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八月四十六

8月27日晚,部门成功歼灭国内头号异类组织塞勒涅,俘获异类罪犯八十余名——次日一大清早,对部门相关事件拥有独家报道权的博闻网将这则喜讯刊登于官方首页,轰动了全国。舆论无需多言,自然是一片叫好,仿佛大家都憋屈了许久,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一样。甯安虽不是不能理解大众的心情,但他的神色却极为难看,几乎能与朱笠那满脸的黑线媲美了。

“你觉得这是一场欺骗,对吧?”怀珺衡轻声问道。若说约瑟夫·李的绅士风度是虚伪的装腔作势,那么怀珺衡的优雅高贵则是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天然气质,令人无法移目,却不会让人感到难以跨越的距离感,很是亲和。看着这般的他,甯安不自觉回想起当初在地铁上,向他倾诉烦恼的事情。他说的没错。欧阳尧旭并非不愿看见,而是迷茫自己是否应该看见,并且现在,他选择了“看见”。

对于塞勒涅的调查,本由戚宿秀全权负责。但他瞧甯安满脸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在第一轮审讯之后把甯安放进去了。而在怀珺衡抬起眼的那一刻,那种被瞬间看穿所有心事的感觉再度袭来,紧接着他说出口的话语,亦分毫不差地刺入了甯安的心坎。

他继续温声细语地说:“文字游戏是操纵舆论的基本手段,甚至可以说是最基础的。博闻网的报道中,没有一个字弄虚作假,人们也收到了渴望获得的讯息。可谓双赢。”

甯安面不改色地反驳:“那篇报道是站在部门的角度写的,几乎原封不动地复述了部门想要人们看到的结果,以至于许多人的评论都隐含了异类再也不能危害社会的错觉。然而现实却是,塞勒涅的败北,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码;两百名异类罪犯不知所踪,无疑是巨大的社会安全隐患。”

怀珺衡从容不迫,“其实,你自己也使用过类似的手段,难道不是吗?”

甯安一愣:“什么意思?”

“杭城七中事件。”怀珺衡款款而谈,“你在联系侯羽时,一上来就以‘这里是政府直属的特殊管理部门’亮明了身份。虽然这也确实是应对方的要求,但在输入这串文字时,你能毫不犹豫地否定,你心里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吗?”

甯安顿了顿,无语凝噎。

“当然,你的出发点不同,所以你有权不满我们的行为。”

“‘我们’,包含了谁?”

怀珺衡微微一笑,“我明白你有很多疑问。不过解释起来,需要一定时间,而且刚才和戚监察员聊了那么久,口也有点干了。能给我倒一杯茶吗?”

甯安稍稍侧头,朝单向透视玻璃眨了一下眼睛。不一会儿,一人进入审讯室,把一杯茶水放到了怀珺衡面前。怀珺衡看了看廉价的白色纸杯和完全没泡开的粗糙茶叶,也不介意,拿起来小呡了一口,缓缓地说:“你应该知道,在成为幼师之前,我曾是一名律师。”

尽管在大老板手下当一个“顾问律师”,可享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怀珺衡却回绝了高新邀请,义无反顾地专攻刑事案件,有时遇上家境贫苦的委托人,不仅无偿辩护,还主动给他们倒贴生活费。这类委托人通常是无以回报,只能赠送微薄的锦旗表示感激。不过怀珺衡从未把自己标榜为圣人,也从未因由此带来的劣质优越感而沾沾自喜。他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含冤入狱,致使家庭和人生毁于一旦。仅此而已。

“这里没有监控摄像头,也没人偷听。事实究竟如何,请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帮你。”

面对怀珺衡的苦口相劝,王海波始终充耳不闻,他耷拉着脑袋,目光涣散,宛若一具魂不附体的空壳。怀珺衡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并非真凶。杀死你岳母和你妻子的,是你的儿子王新。你想保护他,无可厚非。但你以为,你真能护得了他吗?”

