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于我而言,作为人的一生是极其短暂的。
我已经想不起来那是多久以前了,我能够回忆起的故事的开头,就是那从夜空中降下来的,无尽的雪——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人们把这样的东西叫做“雪”。
我只是在黑夜与白天之间辗转反侧,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思考为什么它们会拥有不同的形状。
我早就记不清我的名字了,又或者说,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能够记住它的条件。
那一年的冬天很长,很长。我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耳畔呼啸的风声被轰鸣声所取代,那也是我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了所谓的“生命”。我看见那些平地而起的高楼,它们离我很远,很远,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一颗被埋入土里的种子。
那颗种子慢慢长出新芽,冲破厚厚的土壤,长出躯干和枝叶。世界也随之在我的眼前发生变化,这里有了更多的生命,更多的灵魂。可我还是被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土地之上。
我去不了任何地方,也到达不了任何地方。因为我只是一个不存在于世界上的“人”而已。
这栋纯白色的建筑里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们要去哪儿,去做什么,我都不得而知。他们有的人笑,有的人哭,有的人烦恼,有的人释怀。
这栋建筑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除了我。因为我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很多时候,我只是坐在那棵树下,远远地望着那扇大门。它总是开着,可我却感受不到任何的自由。就像某个小孩不小心脱离掌心的气球,它缓缓地飘向天空的彼岸,却被大树缠住了脚步。一直到它的生命耗尽,也不曾离开这里。
他们总是说,还是夜晚更适合我们,但我还是喜欢阳光能够照亮草地的时候。我喜欢看着孩子们奔跑在阳光下,喜欢看着他们坐在树下的阴凉里,那是我离他们最近的时候。
我总是想,我能不能也和他们一起玩呢?我可不可以也拥有他们一样的快乐呢?我能够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却无法与他们交流,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有时候,我独自坐在秋千上,我看见一个孩子向我跑来,我开心地跳下秋千,可他却惊慌失措地跑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树上那烦人的虫子把他吓到了吧。
那些孩子总是喜欢在这里玩捉迷藏,我也喜欢。我躲在树后,静静地等待他们数完数字,看着他们嬉闹着跑在草地上,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我。
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为什么不来抓我呢?
我想,或许是我藏得太明显了,没什么挑战性,所以我偶尔也会加入捉人的行列。但他们总是不守规矩,从画好的地方跑了出去。
不是的,不可以,你跑出去的话,我就没办法抓到你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这样的游戏里,获得了短暂的快乐。
四季在我的眼前交替,我也看着那些孩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有的是牵着别人的手,笑着离开的,而有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是那次捉迷藏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
比起冬天,我更加喜欢夏天。我虽然生在冬天,但它实在太过于寂寞寒冷,人们纷纷躲在那栋白色的建筑物里,灯火通明。我只是站在雪地上,透过印着雾气的玻璃,窥探到窗户另一侧的世界。
我并不喜欢待在那里,那里的人们好像都不欢迎我。虽然他们能够看到我,也能够与我交流,但我从来不和他们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
当然,我很少再去到那里,是因为曾经遇到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一艘白色的船上,当他看到我还站在那里的时候,他笑了。我问他为什么笑呢,他告诉我,因为他快要死了。
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于是又追问他。他摇了摇头,看向窗外,他告诉我,我已经不需要明白这些了。说完这句话后,他像那些人一样离开了这里,但他们去往了何处,我也不得而知。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一直到很久以后,我也无法理解这个词语的含义。
有一个冬天到来,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朦胧之中,我看到前院的草地被白色的灯光照亮,那束光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是谁又来到了这里呢,又什么时候会离开呢,我只是想着,又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第二天,我见到了她。她比那些孩子们要年长一些,也不像他们那样活泼好
动。她只是坐在露台边的长椅上,翻看着手中的书本,我经常好奇她在看些什么,但对于那栋建筑的厌恶更甚一些,便没有去那里打扰她。
第三天,雪停了,厚厚的积雪掩盖了草地,人们走过雪地,留下一串又一
串大小不一的脚印。孩子们跑了出来,在雪地上打闹,他们的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可冬天对我而言是没有声音的。雪落下的时候没有声音,雪融化的时候,也不曾有声音。在这片洁白的土地上,我留不下任何有关于自己的痕迹。
“怎么不去和他们一起玩呢?”
