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阑姐姐,你一会儿要和我们去公园吗?陈老师带我们去。”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从教室里跑了出来,身上还系着沾满了颜料的白色围裙,她的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蜡笔,就这样站在台阶上,拍了拍叶阑的肩膀。
坐在台阶上的叶阑抬头看了过去,笑着用手擦了擦女孩被彩笔画花的脸颊。她摇了摇头,用稚嫩的声音回答道:“我就不去啦,我要等妈妈来接我。”
“叶阑姐姐你真幸福。”看着叶阑的笑脸,女孩的内心泛起一丝酸楚,她坐到叶阑的身边,轻轻地靠在她的怀里,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很低的声音问着,“我妈妈……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呢?”
叶阑愣了愣,用手拨开女孩垂散在肩上的头发,牵着她的手说道:“会来的。等他们找到来接你的路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嘿嘿,原来大人们也会迷路啊?”女孩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她站起身来自信地叉腰,然后拍了拍胸脯。“我就不会迷路!这附近的每一条小路我都走过了,是不是很厉害?”
“当然了,丽丽可是最厉害的小孩。”叶阑站起身来帮女孩揭开围裙的蝴蝶结,又为她整理了不小心塞到裤子里的衣摆。“好了,陈老师他们在等你了,快去吧。”
女孩回过头去,看到陈老师已经站在教室门口,她匆匆跑过去抱住陈老师,朝着叶阑挥了挥手:“叶阑姐姐,明天见!”
“丽丽,你去叫小凯弟弟出来,他肯定又在图书室睡着了。”
陈老师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女孩高兴地跑到走廊的另一头,趴在窗户上观望了一会儿,才跑进去将睡着的同伴叫醒。随后,她的笑容慢慢淡去,她倚靠在墙上,侧过头看向坐在台阶上的叶阑。
叶阑是这个托儿所里年纪最大的孩子,但也不过才六岁。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是,叶阑的母亲只是镇上的一名社区工作人员,不需要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很久才会回一次家。似乎是因为家里的老人都已经离世,叶阑的父亲又在海外工作,她才不得不把女儿交给托儿所。
比起那些三天两头就会哭着想妈妈的孩子来说,叶阑要乖巧懂事得多,她从来不会哭闹,也不会吵着要小饼干吃,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帮她这个没什么经验的年轻老师哄孩子。
作为一名托儿所的老师,她自然是更喜欢这样的小孩,但她总是觉得,叶阑有些成熟过头了。可每当看到叶阑牵着母亲的手撒娇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好像有些多余了。
“叶阑……”陈老师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询问,但当孩子们嬉笑着跑过来抱住她的大腿时,她只是叹了口气,抿出一个笑容来。“等你妈妈接到你了,记得让她给我回个电话哦。”
她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托儿所,每当她回过头去的时候,叶阑都只是坐在那矮矮的台阶上,望着托儿所的大门出神。
夏日午后的阳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躲在屋檐的阴影之中,叶阑并不打算回到空荡荡的教室里。她抱着膝盖,看着门外驶过的车辆,轻哼着儿歌,悠扬的旋律静静地回荡在走廊上,合着鸟叫蝉鸣,谱成了一首动听的摇篮曲。
再睁开眼的时候,郁郁葱葱的绿色霸占了叶阑的视线,她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是在阳光下生长得茂盛的一墙爬山虎。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映出斑斓的波点,伴随着风儿吹过的沙沙声,叶阑再次进入了梦乡。在朦胧之际,她似乎听见母亲在轻唤自己的名字。
“……阑阑……阑阑。”
在呼唤中醒来,叶阑睁开双眼,第一个看到的人是自己的母亲。她欣喜地扑上去抱住母亲的脖子,将脑袋埋在母亲的怀里蹭了蹭。
“睡醒了吧?小懒虫。去洗脸吃饭了哦。”
母亲将她抱下了床,刮了刮她的鼻子,转身走向厨房。
站在板凳上用手帕擦了擦脸,叶阑这才清醒过来,她又坐在台阶上睡着了。她有些失落,因为她想看到母亲出现在托儿所的大门口,然后笑着对她说:“妈妈来接你了。”
只不过,这样的烦恼在叶阑闻到饭菜的香气后便一扫而空了,她连忙晾好帕子,小跑着到了餐桌边上,拉开板凳晃着腿,期待着今晚的菜肴——那是她最喜欢吃的番茄炒蛋。
“妈妈最好了!”