王海波眼神一闪,慢慢地抬起头来。

“你做不到。”怀珺衡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因为王新不是一般的孩子。而你,没有当他父亲的能力。”

王海波和王新的案子没有直接经过甯安的手,所以他也是后来浏览案卷才了解到的。王新犯下杀人罪,王海波有不管教和包庇之责。因此怀珺衡说他“没有当他父亲的能力”,甯安能够理解。不过有一点,着实令他吃了一惊。

怀珺衡眼角勾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小月牙,“难道你以为我当年同意创立塞勒涅,是因为不甘无辜之人蒙受冤屈、真相被单方面石沉大海吗?”

甯安一噎,无言以对。

“我也的确遇到了类似的案子,所以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原因。”怀珺衡不轻不重地说着,目光略微一垂,仿佛在回忆什么似的,“你应该也看过相关的统计报告吧?与异类挂钩的犯罪案件中,大部分加害者都是别无长处的普通人,只有少部分的犯人才是异类。可由于刻板印象和幸存者偏差,人们往往觉得处于弱势的是普通人,一切坏事恶事全部出自异类之手。于是矛盾丛生,极端派越来越多。那么,究竟该如何改变这种局面呢?”

甯安怔了一下,恍然意识到对方是在向自己抛问,于是略一思索,回答道:“让双方正视真相。”

“是的,”怀珺衡表示赞同,“只有正视事实、正视真相,双方才有谈拢的余地。但问题是,如何让他们正视真相?尤其是那些已经被蒙蔽了双眼的人?”

甯安想了想,答不出。毕竟他一直以来都在追寻此问的答案,而他目前还没得出结论。

沉默了片刻后,怀珺衡轻轻开口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这个问题牵扯的因素实在太多太复杂,远非个人所能解决,所以我一度也十分迷惘,直到他找上我。”

“谁?”

“雷轩。”

甯安双瞳骤然一缩。

“一开始,他是以委托人的身份联系我的。可一见面,他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真正的来意——他需要合作者。”

“‘合作者’……是指建立塞勒涅的合作者吗?”

“是的。”

“你现在是和我说,塞勒涅的创始人是雷轩?”

“不。雷轩仅是个传话的。”

“那他背后是谁?”

怀珺衡悠悠地看了甯安一眼,悠悠地道:“回到刚才的话题吧。因为刻板印象和幸存者偏差,大众视异类为祸害,恨不得斩尽杀绝,从而造成了一场又一场悲剧。然而这些悲剧,全是大众对异类的错误观念导致的吗?或者说,大众对异类的固有印象,真是一无是处吗?”

这个问题比之前那个简单得多,答案也显而易见。但甯安依然没有回答。他隐隐猜到,塞勒涅被创建起来的真实意图了。

“人类和异类,就单个个体而言,无疑是异类占上风;可一论及群体,自然是人类居于上位。因此若要达成双方的和解,必须有一方……不,必须是弱小的一方做出让步。这是谈判的基本常识。为了促成谈判,必须尽可能地集齐所有利于谈判的因素——甯组长,应该不用我再说下去了吧?”

甯安无言须臾,感觉光是张开嘴巴都困难无比。而后,他深吸一口气,徐徐地说:“塞勒涅是一个‘筛选体系’,专门用于筛选有意投靠人类的异类。”

“没错。”怀珺衡肯定道。

……难怪塞勒涅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团体,发展成国内首屈一指的大组织,仅仅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甯安想着,不自觉吐出沉重的叹息。

“部门,一早就知情了吗?”

“我未与部门高层直接接触过,想来都是他在打点吧。”

甯安仿佛苦恼般地思索了一会儿,“部门的内部情报,也是他透露给你们的?”

“是的。”怀珺衡大方招供,“他把组织的运营权全部交给了我,只有必要时,才会让雷轩传几句话。后来,更是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还得我自己去找他。”

“但这应该是仅限于你们三人间的秘密吧?侯羽连塞勒涅都没加入,为何会知道?”

怀珺衡无可奈何一叹,“没有什么能成为永远的秘密。对方引发杭城七中事件的原因,你也明白吧?”

“——利用侯羽和吴文浩确认‘塞勒涅的实际统领人另有其人’的真伪。”

“没错。而我们能做的,至多将计就计,不落入对方的陷阱罢了。不过,似乎也没什么用的样子。”

“和你们作对的,是什么人?”

