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时光悠然漫长,在白游看来,这是他这辈子过过的最好的日子。
可唯有一点,因他伤在腰背,每回涂抹药膏时,都得脱去衣服、趴在床上,曝露在商栩的目光下,这让他很是难堪。
他已经十四岁了,多多少少也知道廉耻,何况他那个爹,总摇头晃脑地说什么“非礼勿视”,他不懂这算不算“非礼”,阿栩是不是也不应该看。
但他不敢多问,他怕商栩不高兴,也怕这样的好日子突然就没了。
养伤期间,白游与商栩在派中同进同出,旁的弟子瞧见,难免议论纷纷。
“独来独往的商师叔当真收了个徒弟?听说才上山,就能出入画影阁!”
“试炼之期还没到吧?他莫不是有什么家世背景?”
“没想到堂堂东曜剑派也有这种事!可见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哪里是公平的。”
东曜剑派招收新进弟子,须先由镇上官所举荐,弟子们上了山得先去剑庐学习一年铸剑,再依据最终的成绩和资质天赋分配到各位师父名下,修习内功和剑法,哪有一上山就住进画影阁中的?
这不合规矩。
一来二去,任青霄和骆江行也知晓了此事。
“师弟,那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徒弟?”骆江行问道。
“不是。他家中情况复杂,我救过他,留他在山上养伤。”商栩矢口否认。
骆江行叹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何必拗着这口气?你喜欢那孩子,觉得他资质好,不如让他跟着新一批上山的弟子一同试炼,回头将他收归门下也就是了。东曜自有东曜的规矩,你让他住在画影阁里,又算什么?”
商栩道:“就当是个朋友罢。我不会教他任何东曜武学,等他伤好,就送他回家。”
“回什么家?”一直不曾开口的任青霄冷道,“孟旸查过了,白游的父亲白兆之时常虐待他,街坊邻里有目共睹。父母爱护子女,子女孝顺父母,本就是人伦纲常。会安镇里出了这样的事,是我们东曜照管不周。”
“师弟说得对,你救下那孩子,想必也见过他父亲,白兆之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们清楚。”在这一点上,骆江行与任青霄想法一致,东曜以侠义之道立派,何况这事发生在会安镇,倘若不管,亦是东曜失职。
任青霄又道:“孟旸说,那孩子已经十四岁了,你若有收他为徒的念头,须得趁早。”
江湖各派习武之人都知晓,学习武功最好是从孩童时期便开始筑基。入门太晚,筋骨已长成定型,且不说有没有习武天分,到底过于艰难,也不容易出成就。
即便商栩自己,也是五岁入门,近二十年的修为搁在江湖上,只算略有名气,其中多半还是因为年纪轻轻就接任了东曜掌派之位。
白游今年十四岁,就算即刻拜入东曜,当作入室弟子培养,也是有些迟了。倘或他于武学之道上没有任何建树,三年之后,依然要下山返家。
思忖半晌,商栩开口道:“骆师兄、掌门师兄,白游的事,我会处理。我不想让他成为第二个金思成。”
两位师兄天赋卓绝,实在难得明白,商栩心里一直扎着一根刺。
十九年前,一名唤作商越的工匠在为先帝修筑陵墓时突然暴毙,死讯传回家中,妻子姚氏领着儿女前去认领亡夫遗体,却也因伤心过度于途中夭亡。
届时一双儿女不过五岁,流落荒野,食野果、饮山泉才勉强幸存。
时任东曜掌派之一的张鹤林恰路过此地,拾到了这对孤儿。
习武之人,当怀侠义之心,张鹤林不仅替他们安葬了父母,还把他们一并带回了东曜剑派。
东曜、阆仙两派在江湖之中地位卓然、炙手可热,东曜掌门秦徵海、阆仙掌门叶明皓决意广招弟子,各路晚生后辈们只要有心向武,都可通过试炼,拜入两派。
商栩拜入掌派张鹤林门下自不必提,四代单传只招收女弟子的庭珏一脉,也在张鹤林的力争之下,收商栩的胞妹商撷叶入门,使兄妹二人都留在东曜,不必承受骨肉分离之憾。
翠幄亭夏风清凉,偶得闲暇,张鹤林便与四代庭珏掌脉叶雨岑在亭内对弈。
“以两派祖师当年的功夫,已成武林至尊,他们能够不私藏,创立东曜、阆仙两派,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以武修身,得证己道。无论这俩孩子天赋如何,既与我相遇,就是缘分。”张鹤林说罢,白棋落子。
叶雨岑虽为女子,棋风却如剑风,一招一式步步紧逼:“师兄言之在理,我承师兄的情,收阿叶为徒。我之所以没有顾忌,全因阿英能够独当一面,再来个徒儿,我也用不着太费力气,让阿英教她,对她俩都有益处。”
张鹤林笑道:“那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必是最出色的。明年合山围,阿英定会让两派诸人刮目相看。”
阿英即是叶雨岑的大弟子丁撷英,与叶雨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清冷骄傲,人前不苟言笑,人后十余年如一日苦修武学,其余琐事均不放在心上。
“我倒是想知道,师兄好些年都不曾收徒,怎么突然决定收下那孩子?”众位师兄弟里面,叶雨岑唯一愿与之闲聊几句的,唯有眼前这个身居掌派之位却依旧待人诚挚的张师兄。
张鹤林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本不信命理之说,但我那两个徒儿相继早夭,心灰意冷之际,我曾找方士算过一卦,说我命数圆满、福寿多溢,一般人承受不起。若遇鳏寡孤独之人,结下因缘,将自己的福祚分给他们一些,反倒是好事。这两个孩子命苦,我无法坐视不理,我的福气若能分给他们,也是好事一桩。”
叶雨岑落下最后一子,张鹤林已然输了。
“师兄,或许这句话我不该说。你我同在东曜,入门时都听过祖师们的故事,现如今,武林各家并起,不独我一家势大,收徒之事于我们而言,是重责在肩。你也不想在百年之后,东曜剑派没落在你的徒子徒孙手上吧?”叶雨岑语气急切,张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在这方面太随意了些。
“这局是我输了。”张鹤林起身,“掌门有骆江行、任青霄两位高徒,你门下有阿英,他们皆为翘楚。倘若阿栩、阿叶资质一般,就让他们平静安宁地度过此生吧,这可是你我求都求不来的。”
不想这句话彻底惹恼了叶雨岑,她起身拂袖:“如若每位尊长都只求门下弟子安稳度日,对武学之道没有要求,岂非枉为人师?何况弟子们长大后,面对江湖纷争,手中无剑,又怎能守得住平静安宁?”