叶阑笑着拿起饭勺,大口大口地吃着。母亲总是记得和她的约定,记得她昨天说过想吃什么,记得在迟到以后要给她买棒棒糖作为补偿,记得睡觉之前要亲亲她的脸颊。
但是叶阑不知道,母亲还记不记得曾经对自己说过,等到父亲回来了,就会让他给自己买那只毛茸茸的兔子玩偶。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又想爸爸了?”叶雯雯伸手将她脸上沾到的米粒弄掉,看了看桌旁的日历,五月已经要接近尾声了。“等到儿童节的时候,爸爸就会回来看我们了。”
或许是不想再继续这个有些难过的话题,她思索片刻又继续问道:“阑阑,明天和妈妈一起去看李奶奶好不好?”
有时候,叶雯雯会像这样,带着叶阑一起去看望社区里的留守老人,他们总是很欢迎叶阑的到来,从那已经有些生锈的饼干盒里拿糖果给她吃。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事这份工作的了。比起工作,这更像是她的一种使命。她遇到过孤僻的孩子,遇到过不怎么欢迎她的老人,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因为她总是希望,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快乐。
“那我们要给李奶奶买水果去,买好多好多大大的红苹果。”
“好,妈妈知道了。”
但是叶雯雯这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是拥有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尽管丈夫说会接他们到国外去,但叶雯雯觉得,只要能和女儿在一起,一辈子待在这个小镇上也没有关系。
第二天一早,叶雯雯整理好床单被褥便去往叶阑的房间,当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后,看到叶阑光着脚站在床边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忍不住在一旁偷笑。
“我们阑阑起这么早都还没想好穿什么呢?”
“妈妈,你说我是穿这件新买的裙子,还是这件蓝色的呢?”
叶阑指了指搭在床边的两件衣服,抬头询问到。虽然她看起来拿不定主意,但是叶雯雯很了解自己的女儿,蓝色那件是她最喜欢的,她只是因为总是穿这件衣服而感到苦恼罢了。
“那我们还是穿蓝色这件怎么样?另一件下次和妈妈出去玩的时候穿,好不好?”
“嗯!那就留到下次再穿吧!”
看到叶阑开心的笑脸,叶雯雯摸了摸她的脑袋,转身去厨房准备早餐。
吃过早饭,牵着叶阑在水果摊上挑选了一袋刚上市的红苹果后,母女俩来到了李奶奶所在的居民小区。
“叶老师又来啦。”门卫大爷躺在藤椅上扇着扇子,见叶雯雯来了,笑着冲她打了个招呼。“哟,今儿个还把你女儿也带过来了。”
“李奶奶她一个人在家,我带阑阑来也要热闹些。”
不仅仅是这个小区,几乎镇上的人们都认识叶雯雯,就算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会从街坊邻里的口中听说过一些她的事迹。做社区服务的时候她是最热情的,空闲时间还会登门看望那些老人和孩子,仿佛自己就是他们的亲人一般。
提着水果走到李奶奶的家门口,叶雯雯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回应,她将装着苹果的口袋放在地上,笑着对叶阑说道:“阑阑,你坐在这里等妈妈,李奶奶估计是睡着了,我从后院进去叫她。”
叶阑乖巧地点了点头,坐在单元楼下的花坛边上,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那棵高高的槐树后。她偶尔会看到麻雀从一个枝头跃向另一个枝头,扑棱着翅膀落在空地里晾着衣服的竹竿上。
早晨的阳光一点点升起,穿过楼房之间的空隙,在地上拉出一条长线。鸟儿们喳喳地叫了几声,原本还安静得只有风声的院子里,也慢慢地有了人气。
叶阑看见空荡荡的院坝里挤了好些人,他们交头接耳地在说些什么,从人群的缝隙里,似乎可以看见有什么人来回跑动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缓缓地开出院子,人们才渐渐散去。
朝霞的光芒洒在她的身上,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她数着袋里的红苹果,靠在墙边睡了过去。
“……阑阑……阑阑。”
叶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的还是母亲的脸,只是和之前相比,母亲似乎憔悴了许多。
“阑阑,我们回家了。”
见叶阑还有些睁不开眼,叶雯雯将她抱在怀中。
“妈妈,我们不去看李奶奶了吗?”
面对叶阑的疑问,叶雯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看向李奶奶家的阳台,哽咽着说道:“李奶奶去世了。”
“那是什么意思呢?”