她的声音像是一缕阳光洒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冬天本该是没有声音的,可她的到来,让我在这个寂静的季节里,听到了枝头的鸟叫蝉鸣。
我没有办法回应她,所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视线不曾离开,她看着我,冲我笑了笑,然后坐在我身边,从怀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来。
“那来陪我一起看书,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靠在她的身边,她的发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让我觉得很安心。
我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于是用手指了指书上的字,然后她便笑着问我:“你也要学吗?”
后来的每一天,她都会来树下和我一起看书,有时候是那本厚厚的文字书,有时候是画着插画的故事集。她总是笑着,教我读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慢慢的我发现,我似乎能够和她讲话了。
“我……你……”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学到的词语实在太少,所以我只能通过简单的组合,去告诉她我在想什么。奇怪的是,不管我说什么,她好像都能明白我的意思。
“今天也要陪我看书吗?好啊。我再教你几个新单词,怎么样?但是我的日语其实也不太好……”
她看起来有些苦恼,于是我从她手里拿过那本她经常看的书翻开,用手指了指上面的字:“学……这个……”
“啊、这个会有点难哦?”她犹豫了一会儿便不再纠结,将那本书接过放在了自己的膝上对我说道,“那我们也从拼音开始学吧。”
从那以后,冬天对我来说似乎不再只有冰冷的雪,每天我都会和她呆在一起,连那栋白色的建筑,我也不那么讨厌了。有太阳的时候,她会来树下陪我,下雪的时候,我会悄悄去到她的房间,坐在床边和她一起度过漫长的冬天。
“在……这里……你……?”
她第一次牵着我,回到那间白色的房间时,我这么问她。
她皱了皱眉,示意我在她的身旁坐下,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轻轻撩起袖口。她的手臂也是雪白的,在她的手背上,缠绕着几条白色的布片,布片之下,是一根细长尖锐的银针。
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但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那些被摆在架子上的,看起来没有丝毫温度的器皿,在充当这样的用途。
“我生病了,所以只能呆在这里。”
那天我才知道,这栋白色的建筑,被他们叫做“医院”。只有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们才会来到这里,然后便是等待命运为他们做出选择,选择他们应该留在哪一个世界。
或许命运也替我做过选择吧,只是我不记得,它把我留在了什么地方。
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长,我越发担心,有一天她也会像那些人一样离开我。我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因为我还没有学会哪怕一个,可以用来表达我心境的词语。
我觉得我好像长高了一些吧,站在那棵树旁的时候,枯树的轮廓似乎也离我近了许多。我能够简单地说一些话了,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总是笑着。
“你会走吗?”
我指了指医院那扇白色的铁门,转过头去问她。她望向那里许久,又抬头看了看天。她的唇间呼出一团雪白的雾气,天空中没有下雪,但野草还没有冒出荒芜的土地。
“或许春天的时候,我就会走了。”
她的语气并不是肯定的,比起回答我的问题,那更像是她在喃喃地说着什么。我希望她能够好起来,至少手上不要再缠着那些绷带。可我看向那纯白到没有一丝瑕疵的天空,却在心里祈祷着,春天永远不要到来。
我想要握住她的手臂,却在迟疑后又收回了已经伸出的右手。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我感到很害怕,似乎我这么做了,就会永远失去她。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问她:“我们会一起吗?”
她脸上的笑容不曾变过,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许诺:“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但我知道,这份承诺是有期限的。我珍惜每一个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寂静的夜晚,看到她窗边的灯光暗淡下去,我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让我无法闭上双眼。
当天空中再次下起雪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这场雪不要停歇。就让它一直坠落到黑夜的尽头,致死也不会消融。
2
那天的雪下了很久很久,北风呼啸而过,裹挟着雪花去往我无法触及的远方。纷飞的大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站在那里,只能看到医院的灯火通明。
她走到窗边,敲了敲厚重的玻璃,我们看着彼此,距离却如此地遥远。她对我说了些什么,但隔着这样的距离,我什么也听不到。我想,冬天是不是又要变得没有声音了。
很快,玻璃又被浓浓的雾气覆盖,我只能看到她站在窗边那模糊的轮廓。
“你……要……进……来……吗?”
