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烛影

任青霄缓缓捋须,他不开口时,殿内气氛便异常沉闷。

商栩离山两载,画影阁中缺食少药,他急着去寻,不欲在此耽搁,便想寻个由头尽快离去。

正当他心下盘算时,任青霄再度说道:“她失踪多年,杳无音信,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你啊,无非是拿此当借口,逃避在外罢了。”

是或者不是,商栩都无法回答,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任青霄起身负手,踱至他面前,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年轻时,也曾执着于追求武学极境,然而一个人武功再高强,也不过是个人之得失成败。

若要以武学之道匡扶天下正义,还是要像东曜、阆仙的两位祖师一般,开宗立派,传道授业,惠及众生才是。

“张师叔走时,你十五岁,与我说资历尚浅,拒不收徒,我答应了。眼下九年过去,你武功精进不少,又经江湖历练,难道还不考虑收徒一事吗?”

东曜历来收徒,寻常者泛泛,入室者二三。弟子跟随师父学习三年,三年一过,因无所成而被迫返家的大有人在。只有少许天赋过人的,或寒暑易节勤学苦练的,能得师父青眼,收为入室弟子,留在东曜山。

商栩静立片刻,才道:“回掌门师兄,我……依旧不愿收徒。”

任青霄脸色一凛,骤然冷硬起来:“你与商撷叶乃是一胞所生的兄妹,她十九岁时匆忙接任掌脉之位,排除万难,专心教授门下两名弟子,至今已有所成。你二人皆在东曜长大,早该肩负起光耀门楣的重任!”

商栩并非不明白任青霄的所思所虑,只是他的苦衷不便明说:“师父在时,曾说我资质平平,既无天赋,又躲懒贪玩,实在难为表率。”

商栩正绞尽脑汁,硬着头皮敷衍任青霄,门外遥遥传来“哎呀”一声,内力浑厚,中气十足。

“你就别逼他了,他这些年能在山上住几天?每次都是匆匆回来报个平安,不多时又要走。”骆江行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掸了掸襟上灰尘,“师弟,我将库房里的陈年旧物都收整妥当了,你没看见,那叫一个乱呐!亏得有孟旸帮我,平日里真没白疼这小子。”

商栩又是一揖:“见过骆师兄。”

任青霄听骆江行如此说,顺势道:“师兄有个好徒儿孟旸,忙前忙后帮着打点,给你省了多少力气。”

“商栩还年轻,不像你我,岁数大了,是得有个体贴徒弟跟在身边,互相照应着,你瞧着他越来越能干,多欣慰啊。”骆江行给自己倒了杯茶,几口饮罢聊以解乏。

空中漂浮着袅袅茶香,消融了不少沉闷之意。

终于,骆江行开口打破了寂静:“师弟我问你,倘若张师叔还在,他劝你收徒,你肯不肯听话?”

“师父从不逼迫我做不愿做之事。”商栩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张鹤林早年收了两名弟子,均早夭,近花甲之年才收了商栩。他悉心教导、循循善诱,将一生的武学积累与气魄胸襟尽数相授,此后再没收过其他徒弟。

这份情谊于商栩而言,可谓亦师亦父,恩同再造。

商栩辞了掌门出来,日头早已落山,夜幕中几点星子眨着眼,洒落一地薄薄光辉。

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才想起白游独自在屋内睡觉。这孩子没赶上吃午饭,倒头就睡,这会儿连晚饭也没得吃了。一念及此,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歉意。

画影阁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商栩轻轻推开门,见一缕薄如烟霭的星光泄入屋内,白游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以为你还睡着,怎不多休息一会?”商栩拿出火折子,点亮各处的烛台,屋内顿时变得亮堂堂的。

白游淡色的瞳孔里映着火焰跳动的光,他惊道:“你怎么点了那么多支蜡烛?看起来,像白天一样亮。”

白兆之晚间要读书习字,但凡有买蜡烛的钱,先供自己用。白游只能分到父亲用剩的残烛、断烛,还得节省着,不然夜里没一点光亮,连劈柴都只能摸黑。

“就是……太浪费了。”白游看了半晌烛火,惋惜说道。

商栩所住的画影阁,与任青霄的纯钧阁、骆江行的独鹿阁乃是东曜重地,到了夜里,自然灯火通明。然而东曜剑派财帛充足,即便是普通弟子的住处,也从未有过烛火短缺之患。

“阿游觉得,怎样更好些?”商栩知道,灯火通明虽好,却会让习惯俭省的白游感到不安。

白游从床边跳下,将周遭蜡烛一一吹灭,只留下桌上幽微一盏。

火光暖暖的,恰能映亮他一张脸,他双臂交叠,枕着下颌,趴在桌边看了半晌火苗,才唤道:“阿栩。”

“嗯,我在。”

“是不是过了今晚,我就该回家了?”白游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留恋难舍,“这里太好了,床很软,烛火很亮,没有人会打我骂我。还有你,也对我很好很好。只是这么好的事情,总觉得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就像是做梦一样,梦醒了,就结束了。”

商栩没有说话。

作为东曜的掌派之一,他可以暂时把白游留在山上养伤,但他伤好之后呢?