看着叶阑天真无邪的笑脸,叶雯雯的鼻子有些酸楚。她拍了拍叶阑的后背,用十分温柔的语气说道:“我们每个人啊,生下来就是一颗星星。当星星不再发光的时候,就会回到天上去,在那里看着地上的人们。我们看到天上的星星闪着光亮,就是他们在向我们眨眼睛。”
母亲的这句话,让叶阑想了很久很久。那天晚上,叶阑看着夜空中的星星对母亲说:“以后,我也想做一颗星星。”
2
某一天的夜晚,叶阑梦见了父亲。大概是因为很少见面吧,所以父亲的样子在梦里是很模糊的。但她想,那一定就是父亲。
关于父亲的很多事,叶阑都已经记不清了。好像上一次见到他,还是自己过生日的时候。叶阑只记得那个香甜的草莓蛋糕,抹了厚厚一层奶油,自己吃了好大一块,然后父亲笑着把奶油沾到她的鼻尖。
“爸爸,以后我还想吃草莓蛋糕。”
叶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父亲说话,都是妈妈替他回复自己,好像他们两个人要绕好大一个弯,才能明白彼此的意思。父亲的话叶阑总听不懂,她一直觉得是自己认识的字太少了,所以在托儿所的时候,会看比别的孩子更多的书。
“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回家呢?”
每当叶阑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母亲便会把她抱在腿上,用亲昵的语气说着:“爸爸他啊,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需要坐好久好久的轮船,才能够回来看你。”
那时候,叶阑并不明白母亲话里的含义,只是觉得,父亲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她总是想,自己要是也能跟着父亲坐上轮船,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就好了。
在那个梦里,叶阑过得很幸福。
她梦见,自己又和丽丽玩着她最喜欢的游戏,只是找遍了那些捉迷藏的地点,也没能找到丽丽的身影。她坐在矮矮的台阶上,撑着下巴看着远方苦恼着,直到陈老师告诉她,丽丽已经回家了,她才又开心地绽放了笑容。她只是觉得可惜,没能好好和丽丽说一句再见。
她梦见,托儿所高高的铁门消失不见,有的只是被藤蔓缠绕的墙壁,和开满鲜花的,一望无际的花圃。一阵细腻轻柔的风抚过她的脸颊,带走了蒲公英的种子,飞到天空的另一端。她望见,父亲和母亲站在不远处,笑着朝她招手,她跑了过去,扑进他们的怀里。她只是觉得遗憾,没有听见那一句:“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她梦见,轮船轰隆隆地鸣笛,四周是碧蓝色的大海,海浪拍打着船身,哗啦啦,哗啦啦地掀起波澜。父亲牵着她的手,指向远方那座小小的岛屿,似乎再过不久,就会到达大洋的彼岸。她只是觉得疑惑,为什么没有看到母亲呢?
“……阑阑……阑阑。”
在母亲的呼唤中,叶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她有些红肿的双眼,叶雯雯将她揽入怀里问道:“阑阑,梦见什么了?”
“我梦到爸爸了。”
“那一定是因为爸爸也在想你,所以才会到你的梦里去见你。”叶雯雯笑着,揉了揉叶阑的脸蛋。“很快啊,爸爸就会回来了。”
那时候,叶阑只是满心满眼地期待着,期待着父亲的归来,期待着那个抹了厚厚奶油的草莓蛋糕。
“叶阑姐姐,昨天你怎么没来啊?”叶阑刚到托儿所,丽丽便从教室里跑了出来,她激动地将手中那个毛绒玩偶举起,展示给叶阑看。“昨天我爸爸妈妈来看我了!我们去了游乐园,这是爸爸给我套的娃娃。”
“在游乐园玩得开心吗?”
“嗯!我们去划了船,玩了碰碰车,还坐了摩天轮呢!妈妈还给我买了气球,但是我没抓紧,气球飞走了,嘿嘿。”说到这里,丽丽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她咧嘴笑了起来,继续说道,“但是妈妈说,下次回来还会给我买气球的。”
叶阑只是站在那里,听丽丽讲述着昨天那奇妙又幸福的经历。后来,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坐在教室里看着有些过时的连环画,图像一页页翻过,而叶阑的思绪,一直停留在了丽丽口中那个,充满快乐的地方。
叶阑还是像那样,坐在台阶上望着托儿所的大门,她想快点见到母亲,然后和她约定好,等父亲回来的时候一起去游乐园玩。
可那天,叶阑没能等到母亲。
最后留给她的,只有一通电话,和托儿所那张朴素得没有任何图案的床单。
尽管每天中午都在这张床上睡午觉,但叶阑完全没有办法成眠,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像是一个无法思考的木头人。
为什么妈妈没有来接我呢?为什么不能见到妈妈呢?妈妈她……不要我了吗?
这些晦涩难懂的问题萦绕在叶阑的脑海里,她找不到原因,也找不到问题的答案。陈老师说,明天会带她去看妈妈,但叶阑却想,明天真的会到来吗?
好在,叶阑还是见到了母亲。但看着她憔悴到没有任何血色的脸,叶阑多希望那不是母亲。
叶雯雯没来由地病倒了,或许是因为镇上的医疗设备还不够先进,医院也查不出来为什么,只能在病历本上写下一句:“病人积劳成疾,需要静养。出院时间,暂无。”
那之后,叶阑再也听不到母亲说“我来接你了”,有的只是她坐在母亲的床边,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呢喃:“妈妈,我来看你了。”
在托儿所的日子没有了任何期待,叶阑再也没有坐在台阶上发呆,而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趴在桌上写着什么。
“叶阑,你在写日记吗?”