她用手指在玻璃窗上写下这样一句话,然后再一次擦去窗上的雾气,站在那里看着我。可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我不敢拒绝,也不敢踏着积雪跑进医院去找她。
经过这些日子,我逐渐了解到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人们坐在点着灯的房间里,互相依偎着安慰彼此,他们有的人笑着,有的人哭着——那是生命的温度。而我独自站在玻璃的另一边,窥视着这不属于我的美好。
我不想她再为我担心,所以我从那里离开了,我躲到树的阴影里,让她没有办法再找到我。
我本应该坐在那里,闭上眼睛度过漫长的雪夜,可总有什么东西牵引着我似的,让我又一次看向她房间的窗户。
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玻璃窗上的字迹也慢慢被雾气吞噬,在我离开后,她好像又在那行字下写了什么,但我已经没有办法辨认出来了。
就让她去享受属于她的温暖光明吧,她应该是幸福的,虽然,我还远远没能理解幸福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我想,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能见到她了。冬天寂静无声,但我想,这份寂静将是短暂的。
我又听到了人们的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我睁开双眼,看到的却还是漆黑的夜。
“要听我讲故事吗?”
我被她吓了一跳,慌忙地从地上站起,看到的是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光着脚,站在我的身边。从她口中呼出的雾气更加浓厚,但很快变成一缕白烟消散在风中。
“为什么你出来?”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离开那个温暖的房间。
她很快就给了我答案。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很担心她,却没有开口拒绝,一种莫名的感觉占据了我的全身,让我把她留在了这里。我知道这是错误的,但我不想要她离开我。
我们像白天一样,坐在树下的花坛边上,她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放在膝上,彩色的图案画满了书页,我还不太能看明白书上写着什么,但能从画里了解到故事的始末。
那是一本童话书。她告诉我,童话就是一个所有人都会获得幸福结局的故事,所以我很喜欢童话。我总是想,如果我和她也生活在童话的世界里该有多好啊。
她翻到新的一页,一字一句地为我念起故事的内容。
“天冷极了,下着雪,又快要黑了。”她看向天空,漆黑的夜里没有一盏星星,只有空地上那个老旧的路灯还泛着昏黄的光亮。“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夜。”
念到这里,我问她:“什么是最后一夜?”
她笑着看向我,为我解释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当第三百六十五天过去的时候,就会从头开始计数,而那也就是新的一年。”
她又看向远方,喃喃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懂那些话语,但我能够感受到,她的眼神十分落寞。我向她凑近了些,等待她继续给我讲故事。
“……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穿着一双拖鞋。那是一双很大的拖鞋,那么大——一向是她妈妈穿的。”
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我看到她的目光落在手腕的那条红绳上。那也是她妈妈给她的吗?我想,那时候她一定很幸福吧。
我不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妈妈。
“……小女孩只好赤着脚走,一双小脚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她翻动着书页,我看到她纤细的手指变得通红,呼出的雾气还没能聚成一团便散掉了。
“……她不敢回家,因为她没能卖掉一根火柴,没挣到一个硬币,爸爸会打她的。”
她念这段话的时候,双唇是颤抖着的。夜色越来越浓了,风也变得凛冽起来,吹乱了她的头发。
“……这是一道奇异的火光。”她一边念着,一边拿起从树下捡来的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着什么。“小女孩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大火炉前,火炉装着闪亮的铜把手,烧得旺旺的。”
她在雪地上画出一个火堆的图案,木柴的数量不多,但迸发出了明亮而又温暖的火焰。我问她,为什么没有画书上的火炉呢?她告诉我,这样的火苗,已经足够我们感受到温暖了。
“……她又擦了一根,火柴燃起来了,发出光亮来了。”
她激动地捧着书念到,然后伸出双手做出划火柴的动作,就像真的有一束火光在手里跳动似的。
“……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摆着精致的盘子和碗,肚子里填满了苹果和梅子的烤鸭正散发着香气。”
她又拿起那根树枝,在雪地上画着什么。虽然我并没有见过那个东西,但从那些彩色的书页里我学到过,那是一个香甜可口的草莓蛋糕。