在商栩的回忆里,师徒俩不论多忙,总要一起吃个晚饭,张鹤林每天都不忘笑着问他:“阿栩,今日可有什么进益?”
无论是内功修为精深了,还是剑法招式进步了,哪怕当日休息,忙里偷闲临了副字帖,还是学了首新的琴曲,只要比前一日的自己懂得更多,变得更好,张鹤林从来不吝惜对他的夸奖。
离开正殿,商栩见白游站在门前的树下等他,方才他进去时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这孩子果真一步都没有动过。
“阿游,先前你说过,山中有能做来吃的野菜、野果?”
“嗯!我们上山的时候,见到过许多。”
“你随我来。”
东曜依山而建,每日从山下运送食材实属不易,是以在山中稍稍平整处辟出几亩菜地、几亩果园,由独鹿阁与石先生门下弟子照管打理,以备日常所需。
商栩带着白游穿过回廊,来到后山厨房外的一大片菜地上。
放眼望去,菜畦里各类蔬果的秧苗长势喜人,脆生生、碧油油地挺立着,鲜绿惹眼。
“哇,这么多……!”白游看着一畦又一畦的菜田,远处还有成片的果林,不由惊呼出声。
以前白兆之常让他去买每日傍晚剩下的菜叶回来做饭,价格便宜,若赶早市,菜品成色好,价格就贵。
白游转念一想,羡慕道:“若都拿去集市上卖的话……阿栩,你们东曜一定很有钱!”
商栩笑了笑:“东曜剑派照管着东南西北共十二个镇,与阆仙剑派并称‘中道二宗’,平日里派中弟子们吃饭穿衣,日常花销,没有钱怎么行?我同孟旸说一声,以后我们不来这边吃饭了,让他派人送些食材,我们在画影阁开个小灶,自己做饭吃。”
白游点点头,虽然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不来这边和大家一起吃饭了,但既然商栩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孟旸极有眼力,听闻商师叔不与众弟子一同吃饭,便让门下弟子每日将新鲜的食材送至画影阁。此外一切照常,不知情的弟子以为商师叔又下山去了。
东曜弟子对“商栩收徒不合规矩”一事不过是当时议论,一旦两人离开众人视野,再过上一段时日,大家便把这茬忘到了脑后。
让任青霄和骆江行没有想到的是,商栩承诺的“妥善处理”,就是把那少年带进画影阁里藏起来,让流言自然消止。
一晃三个月过去,又到了三年一度新弟子入派试练的日子,东曜剑派上上下下均为之忙碌不已。
各镇举荐的弟子陆续上山,准备入派试练。
这些天,东曜门前格外热闹,孟旸带着师弟们迎来送往,将新上山的试炼弟子登记造册,送往叶敬吾处;叶敬吾则教给试炼弟子基本的行事礼仪,再引至剑庐,与松先生交接。
新弟子才上山,一眼便能看出家境优劣。
家世好的,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父母拉着手千叮万嘱,在山门前久久凝望,不舍离去;家境一般的,揣上几件换洗衣物,和家人道个别也就进了门。还有几位,连父母也没有来送,独自背着行李就来了。
这批新弟子年龄小的不过五六岁,大些的有十三四岁。
瞧着他们,孟旸想起自己就是八岁入门,后来拜骆江行为师,成为入室弟子。
如今他替骆江行掌管着两派银钱收支及十二镇冬夏岁贡,无怪旁人都称骆江行是东曜剑派的“大管家”,称他是“小管家”。
看着这些身量还未长足的孩子,娇滴滴地跟父母撒娇告别,哭哭啼啼,舍不得离去,孟大师兄忽然就生出些伤春悲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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