陈老师很担心叶阑,原本就吃得不怎么多的她,在经历这件事后吃得更少了,就连餐后发放的小蛋糕,她也只是拿了踹在怀里,然后送给别的小孩。她总是想和叶阑亲近一些,却又不知道能够对她说些什么。
“嗯。妈妈说,等我写完这一本,她就会好起来了。”
“那,陈老师监督你每天都写日记,好不好?”
叶阑点点头,又低下头去趴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简单的汉字,然后拿起桌上的蜡笔,在本子上加上五颜六色的图案。
没有人知道,那其实是叶阑为了安慰自己而说的谎。她只是坚信着,坚信自己的母亲能够好起来罢了。
“阑阑,有好好听陈老师的话吗?”
“阑阑,妈妈知道,你是最乖的小孩。”
叶阑只是牵着母亲的手,和她讲述在托儿所里发生的事情,她看了什么书,玩了什么游戏,和孩子们去了哪里,然后笑着对母亲说:“妈妈,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但叶阑还是睡不惯托儿所的床。那个在阳光明媚的午后,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小床,似乎早就变成了冰冷的地窖。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躺在空地的滑梯上,看着夜空中的星星入眠。
后来,她的秘密还是被陈老师发现了,但陈老师没有说什么,只是在照顾其他的孩子吃完晚饭后,会把叶阑送回到家中,第二天一早,又骑着自行车来接她去托儿所。
叶阑在印着兔子图案,温馨舒适的床上勉强能够睡下,但却总是从噩梦中惊醒。在那些寂静到听不到任何鸟叫虫鸣的夜里,她只有裹着母亲的被子,才能在虚无缥缈的梦境里,见到洋溢着幸福笑容的母亲。
“阑阑……妈妈对不起你。”
那是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叶阑只能感受到母亲的手在缓缓地坠下,那之后,任凭她怎么呼喊,母亲都不曾从梦中醒来。她握着母亲留给她的那条手链,在病床边哭了很久很久。
那一晚,叶阑的泪水沾湿了枕头,她抱着母亲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地呢喃。就算母亲不来接她也没有关系,就算吃不到可口的草莓蛋糕也没有关系,就算不去游乐园也没有关系。
那时候,叶阑才明白,当一个人变成星星以后,就再也不能陪在自己身边了。
她只是哭着祈求,祈求黑夜不要带走她的母亲。
“没关系的叶阑,你还有爸爸陪着你呢。”在帮叶阑收拾好放在托儿所的书本和日用品后,陈老师蹲下来,摸了摸叶阑的脸颊。“等你长大了,再回来看陈老师好不好?”
叶阑只是点了点头,用那稚嫩的嗓音说了一句:“陈老师再见。”她明白,可能以后都没办法再见到陈老师,见到丽丽他们了。
她被父亲抱到汽车的后座,看着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看着远方托儿所后的钟楼变成小小的一点。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地和丽丽说一声再见,没来得及告诉她,总有一天她会回家的。
“爸爸,我们要去哪儿啊?”
“爸爸,我还能吃草莓蛋糕吗?”
“爸爸,我想妈妈了。”
一路上,叶阑对父亲说了很多很多话,但都不曾得到父亲的回应。甚至连她牵着父亲的手,呼喊他的名字时,他也没有低下头来看自己一眼。
叶阑想,或许他也在想念妈妈吧。因为父亲是个男子汉,所以才不能在她面前流眼泪。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父亲身旁,闭上眼沉入梦乡。
“阑阑,我们要去新家了。”
那还是在离开家以后,叶阑第一次看到父亲脸上挂着笑容。而这已经是叶阑来到日本的第二年了。
这里的生活和在托儿所似乎没什么区别。大部分时候,叶阑都只是坐在教室里,学着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因为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所以在学校里,叶阑没有像丽丽那样可以一起玩耍的朋友。
只有上学和放学的时候,叶阑才会见到父亲。父亲总是开着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来学校接她,载着她回到那间有些破旧的出租屋里。房间很小,小到只能住下叶阑一个人。
当听到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叶阑以为自己终于见到了幸福的曙光,以为自己已经能够走出母亲离去的阴影,和父亲一同面对充满希望的未来。
可当叶阑开心地背着书包推开新家的大门时,看到的却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她听见父亲对她说了什么,虽然她学会的词语并不多,但她还是理解了父亲话中的含义。
“阑阑,这是你的新妈妈哦?”