“……她又点燃了一根火柴。这一次,她坐在美丽的圣诞树下。”
她抬头看向头顶,树枝光秃秃的,还没能长出新的叶子。
“……只见圣诞树上的烛光越升越高,最后成了在天空中闪烁的星星。有一颗星星落了下来,在天空中画出一道闪烁的光。”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很久都没有再继续。我看着她的手曾指着的那段故事,还剩下几行字她没有念给我听。可她的手颤抖着慌忙翻到了下一页,或许她也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了图画中,那一闪而过的光亮之上。
“……她又擦亮了一根火柴。这一回,火柴把周围全照亮了。奶奶出现在光亮里,是那么温和,那么慈爱。”
她的手指抚在书页上,像是在抚摸着小女孩的脸颊。
“奶奶。”她继续念着故事,“请带我走吧。”
书上的小女孩是笑着的,她欣喜地扑到了奶奶的怀里。
“……她们在光明之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那没有寒冷,也没有饥饿,也没有痛苦的地方去了。”
我望向天空,那里出现一抹白色的光亮,我企图去触碰这份光明,却发现,那只不过是降下的皑皑白雪。
“……第二天清晨,小女孩坐在墙角,两腮通红,坐上带着微笑……”
她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倒在了雪地里。寒风呼啸着吹开落在地上的童话书,看着画上小女孩的模样,我焦急地跪在了她的身边。
我的身体像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控制着,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要抱住她,可我做不到。我只能呼喊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但我不知道她还能否听到我的声音。
“谁……谁来帮我……”
我拼尽全力组成了这样的一句话语,可风仍然猛烈地刮着,将天空中纷乱的雪花盖在她的身上。她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就像那个手里握着火柴的小女孩。
雪越下越大了,大到我再也看不清玻璃窗另一侧温暖的光明。我跪在那里,嘶吼着,祈求有什么人能够发现她的存在。
我虔诚的祷告终于得到了回应。去她房间替她换药的护士发现了她不在那里,她的影子从窗边一闪而过,在茫茫的白雪之中找到了晕倒的她。
我又听见双脚踩过雪地发出的响声,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抱着毯子,从医院里跑了出来。女人将毯子盖在她的身上,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然后用手轻轻拍去她身上的雪花。
“谢谢你。”
女人的身体微微转了过去,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跑向明亮的医院里。我看见她推开门张望了半晌,最后留下了一道虚掩着的门缝。
那天晚上,她房间里的灯光不曾熄灭过,有时候我会看到那个女人站在她的病床边,她的神情慌张,而我也没有办法闭上眼睛。
她怎么样了?她还好吗?她会离开我吗?
我坐在雪地上,看着那本被她落在原地的童话书,想了很多事情。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故事没能拥有那样幸福快乐的结局。
3
尽管她最后还是回到了那个温暖明亮的房间里,但是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她很少再跑到院子里找我,甚至没有办法像那天一样,站在窗边远远地看着我,笑着在玻璃窗上写下只有我们能够看懂的词语。
我很想她,想到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夜晚总是让我更加清醒,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可答案带给我的,是像这黑夜一般的彻骨的寒冷。
这天,我还是站在树下等她,希望她可以出现在我的身边。我看着那敞开的白色铁门,一个一个数着来往的人们。我不知道自己数到了多少,我的思绪被突然到访的男人和女人所打断了。
他们似乎与其他人都不同,他们穿着画报上才会见到的西装礼裙,走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我看见他们从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上下来,走进了医院里。
没过多久,他们便离开了。我不明白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又来这里做什么。他们的脸上看不到那些人的苦难,有的只是在这里的大人们脸上无法看到的笑容。
我想,或许是他们的亲人快要从这里离开了吧,他们会一起去往幸福的地方,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正想着,我又听见一阵,双脚踩过雪地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往一旁站了站,害怕撞上那些像我跑来的,玩闹的孩子们。笑声回荡在我的耳畔,但却存在于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侧过头去,看到的却是她抱着膝盖,靠坐在树下。
“你来找我了!”
