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十一月五

早上八点,悄然无声的房间内,金梧洲仿佛被突然按下了苏醒的开关似的,倏地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直望着天花板。而后,他那空洞无神的双目渐渐染上生气,随即整个人一骨碌坐起来,眼珠缓缓带动着视线从左移向右、再从右移向左,微微皱起的眉头显露出深深的茫然与不安。这时,一个淡漠的声音忽然隔空传过来:“金梧洲。”

金梧洲被吓得心脏漏跳一拍。他如履薄冰般走上前,抬头看了监控摄像头一会儿,谨慎地问:“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你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名字?”金梧洲恍然大悟,“……我是谁?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你知道吗?”

面对着他那渴求的目光,广播“嗞啦”一声,似乎是被关闭了。金梧洲落寞地垂下头,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会儿后,室门从外面被打开,两个男人走了进来。左边那位身穿深色的长风衣,室内分明平静无风,但他的衣角却并不顺着步伐前后摇摆,而是向两边微微飘动,仿佛有两只隐形的小精灵在牵着一般。右边那位身着一袭白大褂,眼神冷淡,一看就是医生或研究人员。本能地,金梧洲往后退了一步。

见他对自己二人带着几分戒备,左边那人问:“你还记得我吗?我们昨天见过。”

金梧洲愣了一下,想了想,脑袋一片空白。

看出他依旧处于不知所措的慌乱之中,左边那位温声地介绍道:“我叫甯安,这位是易弦。我们是异类管控局的人。你现在,在管控局的观察室里。”

“异类……管控局?”

因为详细说明起来比较费时间,甯安便采取了更加直观的方式——他手指一勾,一股微风拂过金梧洲头顶,令他顿时一个激灵,“像我这种拥有异常能力的人,被称为‘异类’。而异类管控局,就是专门管理这类人的机构。昨天,我采集了你血液送去化验,确定了你也是异类,之后由于你受到敌方的袭击,就把你带了过来。”

金梧洲大概能理解这段话的意思,但仍旧满脸困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关于你的异能,我们现在正在调查中。”易弦突然开口,“至于你失忆的原因,恐怕和你的异能有关。”

“……我的异能?”金梧洲自言自语般地呢喃,“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担心,你在这里是安全的,可以慢慢想。”甯安把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递给他,“这是我在你家里找到的,似乎是日记,看了之后,说不定有助于恢复记忆。”

金梧洲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双手接过来。

“我们先不打扰你了。有事的话,直接对摄像头说就行。”

“……谢谢。”

待二人离开,金梧洲紧紧握着手中的日记本,迟迟不敢有进一步动作。经过一番内心争斗,他深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接着,他慢慢打开第一页,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你只有一天的记忆,所以必须在晚上十二点前,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全部记录下来。”

这宛若小说开头般的句子,占据了满满一页纸。整整三十三个字,字形歪歪扭扭,东倒西歪,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而且下笔力度很大,仿佛出自低年级学生之手。看着发黄的纸张与被铅笔痕迹抹黑的横线,金梧洲即刻明白这本日记本被人翻看了无数遍,并且每次都是从头开始。于是再一次做好心理准备,翻开第二页。

“2005年3月5日。我不记得前一天的事情,不记得爸爸妈妈,不记得自己是谁,所以妈妈说,我必须养成每天写日记的习惯,把一天中所有的事情都记下来,这样第二天的我就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我叫金梧洲,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爸爸叫金鹏,在工地上班。妈妈叫林庆,开一家小卖铺。妈妈说,当初教我写字的时候,因为我总是忘,费了很大的功夫,所以我要多写一点,让明天的我也能看懂这篇日记。

“听妈妈说,之前一直都是她在教我读书写字。虽然也去看了好几次医生,但医生们也不知道我这病是怎么回事,所以后来就不去了。今天来小卖部买东西的大伯劝妈妈送我去学校读书,说现在不读书,以后没出路。妈妈说,没出路也没关系,只要我能像正常人那样活下去就行。我不明白,如果正常人是读书找出路的话,那不能去学校的我,还能算正常人吗?可问出来的话,感觉妈妈一定会很伤心,所以我就没问了。”