叶阑无法融入这个家。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她的父亲。
有无数次,叶阑都偷偷从家里逃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双脚都打起了水泡,走到脚掌痛得再也挪不动一步,也没能找到出口。但她渐渐有了一些经验,渐渐记得这个家附近的路,所以那一天,她终于找到了从这里离开的车站。
她站在售票厅前,探着脑袋张望着,当售票员问她要去哪里的时候,叶阑愣住了。直到这时候,叶阑才清晰地认识到残酷的现实——那个能够接纳自己的家,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叶阑在这个像是家的地方生活了几个月,悄无声息地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她期望父亲能够想起她,想起母亲,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她的愿望还没能实现,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天,叶阑像母亲一样病倒了。
每天醒来,看到的都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闻到的也只有消毒水刺鼻的气味。
父亲偶尔回来看她,和她的“新妈妈”一起,给她带来一袋子红彤彤的苹果。
“阑阑,妈妈给你削了苹果怎么不吃呢?”
父亲只是站在那里,隔着一点距离,看着那盘丝毫未动的苹果问到。
“……我不喜欢吃苹果。”
他没再说什么,长叹一口气,留下一句“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你”后扬长而去。
叶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样的病,医生总是说,等她病好一些了就能出院回家了,可叶阑不知道,那究竟应该是什么时候。
病床上挂着的病历本上,写着她陌生又熟悉的文字。叶阑看不懂,但从那简短的几行字中,叶阑了解到,自己被困在这里的时间是无限期。
好在叶阑在这所医院里认识了新的朋友,虽然叶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总是沉默着,很少同她说话,但叶阑很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她会和他一起读故事书,一起在雪地上画出图案,一起数着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们。
可是,父亲来看望他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少到叶阑又快要忘记他的样子。在那个寒冷得无法入眠的夜晚,叶阑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担心自己再也等不到下一个春天。
那天晚上,叶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深渊吞噬了她的灵魂,梦到母亲的样子一点点被冲刷殆尽。她痛苦地呻吟着,却怎么都无法睁开双眼。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正透过床帘的缝隙,洒在洁白的地板上。叶阑光着脚走到窗边,看见窗外的院子里露出小草斑驳的痕迹。
她等到了春天,也等到了父亲来接她回家。那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似的,她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间狭窄破旧的出租屋里。她没有再去过那个所谓的新家,当她看着厨房的窗户冒出热气,却没有人来应门的时候,她便知道,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而父亲的看望,也渐渐变成了一张写着数字的白纸。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叶阑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逐渐习惯了在阴影之中的苟且偷生。她曾努力地尝试着享受阳光,可那滚烫的温度一次又一次灼烧着她的伤疤,让她无法从这场噩梦之中醒来。
3
很快,叶阑进入了一所普普通通的高中,比起略显孤独,但偶尔还会有人搭话的小学来说,这大概便是炼狱的开始。
因为并不是什么双语或者交换生学校,叶阑大概是这之中唯一一个有着异国血液的孩子。他们的长相没有太多的不同,但每当同学们看到她的姓名时,说得最多的话却是:“真是个难听的名字。”
叶阑总是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是妈妈为自己取的名字,是一个动听的,承载着她爱意的好名字。可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叶阑努力了很久,却也只能闷着头快步从那些人的身边走过。
“哈哈,不好意思。”
叶阑总会被他们像这样推倒在地上,嗑得膝盖和手肘青一块紫一块,那些人似乎从来不打算真的和她道歉,只是悻悻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和同伴说道:“多大人了,怎么连路都不会走啊。”
“你别开玩笑了,人家又没有爸妈教。”
“说的也是呢,哈哈哈。”
伤疤一次又一次地被揭开,叶阑跪在地上,拼命地用双手捂住耳朵,可那些声音却从自己的脑海中响起,怎样都无法散去。
至少离开学校后,叶阑可以得到短暂的宁静,出租屋很小很旧,但对她而言已经是这里最像家的地方了。况且,除了这里,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叶阑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书本上,似乎只有当自己沉浸在书中的另一个世界时,身上的疼痛才会减轻一些。有时候,叶阑会看着窗沿边挂着的那个晴天娃娃发愣,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会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发生的事情。
她很怀念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
虽然母亲并不是一直都陪在自己身边,但让她感到最开心的,还是母亲来接自己回家时,听着自己讲故事的那个笑脸。
叶阑偶尔会不经意间打开手机的通讯录,在那方小小的屏幕里,装满了备注为“爸爸”的电话号码,只是不管叶阑拨通哪一个,电话都不曾有人接听。叶阑只是等待着,等待每个月初父亲打来的电话,可对方只是问了一句“打款收到了吗”便匆忙挂断了电话。
后来,叶阑也不再对父亲抱有期待,她只是低着头在日记本上写下自己的故事,希望有一天,有什么人能够看到她的过去。
叶阑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够融入他们的世界。
起初她只是以为,自己不够时髦,不够了解当下的流行趋势,同学们才不愿意和她一起玩。所以叶阑会把仅有的一点零花钱拿去购买杂志,那些杂志她每天要翻好几遍,直到她几乎快把里面的内容背下来。
“松冈同学,你涂唇膏了吗?是不是最近卖得很好的那个樱花色号?”
