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魅,一盏烛火燃尽,画影阁中一片沉黑。
床被白游“霸占”,商栩只好静坐练功,闭眼冥思、调息吐纳也是东曜内功“凝心纳气决”的修习方法之一。
约过了两个时辰,天边泛起黎明微光。东曜剑派的弟子寅末起床,卯正即开始练功。
白游醒得早,睁眼时看见商栩倚在窗边,用一支小刷子刷去窗前兰草叶片上的灰尘,又为它浇了些水。
“有一段时间不曾亲自照管它,感觉长势不如之前好了。”商栩像是在对白游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休息了一晚,白游身上的伤颇有好转,正要感谢商栩为他治疗,画影阁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之声。
商栩耳力甚好,隔着一重院门,将外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快!去翠幄亭那边!远远就瞧见个人站在崖边,莫不是要跳崖轻生?!”
“轻生?为何轻生?能通过试炼留在山上已属不易,有什么想不开的?”
“三年之期将至,没被师父收为入室弟子,得下山回家了呗。”
“各位尊长名下的入室弟子就那么几位,这份机缘岂是人人都能贪图的?”
院外弟子议论纷纷,商栩打开院门,回头对白游道:“想看看吗?”
白游点了点头,跳下床穿好鞋子,一路小跑到门外。
东曜剑派因山势而建,后山东侧鳞次栉比的即是东曜弟子居所,商栩所居的画影阁与弟子房遥遥相对,地势甚高。
画影阁之侧,有一条小路绵延伸展开去,路的尽头有一处凉亭,名为“翠幄亭”。
东曜在山,阆仙在谷。身处翠幄亭之内,放眼可见东曜山围苍峦耸翠,下临阆仙深谷白溪绿甸,清风徐来,雅致非常。
此时小路上堵满了人,两侧即是深谷,十分危险。还有些想看热闹却又挤不过去的,便占据了画影阁前一方空地。
“你们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是骆江行门下首徒,孟旸的声音。
商栩回头,见叶敬吾与孟旸二人一同走了过来,他虽是这二人的师叔,却也只比他们略长两三岁而已。
叶敬吾走近人群,肃声道:“诸位不记得现下是什么时辰?入门时就教过的规矩,是否需要我再说一遍?”
在场众人见叶敬吾和孟旸一起来了,心下早已明白几分。叶敬吾是掌门任青霄的首徒,而孟旸是掌派骆江行的首徒,商栩则是本人在画影阁外静静瞧着,此事惊动了三位尊长,不知闹到最后要如何收场。
叶敬吾站在画影阁前,威目凝视,弟子们当即安静下来,没有人敢继续议论。
“孟师兄,劳烦你帮我一个忙。”叶敬吾对身边的孟旸道。
“叶师弟请讲。”孟旸微微颔首。
“还请孟师兄代我前往演武场,凡是在你之后到的,名字记下,每人杖责二十。”叶敬吾似笑非笑地扫过看热闹的诸位弟子,“掌门今日嘱咐了,临时考校诸位武学,排名靠后者,自有门规处置。”
话音甫落,诸位弟子顿时没了心情,争先恐后赶往演武场,虽然孟旸没有叶敬吾那么严格,但谁又愿意在考校中挨罚丢脸呢?
孟旸侧过身,给弟子们让道,又低声对叶敬吾说:“师弟真是好手段,我可没听说掌门要临时考校弟子武学。”
叶敬吾肃色不改:“事急从权,这么多人都堵在小路上,有些弟子学艺不精,若掉下山去,把命丢了,我们东曜如何向他们家人交待?”