“螺旋。”

“螺旋?难道是……”

“不错。正是被我们在四年前剿灭的异类组织。”

“难道螺旋有党羽漏网了吗?”

“据我所知,应该是没有的。但螺旋就像‘唯“怪胎”论’具现化的产物。只要‘“怪胎”应当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的观念存在,螺旋就永不灭。”

尽管早已预料到这会一次信息量爆炸的问话,但哪怕进行到了这儿,也仍旧有许多疑点未解,所以甯安觉得还是暂停一下比较好,“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螺旋会制造杭城七中事件了?”

靠着走廊的墙壁,甯安回想着方才审讯中的各种细节,忍不住疲惫地吐了口气。随即,隔壁讯问室的门被打开,欧阳尧旭拖着灌了铅似的步伐,走了出来。对于他的处置,董峻国暂时说功过相抵,配合完调查再写一份检讨就行了,不会有什么惩罚。看他脸色不怎么好,甯安便朝他微笑了一下。欧阳尧旭见了那笑容,不由得愣了愣,一副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样子。就在这时,被关在“贵宾室”的范冰又开始发起疯来——

“叫姓董的那混蛋过来!快叫他那杀千刀的滚过来!!你以为我们欧阳家被你们白嫖了多少钱,竟然敢这样对待我?!董峻国!董峻国!我要你杀了你!我要你不得好死!!”

与谩骂声一同响起的,还有摔凳子摔桌子和砸墙的声音。欧阳尧旭不堪忍受似的握拳咬牙,脖子上的筋一抽一抽的,仿佛随时都会瘫倒下来抱头崩溃。甯安立马上前想带他离开,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却恰好于此时从走廊另一头登场——

欧阳尧旭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无意识呢喃出一句:“……爸?”

欧阳凯仍然自带一股不容人逼视的强大气场,即使听到了欧阳尧旭的无助呼唤,也是置若罔闻,笔直地走向范冰所在的房间。欧阳尧旭呆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甯安也即刻跟上。

一听到开门的动静,范冰当即停下挥起椅子的双手,急不可耐地一丢。她大概是想一口气冲到副部长室找董峻国算账,却不料来者居然是欧阳凯,不禁被吓了一大跳。她呆呆地盯了他片刻,旋即过电一样反应过来,抄起凳脚就向他砸了过去:“欧阳凯!你这个该死的畜生!你这个畜生!夏竹还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董峻国说夏竹还活着?!”

一人慌忙奔上去接住了当头而来的椅子,随后又有几人赶来联合制服了张牙舞爪的范冰。欧阳尧旭讷讷地看着这一幕,脑子里“嗡嗡”直响,浑身好像没了腿似的摇摇欲坠。

欧阳凯冷冷地俯视着面目全非的妻子,冷冷地说:“你有资格知道这件事吗?”

范冰顿时炸了:“我怎么没资格知道?!我是夏竹的妈!我哪里没资格知道?!”

“你有一刻尊重过她的意愿吗?”欧阳凯淡漠道,“她喜欢动物,你却嫌弃它们脏,让仆人往它们的食物里下药。你当真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希望她们当自己的朋友,但你却说她们是妖怪,还叫人把她们丢了。你究竟是在养孩子,还是在养另一个你自己?”

范冰怒不可遏地反问:“你现在倒有理了?你会养,那你怎么不过来养?!每次夏竹需要爸爸的时候,你他妈的在哪儿?啊?!”

欧阳凯:“……”

真要论起来,欧阳凯陪伴在欧阳夏竹身边的时间,确实是算少的。但正因为如此,他才默默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刻,远远地望着她,尽可能多看看她几眼。当然,范冰对此是毫不知情的,也没有告诉她的必要。

缄默了半晌,欧阳凯宛若向什么妥协了似的,语气稍稍缓和下来说:“如果你还认为自己是她母亲的话,就去附二医吧。”

范冰猛一个激灵:“夏竹……在附二医?”

欧阳凯背过身,缓缓道出残忍的真相:“她,撑不过今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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