坐在座位上犹豫了许久,叶阑才鼓起勇气向左侧的松冈同学搭话。尽管平时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只有桌上的东西不小心掉在地上,或是老师要求传阅书卷书本的时候,她们的视线才会短暂地对在一条线上。
至少在叶阑心里,松冈同学不是那种不好相处的人。她不会和别人聚在一起讨论有关她的谣言,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然后发出令人不适的笑声。所以叶阑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主动搭话,松冈同学说不定就能和她成为朋友。
松冈同学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本以为她会像那些女生一样,说着“你也知道这个吗”,然后欣喜地凑上前来与自己交流。但她接下来的举动,让叶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再像这样和别人搭话了。
只见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惊恐地看着叶阑,还没等她再说些什么,豆大的泪珠便从她的脸颊滚落,她顾不得流下的眼泪,慌张地用袖口拼命擦去唇彩。
“花奈!你怎么了?”
在讲台边上的女生正在和朋友聊着什么,看到松冈花奈那副模样,连忙跑来她的身边。
“她……那个丑八怪她……”松冈花奈啜泣着,抬头看了叶阑一眼,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为什么要这么问我……?那明明是我特意去买的……为什么要说是那种便宜货……”
“才没有呢!花奈最漂亮了!别听她胡说。”女生俯下身子帮松冈花奈擦掉泪水,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叶阑跟前,用嫌恶的眼神俯视着她。“你是嫉妒花奈吧?真是有够恶毒的。”
她提高了音量,引得教室里的同学都转过头来看向她们这边,他们纷纷议论着,那些难堪又刺耳的话语不停地灌进叶阑的耳朵。
“对不起……对不起……”
叶阑有些不知所措,这种窒息的感觉萦绕在她的心头,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她站起身来,踉跄地逃离了教室,浑然不觉上课铃声已经响起。
“哎——我们今天继续……”国文老师打开手里的教材翻阅着,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空出的座位,推了推眼镜询问距离自己最近的学生,“那里是谁?今天请假了吗?”
“那是叶阑,她上课前跑出去了。”
国文老师若有所思,在翻找到上一次没说完的内容后,将课本拿在手里,然后在黑板上写着什么。在写完一行字后,他才开口说道:“要是她不想上课,就告诉她别来学校。”
就这样,叶阑的学习评定栏目上,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优”。她被当做问题儿童记载了班主任的管理手册上,几乎每一周,她都会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训话。
“……如果你总是这样旷课,升学的事老师也很难办的。”
班主任皱了皱眉,将手中的册子砸在办公桌上,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停地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叶阑背着手站在那里,低着头,用厚厚的刘海遮住自己的脸颊。她能够感受到办公室里其他人向她投来的目光,那灼热的温度烧得她浑身发烫。
“我……”
叶阑每一次都试图去解释什么,可别人从来没有给过她辩解的余地。
“没有家教的小孩就是难带。”班主任瞥了她一眼,从桌上的书夹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学生手册,“多抄几遍总能背下来了吧?”
“对不起……”
叶阑将学生手册拿在手里,到嘴边的话也变成了一团雾气,消散在浑浊的空气里。她朝班主任鞠了一躬,低着头离开了办公室。
“呜啊,她怎么又被叫去训话了啊?真是差劲。”
“你说她这种人能上高中吗?”
“谁知道呢。以后说不定只能去‘那种’地方打工吧?”
“她?你别开玩笑了,谁会要丑八怪啊。”
面对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叶阑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她只是走在回教室的路上,迎接着那些不友好的视线。再过不久她就要升学,就要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了,她不在乎自己能去到哪里,会去到哪里,至少,不会再是这里。
远远的,叶阑听见教室里传来吵闹的声音,等到她站在门外的时候,声音却戛然而止了。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就连桌上的铅笔掉落到地上,也不会传递出任何的声音。
叶阑能够察觉到,那些汇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整齐地挪向了别处,他们望向教室的某一处角落,但仍有一丝余光心不在焉地看向自己。
她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但不得不接受。
叶阑只是缓慢地踱步,走向那个属于自己的座位,尽管前桌的学生用身体遮挡住了一大半,但她还是能够看到,桌上那些用油性笔写下的字画的一角。
触目惊心的,谩骂的话语写满了她的课桌,就连抽屉里也被垃圾桶里的废纸给塞满了,她的书包被扔在地上,书本上被泼了一大片黑色的墨水。
刺耳的铃声响起,同学们都纷纷回到座位,像是看不到她似的,面无表情地翻找出下节课的课本。
“已经上课了,快点回到座位。”班主任拿着书走进教室,看到还站在过道上的叶阑,不禁啧了啧嘴。她站到讲台上,看到了叶阑那张写满涂鸦的桌子。“学习不好就算了,还给我添这么多麻烦……明天上课之前必须把桌子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听到没有?”