我欣喜地坐到她的身边,有太多话,太多问题想要同她诉说,我凑上前去,却被她吓了一跳。
她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我想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却怎样都无法组织好自己的语言。
她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从怀中拿出什么东西,她转身跪在地上,用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在雪地里挖着,然后把那些东西全都埋在了土里。我见过那些东西,是她床头经常摆着的,切成块的苹果。
“为什么?”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去她的房间找她的时候,我偶会会遇到那天的那个护士。每当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总是笑着指向窗边,让我躲在窗纱的后边。
大部分情况下,我并不想看到那个女人,看到她手中细长的银针扎进她的肌肤,我总是会别过头去,捂住自己的眼睛。但有的时候,她会带来红彤彤的苹果,刚刚清洗完,上面还留着几颗晶莹的水珠。
它的宿命和那些放在床头的苹果大有不同,她总是开心地接过来捧在手里,在女人走后,又招我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我知道她很喜欢,所以每当她把苹果递给我的时候,我都只是对她摇了摇头。她有些失落,但也只有很短暂的一瞬。她将苹果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轻轻咬下一小口,透明的汁水从苹果的边缘流下,从她的掌心缓缓地流向手臂。
我问她这话的时候,她只是看了看我,又和我讲述起白雪公主的故事。
很可惜,这一次我也没能听她讲到故事的结尾,讲到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怎么又乱跑啦?医生不是说,现在不可以去外面吗?”女人又将他从地上抱起,“等你的病好了再出来玩,好不好?”
“对不起……”
她把脸埋在了女人的胸口,在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对我挥了挥手。看着她们越走越远,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多想让她留下来,但我不能这么做。
所以,我只是站在那里,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我想我能够理解那个女人所说的话,所以当后来我看到她站在窗边的时候,只能对她摆摆手,然后跑去躲在树后。
我很想去见她,但她没有再邀请我去到那里。我想,如果我贸然跑去她的房间,她大概会讨厌我的。可她的脸色越来越差,原本圆润的脸颊也瘪了下去,纯色也变得更加苍白。
她生病了,生了很重很重的病。我看见那女人更加频繁地出入她的房间,她的身影总是出现在窗边,她站在那里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拉上了雪白的窗纱。
她还会好起来吗?还会来见我吗?
我不知道。但夜晚没有再下过雪了,留给我的只有看不见任何其他颜色的黑暗。我发现土地变得湿润起来,在那细小的夹缝之中,我发现了一丝生命的痕迹。我唯一明白的是,春天就快要到来了。
我蜷缩在树下,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再次弥漫了全身。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当我抱紧双臂,闭上眼呢喃的时候,却不曾像她一样流下眼泪。
这天晚上,风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凛冽,刮得枝头的树干乱颤,吹得玻璃轰隆作响。医院里只点着几盏光线暗淡的灯,一切都静悄悄的,将窗外的喧嚣隔离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地上站起身来,跑去躲在了大树的阴影里,我探出头来,紧紧地盯着医院的铁门。
狂风拍打着紧闭的大门,震得那条厚重的锁链都在为之颤动,我听见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响声,在一阵杂乱的碰撞声中坠落到了地上。铁门被轰地吹开,撞击着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来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它们涌进了院子,像是蝗虫过境一般,贪婪地伏在地上,试图吸食这片土地上的生命。可树的枝头还没能长出新叶,它们也没有发现土地上冒出的嫩芽。
它们的步履变得缓慢,像是失去了目标一般,在黑暗中游荡。我躲在树后,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希望它们可以尽快从这里离开。
风又一次刮了起来,比刚才还要更加凶猛,它们竖起尾巴,聆听这号角。狂风吹开了医院的门,微弱的光亮泄出了寂静的城堡,它们像是嗅到了猎物的气息,成群结队地涌了进去。
我瘫坐在地上,这种感觉前所未有,我想起什么,惊慌地望向她的窗边,房间的窗户早已被吹开,白色的窗纱在风中飞舞着。
我没有想太多,径直冲进了医院,一边祈祷着,祈祷它们千万不能找到她。
我拼命地奔跑着,试图将那些人的嘶吼声阻断开来,可那绝望的喊声回荡在漆黑的长廊里,像是一双双大手束缚着我的身体。
“不要去……”
“快走吧……”
“你不能再往前了……”
可对我而言,这些被困在这里的人们,是比那些东西还要更加恐怖的存在。我不敢停下脚步,也不能停下脚步,就算我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我也不会就这样把她留在这里。
我挣脱开他们抓着我的双手,冲向了那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
