇儿,你使唤我家荷花倒挺顺手。又说,你家隔壁院子租出去了,你听说没,刚把行李家当都搬过来了。桂娘问,是户什么样的人家。田婶说,人还没来,但有几个老大的书箱,这势必是个读书人家。等人来了,她再去打探打探。

一整个下午,却也没人再搬过来。

等到了夜里,巷子四邻都静悄悄的了,桂娘正一个人搁厨屋里煮鸡,突然想起来这个事儿,想这读书人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住过来。想着想着,桂娘就搬了个板凳到墙根儿,站上去往隔壁院子瞧了一眼。

就见隔壁院子里,几个房间都点起了灯了。读书的邻居,竟然已经住进来了。

院中起了一阵香风,那光影儿,就在风里边儿摇摇曳曳,连成一片,颜色有点像是市集上卖的那种浅黄色的脂粉,一点点搁脸蛋上拍开,把凉夜里的黑都给扫淡了。桂娘想,自己有多久没抹过胭脂了?这样一想,就觉那烛光晃得很吵闹。

再一细听,确实是吵闹。好像是有几个女子,正在屋子里嬉笑,声音又娇又脆,跟泡桐花摇铃一样儿地晃荡。

一个花蜜一样的女声说,十七妹挑的这地方可真不错,你们闻到这香味没,是烧鸡!另一个说,十七妹,你可得好好犒劳一下姐姐们。

桂娘想,干脆就去给新邻居送几只烧鸡,却见窗户纸上映出来又两个成熟女人的身影,看起来袅娜优美,侧过身,更是曼妙有致。桂娘脸一红,从板凳上掉下来。等再踩上去看时,隔壁院子里只有厢房亮着点微弱的烛光,其余什么香风什么脂粉什么女人,就全都消失了。桂娘这才恍然,刚刚怕是被野狐狸遮了眼了。

野狐狸还说,想吃烧鸡。

桂娘回厨屋继续煮鸡,想自己这次的调料配得挺成功,以后就按这个配方来。

第二天,刚做好午饭,田婶就上了门,问桂娘,你们家隔壁来人住了,你知道吗。桂娘说,昨天晚上看着是点了盏灯,就是不知道人什么时候过来的。

田婶说,她刚刚去隔壁敲门,有个小丫头蛋儿来应门。田婶问她们家大人呢,小丫头说,在在处呢,田婶又问她们家什么时候来的,小丫头说,来时来的。桂娘说,那这小孩挺完蛋的,这不什么也没说吗。田婶不高兴,说,可不能这样说,这叫有慧根,只有顶聪明的小孩才能像这样答话呢。又说这小丫头长得俊,灵秀,跟她家荷花小时候一模一样,她还跟她打听桂娘家的烧鸡怎么样。田婶说,小柳媳妇儿,要不你给婶儿拿个烧□□,婶儿给这丫头蛋儿送去,宣传宣传。

桂娘包了一只烧鸡给田婶。

等天刚擦黑,那小丫头就亲自来桂娘家了,一进门就问,柳氏娘子,烧鸡还有无。桂娘正刷锅,抬头一看,见是个穿青衣的小童子,梳着双髻。

敷着白粉,涂着红脸蛋、红嘴唇片子。眼距极宽。就跟哪个缺德的把纸扎童子的眼睛点了一样。

桂娘说,烧鸡还有,你要几只。小童说,约摸七八只吧。八只,有吗。桂娘说有,又问,你这孩子,谁给你脸画成这样的,看着怪招笑。小童一愣,说,是我姐姐拿胭脂水粉,随便画了玩闹的。又让桂娘先把烧鸡分开包好,用竹篮子装起来,她要先回家去取钱。

等这小童回身,跳下桂娘家门口的台阶,只一眨眼,就又一个青衣小童跑了进来,说,柳氏娘子你好,我是我姐,我来取烧鸡。桂娘也挺奇怪,说,你妹妹刚走,不对,你妹前脚怕是还没走几步呢,我这烧鸡都还没来得及拿出来。

等桂娘包好八只烧鸡,小童递过来一小块碎银子。桂娘说,以后就是邻居了,这怎么好意思呢。接过银子,再看这小童子的脸蛋,便觉得果真是灵气逼人,很有慧根的样子。

菜鸡狐:(被邻居夸夸后自信心爆棚)姐姐们,就让我用我的幻术去征服隔壁的烧鸡仙人吧!

桂:这别致孩子,长得真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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