“知道了,对不起。”
叶阑无力地坐到椅子上,黏稠的胶水贴上了她的大腿,她捡起地上的书包在里面翻找着,然后将课本放在了桌上。她的双手沾满了墨水,一点点渗透她洁白的袖口。
那时候,叶阑只是期待着,期待着能够离开这痛苦的炼狱。她的愿望很小很小,可她的声音,却没有传达到任何地方。
4
不久以后,叶阑从初中毕业,尽管她的成绩还算得上优秀,但糟糕的学生评定让她进入了这所来神学院。
那个假期很短暂,但它却让叶阑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大多数时候,叶阑只是坐在桌前,花上很久的时间,才写得出几句不那么动听的诗词。有时候,叶阑会趴在桌上小憩,伴着屋檐边风铃的乐曲,坠入梦境中那个理想的国度。
母亲的样子,叶阑已经快要记不清了,但她仍然会梦见自己枕在母亲的膝上,听着她读着童话故事,唱着儿歌。如果可以的话,叶阑希望,这样的梦永远都不会醒来。
有时候,叶阑会去到海边,光着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任凭冰冷的海浪拍打她的脚踝。海风带来一丝咸腥的海水气息,叶阑只是站在那里,望向看不到边际的大海。
她的家在哪里呢?叶阑不知道。海水渐渐吞没她的双腿,浪花牵引着她的视线,企图将她留在这个地方。
那天,叶阑像往常一样,在书店买了一本中文诗集。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距离开学只有两天的时间了。她拿出零钱包翻找了一会儿,匆匆跑到附近的文具店里买了新的日记本,而那本旧的日记本,被她藏在了橱柜的角落。
台灯昏暗的灯光洒在雪白的纸张上,叶阑感到一阵困意袭来,她揉了揉眼睛,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日期。写下几段话后,她思索了半晌,在日记右上角的天气栏上,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小太阳。
开学的第一天在眨眼之间便过去了,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四周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们,叶阑不禁在心里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你是叶阑同学吧?”
课间休息时间,叶阑正在座位上整理上一节课的笔记,听到身侧有什么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抬起头来,那是一位烫着卷发的女生。
见叶阑回应了她的呼唤,她连忙坐在叶阑的前桌,从身后拿出那张写着“社团申请书”的纸来,笑着对她说道:“我是上野美和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排球社?”
叶阑接过她递来的申请书,看着她的笑脸,轻轻点了点头,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或许不会想象到,那份她不曾见过的,温暖的微笑,只是恶魔虚伪的假面。
也是那之后,叶阑再也没有在日记本上写下过“晴天”的字样。
比起初中时那些异样的眼光和嘲笑的话语,在来神学院的日子还要更加痛苦万分。比起单纯的恶意,还要更可怕的东西,便是伪善。
在外人眼中,上野美和子与赤木春筱看起来是她的朋友,可在阳光到达不了的黑暗里,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被她们欺辱蹂躏的玩偶。
那时候,每天最痛苦的便是放学后的社团活动。与其说是训练,倒不如说是去充当社员们的活靶子。叶阑的身上总是有数不清的淤青,可却都恰如其分地被掩藏在了制服之下。她想过要逃,得到的却是更加猛烈的枪林弹雨。
在日记本的纸上,叶阑的字迹越发颤抖,变得杂乱无章,日记一页页翻过,再度像幻灯片一般闪过眼前。在叶阑的记忆之中,出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让窥视着她过去的张丞诚感到一阵钻心剜骨的疼痛。
四月一日。
终于等到开学了,因为昨天睡得很早,七点不到就醒了,上学的路上一直在打哈欠,有时候别人会盯着我看,有点让人不好意思,但是实在是太困了。
公交差一点就坐过站了,好在隔壁座的阿姨帮忙叫了司机。不小心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上学路上遇到一个女生找我问路,她也是一年级的新生,虽然她好像有点尴尬,但我们一起去了学校。
今年被分到了A班,老师和同学看起来都挺友善的,不知道新学期会是什么样呢。
对了,开学典礼上那个代表留学生发言的男生真的好厉害,好像是二年级的学长。不知道他叫什么呢,要是能够再遇到,就上去和他打招呼吧。
学校发了几套制服,明天就能够穿新衣服上学了,好开心。水手服我也蛮喜欢的,但是还是觉得背心裙比较适合我。
要是妈妈能够看到,她一定会很开心吧。
樱花……什么时候会开呢?