这里像是一座巨大的宫殿,所有的房间门都紧闭着,从房间一侧的字牌上,我找不到她的名字。所有的字迹都被黑暗污染,淤泥从墙缝里一点点渗出,互相粘连着,滴落到地板上。
我呼喊着她,一遍又一遍,我跑过了无数个十字路口,却都无法得到她的回应。
“嘭”地一声,我看到尽头的指示牌变成了刺眼的红色,那道大门被风掀开,下一秒,那些东西从黑暗中朝我奔来,尖锐的吼叫声穿透了我的身体。头顶的白炽灯疯狂地闪烁着,就在它们要扑向我的那一瞬间,我闭上了双眼,紧接着,所有的一切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与死寂。
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担忧与恐惧弥漫了我的全身,我想要快点找到她,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听见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响声,我循着那声音前进,渐渐地,我听见了她那微弱的,低沉的呼吸。
我感觉到那些粘稠的东西在抓着我的脚腕,让我很难再抬起双腿,我清楚地知道,面前是万丈深渊。
那一刻,我犹豫了。有什么东西突破了屏障,显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似乎忘记了太多事情,忘记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明白,我不能牵起她的手,也无法牵起她的手。我和他们一样,只是永远被困在这里的,没有归宿的灵魂。
那一刻,我明白了死亡是什么样的东西。是落在掌心无法融化的洁白的雪花,是明媚阳光也映照不出的虚无的影子,是靠得再近也传达不出的人类的体温。
四季尚且会轮回流转,阳光会洒满大地,树叶会长出新芽,春天也总会到来。可本该在下一个季节绽放的,属于我的璀璨生命,早已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冬天迎来了终结。
我已经不能再失去它了,再往前走的话,我将无法在看到明天的太阳。我的灵魂会坠向深渊,永远的消失在世界上。
它们不再束缚着我的双腿,我睁开眼,看到的只有她房间的那扇门。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不知道该从这里离去,还是转动房门的把手。我在想,我真的能够打开这扇门吗?我想,我的手感受到的应该只有一片虚无。
我转身离开,似乎听见他们的灵魂在向我喝彩,我想,我大概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4
“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她的声音像是一缕阳光洒在了我的身上。
阳光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黑暗,照耀出我的轮廓。
我闭上双眼,转身冲向了那扇门,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那些穿着白衣的人们站在她的房间里。
“怎么回事?”
“病人状态很差,需要送去急诊室进一步诊疗。”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床边,俯下身去用脖子上的仪器听了一会儿,接着若无其事地说道,“心率在正常范围内,不要大惊小怪。”
“主任!她的症状很不乐观,我害怕她……”
“够了!”男人吼了一声,拽着她就要离开,“我没有闲工夫管她!多余的医疗费你替她出吗?!”
“是!随便您怎么说吧!我不能放着那个孩子不管!”
她挣脱开了男人的手,拉开门跑了出去。男人没再说什么,他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背着手离开了。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而这种预感很快便应验了。我本想转过身去,走到她的病床前,陪她熬过这痛苦难眠的夜晚,却忘记了自己是从怎样的泥泞之中攀爬到这里的。
一股恶寒攀上了我的手臂,我猛地转过身去,看到的景象让我无比绝望。
那些东西正匍匐在她的身上,肆意地啃食着她的灵魂,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连呼吸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我的四肢颤抖着,像是面对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我的未来也在此刻变得清晰可见,恐惧再次席卷全身,但这份恐惧的根源并不是死亡。
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我的回忆里充斥着那些与她度过的快乐时光,虽然短暂,但又是那么的耀眼夺目。
她会好起来的,会见到春天,见到冰雪消融,见到大地苏生。她会离开这里,拥有一个像童话般美好的,幸福快乐的结局。
我冲向那些东西,死死地抓住它们的尾巴,它们发出刺耳的嚎叫声,一个接着一个地扑向我。我怒吼着,拼尽全身力气与它们对抗。
在殊死的搏斗之中,我看到她的脸色逐渐平静下去,危急关头,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这份喜悦很快就被痛苦占据,它们锋利的爪印深深地嵌入我的手臂,不断地攀升,直捣我的灵魂深处。
我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被撕裂开来,四肢也失去了控制,我像是一个被扯得七零八碎的人偶,拖着满地的残骸,勉强支撑着站在那里。
我的灵魂就要被他们吞噬殆尽,等待我的将是漫长的虚无。
我要离开她了。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的悲伤溢出了容器,倾泻在这片黑暗之中。
透过它们的眼睛,我看到白天那个穿着礼裙的女人,在纸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坐在另一头的男人将纸条贴在了稻草做的人偶上,然后将它们一并扔进了身旁的火炉里。