一个半大的少年,本不该让他远离亲人,只是他那位父亲,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倘若什么也不做,就将他送回去,直如送羊入虎口,岂不有违侠义之道?

“阿栩你别为难,明天我自己下山,我记得回去的路。”

“你……是真的想回家?”

“嗯!”

商栩犹豫一瞬,转而道:“你来我东曜做客一天,连顿饱饭也没吃上,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走,我带你去找些好吃的,吃饱了睡好了,要去要留,你自己决定。”

过了晚饭的时辰,后山掌厨弟子收拾好碗筷桌椅,都去休息了。

商栩走在前面,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悄悄推开一扇窗,自己跳了进去,又转身招呼白游,让他也翻进去。

“阿栩,你……”白游左看右看,生怕被人发现。

“嘘。”商栩让他别出声,又比口型道,“弟子们都去休息了,别惊扰他们。”

白游奇怪极了,阿栩既是“师叔”,怎么吃个东西,还偷偷摸摸的,跟个贼似的。

他本想问问清楚,可他一瞧见偌大的案台上摆放着各类食材,肚子就不争气地直叫唤。

“爱吃什么便多吃几口,有我在,别怕。”商栩对白游使了个眼神,意思是分头行动。

到底是偷溜进来的,尽管商栩如此说,白游还是轻手轻脚的,担心弄出声响,惊动了旁人。

他将蒸笼抬起一个缝,看见里头躺着几个大白馒头,摸上去还是温热的,于是给旁边“觅食”的商栩递一个,自己又拿了一个,大口吃了起来。

商栩接过白面馒头,又寻到几样小菜,虽有些凉,但还算能吃。

两人席地而坐,躲在灶台后面,正准备大快朵颐,谁料刚放下碗碟,门外立时就有些响动。

“谁在厨内?”

商栩按着白游的头,暗示他千万别出声。

白游心里一紧,他曾听白兆之摇头晃脑地读圣人书,上面说“不告而拿谓之偷”,他们溜进来偷吃已经不对,眼瞧着就要被发现了。

“不行……我……”白游皱起眉头,看向商栩。

商栩一把将手里的馒头塞进白游嘴里,堵住他要说的话。

掌厨弟子听到厨内有动静,进来却没看到人。他搜寻了一遍食材,又打开蒸笼,发现馒头好像是少了几个。

商栩有内功傍身,屏气凝息,很难被发现。然而白游从来不敢做这样的事,越慌乱,就越容易被察觉。眼看那名掌厨弟子就要找过来,商栩以指力弹出一枚胡豆,打在了门前的树上。

门前树木为内劲所震,枝叶一阵摇动,于月下抖出一片黑影。掌厨弟子被这番动静分了心神,即刻追去门查看。

商栩没有片刻犹豫,圈起白游腰身,提气运劲,从来时打开的窗口跃了出去。

为了不让掌厨弟子发现,商栩拉着白游拔足飞奔,穿过回廊,一路朝藏书阁后的栈道而去。

白游贪婪地呼吸着东曜的夜风与独属于山林间的清凉之气,他生平头一回偷了人家的东西就跑。他知道他做得不对,心下有三分惭愧,却还有七分快意。

“上去吗?这里通向鏖武台。”商栩怕他伤没好,跑不了太远,特地停下来问。

白游觉得这人真是不靠谱,虽被尊为“师叔”,却大晚上的带着他去厨房偷东西吃,偷完了带着他逃跑,现在居然还问他要不要……爬山?

见白游不作声,商栩又道:“算了,你身上有伤。”

这个时辰,也不知任青霄睡着了没有,如果让他瞧见,他的“掌派”师弟带着一个不属于东曜剑派的少年如此肆意妄为,恐怕连胡子都要气歪。

四野悄寂,一道璀璨银河横过东曜山上空。说起来,商栩和白游都许久没有眺望过星空了,一个是常在路途上奔波,一个是有忙不完的活计,因而这一刻的宁静就显得分外珍贵。

“阿栩。”

“嗯。”

白游坐在栈道的台阶上,靠着山壁,望着遥不可及的群星。这一切都太像梦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梦永不会醒。

“我回家之后,可以想念这儿吗?唔……可以想念你吗?”除了对娘的渴望和思念之外,白游小小的心里又多了一份牵挂。

商栩摸了摸他的头:“想念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你还小,不必背负那么多痛苦。我以后路过会安镇,一定去看你,你只需怀着期望就可以了。”

白游不太懂这句话,只觉得莫名安心。一阵夜风溜过,他鼻子痒痒的,揉了揉,又打了个哈欠。

“走吧,回去休息。大凡养伤养病,多吃多睡才好得快。”

“好,我记住了。”

白游跟着白兆之过日子,每天只吃得上一顿饭,最多只能睡三个时辰,他总想着,忍一忍吧,忍忍就过去了,这些伤总会痊愈的。

但他从没想过,会有人如此尊重体谅他,而这个人的身份还是他跳起来也够不着的东曜“商掌派”。

回到画影阁,商栩只点了一盏烛火,屋子里昏暗却柔和。他将自己的床铺让给白游,白游已安心地睡着了。

多年之前,他的师父张鹤林也是这么守着他,让他放下所有的警惕和不安,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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