四月十八日。
今天我没去训练。
后背好疼,疼得我直不起身子来。看来还是有些缺乏锻炼呢。
回来的路上去蛋糕店买了铜锣烧作为赔礼,希望上野同学她们不会生我的气。我好像总是给她们添麻烦……明天我会好好训练的,不能又把比赛输掉了。
今天去书店买了一本新的诗集,没注意到是精装本,差点就没有晚饭吃了。还好遇到超市打折,马马虎虎应付了一顿,明天中午就不吃了吧。
从书店出来的时候已经在下雨了,我忘记带伞,只好顶着书包跑在回家路上,没想到中途雨变大了,只好去公园的凉亭躲雨。
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算是吧?他的名字是上井默,很符合他的气质呢。
他画的画很好看,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着那些画,我觉得内心很宁静。
他不太会念我的名字,所以我把它写在了画板上,然后我才意识到,他应该是看不懂中文的。
我们聊了几句,就都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我偶尔会撇过头去看他,然后想:“他是怎么画的啊?”要知道,我肯定画不出像他那样的画的。写诗的话,大概可以吧?
天渐渐黑了下去,我还在苦恼一会儿要是雨没停,我应该怎么回家去,没想到他把自己的雨伞借给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顺利到家呢?希望他不要感冒了。
虽然他说不用把伞还给他了,但这样总有些不好意思。体育课的时候应该能见到他吧,到时候再去跟他道谢好了。
十月十一日。
终于到周末了。周末不用去做训练。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要是……要是死掉就好了……
不行……还不可以……
我和她约定好还要去做占卜的,所以不可以言而无信。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能够感受到。虽然出了点问题,但她还是笑着和我说,希望我明天能够再去找她。她送了我一盒伴手礼,是布丁和仙贝,非常好吃,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味道。
我想着,一定要给她也买些什么作为回礼,在饰品店挑选了很久。我原本想送她一条串珠手链,但我在零钱包里翻找了很久,都没能凑够手链的钱。我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才取下那条玫红色的发圈拿在手里,我害怕这个礼物太一般了,于是又选了几个适合她的发夹。
我把那个小小的礼品袋攥在手里,希望她不会嫌弃我送的礼物。
我看着她,捧着我送的东西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想,什么都不用说也没有关系。
或许在这所学校里,她也像我一样正在经历着什么事情,但她还是擦了擦眼泪,笑着握着我的手,问我今天想要占卜什么。
她的手很温暖,十分短暂的,让我的胸口涌出一股热流。
我不知道占卜的结果是什么,但看起来那个结果让她感到很为难。
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在给别人添麻烦……
我是不是,还是死掉比较好呢?
杀了我吧,把我从这里带走吧……不管是谁都好……
求求你,让我从这个痛苦的世界,得到解脱。
书页飞快地从张丞诚的眼前闪过,日记本上的字迹变得越来越潦草模糊,他无法再看清叶阑的记忆里还存在着什么样的过去。在一阵白光闪过脑海之后,张丞诚看到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一片虚无的,不存在出口的绝望。
在这样痛苦而又窒息的记忆之中,他无法探寻到那邪恶力量的根源,似乎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被这浑浊污秽的墨水侵染了一大半。
他的内心感到十分愧疚,或许从一开始,他们之中就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了解叶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也只不过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之中,想象着别人拥有幸福的,卑鄙的人罢了。
或许曾几何时,他们的内心也曾拥有过这样的侥幸——自己并不是站在悬崖边缘的那个人。
但至少,现在的张丞诚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醒。
他明白,这股命运的红绳紧紧地系在自己的腰间,牵扯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望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他能够做的,也仅仅只是抓住这股即将断裂的绳索,站在这最后的光明里,呼喊叶阑的名字。
在夹缝之中,他看到了被上野美和子拖行着的叶阑,她的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滴落在被尘土沾染的裙摆上。他听见了叶阑最后的,歇斯底里的声音。
“救救我……”
“不管是谁都好……”
“求求你……”
她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黑暗的洪流之中,变成一阵无序的杂音,穿透了张丞诚的胸膛。混乱之后,那声音开始变得越发清晰,可奇怪的是,声音的源头,似乎并不是叶阑。
……
“求求你,救救她。”
张丞诚的内心一颤,在那片黑暗即将吞噬一切之前,他的双手率先触碰到了光明。
只可惜,那片光明所带来的,不是温暖夺目的旭日,而是寒冷到无法呼吸的,看不到尽头的雪。
这场令人痛苦到无法醒来的梦境,还远远没有到达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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