炉中的火焰越烧越旺,鲜红的火苗在风中跳跃着,侵蚀着人偶的身体,而那张写着她名字的纸条,也化成了一缕灰烬。那些东西在黑暗中颤动着,嘶吼着发出低沉的嚎叫,瞪着双目虎视眈眈,等待着祭品的到来。
我攥紧了双手,胸口迸发出一股滚烫的烈焰,我怒吼着,化作一头凶猛的野兽撕咬它们,我的愤怒涌向死亡,试图将一切燃烧殆尽。
疼痛依然撕扯着我的灵魂,将我拖进那深渊之中。
我要见证她的幸福。
我要留在她的身边。
痛苦吞没了我,连带着我的愿望一起,消失在那没有雪的夜晚里。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冷的黑夜之中,我靠坐在墙角,点燃了一根火柴。
我睡了很久很久,我猛然从梦中惊醒,看到的是她安详的睡脸。
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我像往常一样躲在了窗帘后,透过缝隙,我看到那个女人坐在她的床边。她摸了摸她的额头,脸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
她睁开朦胧的双眼,向她打了声招呼。
“我吵到你了吗?”
她摇了摇头,撑起身子看向窗外,随着她的视线,我看到了那满园的绿色。
我们一起熬过了那个漫长的冬夜。一切都苏醒了,像是迎接新生那般,降临了这片土地。我很高兴,因为不会再下雪了。
女人说,她的父母就快来接她回家了。这应该是一个好消息,但她的脸色沉了下去,仅仅只是一瞬,又绽开了笑容。
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她能够离开这里,他们也会替她感到高兴吧。我有些落寞,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似乎是害怕与我分别,她很少再同我讲话。我也只是默默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手中的书页一张张翻过,我学会了更多的词语,却不知道要怎样传达给她。
有时候,她会站在窗边很久。我不知道她的目光去往了何处,我想,她在焦急地等待着父母来接她回家吧。看着日历,数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是幸福的人才会拥有的烦恼吧。
我仍然陪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这是最后一晚了。我趴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的睡脸,突然理解了故事中“一年的最后一天”对于小女孩而言,是一个怎样的日子。
我对她有着万般的不舍,却也只能呆呆地看着她,试图把她的模样刻在我的脑海里。我害怕在以后这漫长的岁月之中,我会渐渐忘记她的存在。
“……我好想你……”
在梦里,她轻轻地呢喃。她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滴落到枕头上。她梦见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那或许是幸福的眼泪。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怎么亮,她就换好了衣服坐在床上,翻看着手中那本童话故事书。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纱照进了房间,我想,是时候和她说再见了。
“阑阑,爸爸妈妈来接你了。”
只是,我看到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房门口的时候,全身像是麻木了一般,呆愣地站在原地。
不行……不可以……不要跟他走。
我拼命地喊着,但她只是拉着男人的手,一起走出了房间。我惊慌失措地追了出去,差点撞上拐角处奔跑着的孩子。
我本不该犹豫的,我想要立即转身追上她的步伐,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什么东西牵引着我,把我留在了原地。
我看着那个孩子,看到他的瞳孔中映照出来的,我的模样。
他嚎啕大哭起来,引来了那个女人,她还是像那样温柔地将他抱起,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看到她背过身去,脸上留下了一行泪水。
“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她走到一侧的门口,将孩子交给了另一个女人,“和她回家吧。”
尽管到最后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很感谢她的照顾,对她的,还有对我的。
我想要伸出手与她道别,看到的却是一片漆黑的,没有轮廓的虚无。我陷入了黑暗。
我是谁?又应该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迎来了下一个春天,可是,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我奔跑着追上她的步伐,轻盈得像是一阵风。我站在她的身旁,远远地看向那栋纯白色的大楼,阳光攀上她的房间,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她走出了那扇门,想起什么似的,慌忙转过身去。我看到她的视线停留在了那棵树下,那个我曾经存在过的地方。
耀眼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我闭上眼睛,躲在了她的阴影里。
我不再去找寻自己存在的意义,因为我知道,我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了。
我会陪在她的身边,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我会见证她的人生,以及,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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