孟旸笑了笑,颔首道:“好,我这就去演武场帮你看着。”
待孟旸离去,叶敬吾才过来对商栩行礼:“商师叔。”
“叶师侄。”商栩点头回礼。
作为掌门首徒,叶敬吾在两年前的合山围中,表现超凡,力挫众英,与庭珏弟子林芳存、阆仙首徒崔墨周并称为“中道三杰”,是东曜下一辈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商栩对门中人事不甚熟悉,待众弟子离去,方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叶敬吾抱拳:“说来惭愧,这名弟子叫金思成,入门时录在师父名下,但师父事忙,他的武艺基本都由我传授。昨夜他给家人的信中说,东曜剑派待弟子十分苛刻,行文中有诽谤抹黑之意,被我撞见,训斥了一番,他一时想不开,便说要寻死。”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往翠幄亭而去。白游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商栩后头。
山路小道的崖壁上长着许多树,因无人修整,故而长得十分随意。
翠幄亭前的一棵松树,根扎进崖壁里,树干却向外伸出一丈长。金思成就站在那棵歪脖子树的树干上,颤颤巍巍的,衣袍被山风吹得烈烈作抖。
看见叶敬吾过来,金思成似乎更紧张了,又朝外挪了两步,那处茎叶更细,已快负担不起他的重量,边晃边“嘎吱”作响。
叶敬吾正要开口,却被商栩抬手挡住:“金思成,你是否记得你刚入东曜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金思成不大认识商栩,只觉得他眉目温和,身材挺秀,与叶敬吾日常的严苛冷静十分不同:“刚来的时候……刚来的时候,我、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但你现在能辨识矿石、会铸剑、懂武功,甚至还能看出一些东曜剑法与阆仙剑法的不同?我说得对吗?”商栩抓住时机,继续问。
金思成的眼里闪烁着与方才不同的光:“会这些有什么用?每次考校武学的时候,我都排在后面,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上山学武只是为了打赢自己的师兄弟?”商栩往前一步,“你问一问自己,心里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金思成想起父母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长大,送他入东曜学武,他心中所求的不过是出人头地,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只是在东曜剑派这样的地方,想要“出人头地”,谈何容易。
正当金思成出神之际,白游悄悄摸到树干上。
他身量尚小,体重也轻,突然伸出双臂,抱住金思成的腰,再拼力反向一拉,商栩早已做好准备,接下白游和金思成,将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还好,有惊无险。”商栩方才看到白游的举动,知道他要去救人。可这孩子一点功夫都没有,说完全不担心那是假的。
白游听旁人说“人命关天”,想来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若这位弟子今天跳崖死了,按叶敬吾的说法,他是在信中诽谤抹黑东曜,然后畏罪自尽,真相到底是什么,也不会有人真正关心。
金思成被白游那一抱一拽吓得面如土灰,他只是动了轻生的念头,却并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死亡。
“你们虽救了我,可明年就是我来东曜的第三年,无法成为入室弟子,注定是要下山回家的。”金思成失落道,“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白游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那你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进步,不要这么快就放弃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现在、这会儿就要下山回家了。”
“商师叔从来不收徒弟,这位是……”叶敬吾疑惑问。
“山下救的孩子,顺便带回来养伤。”商栩淡淡道。
叶敬吾“嗯”了一声,商师叔行事向来随性自在,他师父吩咐过,只要不是太出格的,就不必过问。
好在金思成轻生一事已算解决,叶敬吾也不再耽搁,辞别商栩先行离开,孟旸与诸位弟子还在演武场等他。
见叶敬吾走了,金思成才敢起身,此番连山下未入门的小孩都明白,既然还有机会可以努力,就不该轻言放弃,他方才那么失态,实在是太丢脸了。
他向商栩抱拳告辞:“商师叔,我、我这就回演武场,今日掌门考校弟子,我一定要让大家刮目相看!”
商栩拍拍金思成的肩膀:“武学之境没有终途,不要总想着和师兄弟们比。人生而不同,你只需比昨天的自己更好,就可以了。”
金思成躬身揖道:“多谢师叔教诲!”
金思成离开后,白游忽然沉默下来,眉毛、鼻子、眼睛全写满了心事。
商栩关切道:“怎么了?不舒服,还是哪里的伤口痛?”
“我在想你刚才对他说的话,‘你只需比昨天的自己更好’,可我觉得我每天都一样,不会有什么变化。”说着,白游又摇了摇头,“不,不对,你救了我,带我见过很多的不一样。”
少年人的心思想藏也藏不住,方才白游看金思成的眼神,充满了羡慕与渴望,但他又习惯地去克制,克制住自己的看起来不切实际的想法和要求,或许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吧。
“阿游。”商栩心底里叹了口气,这孩子心思细腻,背负的东西比他想象的要多,“你愿不愿意留在山上养伤,我每月派人去你家中,向你父亲报个平安。以会安镇与东曜剑派的关系,他不会不同意。”
白游抬起头,黯淡的双眸里忽然点燃了火焰:“我……可以吗?”
“可以。”
商栩的果断应允让白游心里高兴得要开出花儿来,此前的十四年里,能让他稍稍开心一下的,不过是邻居街坊看他可怜,偷偷塞给他一些饼子、果子,再不然就是父亲出门去,他做完活儿可以好好睡一觉……这是他长这么大,觉得最开心的一天,他几乎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表达。
商栩摸了摸他的头,发现白游在偷偷地抹眼泪。
“这么大的男孩子,怎么还哭鼻子?”商栩不会哄小孩,只得走上前抱抱他,让趴在自己的肩膀上哭。
白游一直过得太艰难,若没人搭理他,他自会咬牙忍着,比谁都坚强;若有人对他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他整颗心当即就化成了泪,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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