“2005年5月4日。妈妈叫我来写日记。我看了昨天的日记,知道原来不上学是不正常的。但是,还有一件不正常的事。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被窝里有一片片的黑色东西。然后,妈妈急急忙忙跑过来,叫我不要管。她看上去很累,眼睛肿肿的,好像哭过。可昨天的日记里没写妈妈哭,我也就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

……

“2005年7月13日。爸爸送了我一个游戏机。他说,他平常早出晚归,一直让妈妈管我,觉得很对不起我们。他听工友们说,这款游戏机在同龄孩子中很火,就加班加点给我买的。我知道爸爸是为了让我以后不用工作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才拼命赚钱的。不是他对不起我们,而是我对不起他和妈妈。”

“2005年7月14日。今天很热。我想吃两条冰棍,但妈妈不允许,说吃多了会拉肚子。下午,听说是爸爸工友的一个叔叔跑过来,说爸爸忽然晕倒了,然后妈妈就带我去了医院。医生说,爸爸得了热射病,最后也没救过来。妈妈哭得很伤心。我想,我也应该伤心的,但我哭不出来。因为今天爸爸早上很早就出门了,看到他的尸体时,是我见到他的第一面。我不认识他。”

……

“2005年7月21日。陪了爸爸七天后,爸爸被火化,埋进了土里。因为不开店,我就有时间看之前的日记了。我是一个不孝顺的儿子。爸爸死的那天,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爸爸是个好爸爸。我对不起他。”

……

“2007年12月20日。妈妈病了。医生说是癌症,很不乐观,需要一大笔钱。我没有那么多钱。但我想救妈妈。经常来我家小卖部的大伯说,他可以帮我一点。但是不够。我看到网上说可以抵押房子借钱。我想试一试。”

“2007年12月21日。妈妈吵着要出院。她不想治。我跪下来求她听医生的话,她答应了。作为交换,我晚上不能留在医院。”

……

“2008年1月20日。妈妈的病情恶化了。我很担心。”

“2008年2月6日。我和妈妈约好一起看春晚。但她没撑到春晚结束。”

“2008年2月7日。新年到了,妈妈不在了。”

……

“2008年2月12日。房子没了。”

“2008年2月20日。大伯说我可以住他家。但我不想麻烦他。我知道自己不正常。他给我买了手机,说现在有很多人送外卖,让我也去试试。”

……

六年的过往,金梧洲花了一个白天,终于阅读完毕。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如何看待日记里的内容,但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心不想以这种方式得知自身的过往。他颤颤巍巍地拿起笔,把“今天”记录下来:

“我被异类管控局的人关了起来。他们说,会尝试弄清我的异能力到底是什么。我想,我应该配合他们。因为我再也不想忘记了。”

画上最后一个句号,观察室的门再次开启,易弦独自入内。不等他道明来意,金梧洲率先问道:“你们能帮我恢复记忆吗?”

“这个我们无法保证。”易弦干脆地答道,“但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恐怕你永远都离不开日记。”

虽然得到的回复是不确定,但在如今这种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丝希望。金梧洲问:“我该怎么做?”

“配合我们完成检查和测试就行。除此之外的时间,你可以自由安排,但不能离开这里。”

“好。”

易弦戴上手套,将一个特制的金属贴片贴在了金梧洲的脑门上。感觉被刺痛了一下,金梧洲皱了皱眉,忍着不用手去碰。

“今晚先好好休息吧。睡前记得把病号服脱了。我们会时刻确认你的状态的。”

“……麻烦了。”

回到监测室,见甯安还在看着屏幕中的金梧洲,易弦坐下来道:“这边由我盯着就行,你可以先回去。”

“没事。”

“按照日记中的说法和你昨天看到的,异变应该会在零点开始。现在才九点,不用那么紧张。”

甯安微微垂眸,欲言又止。

昨夜,等易弦赶到现场时,整个租房内只有甯安的身影,到处都不见金梧洲的踪迹。取而代之,一个巨大的不明物体正躺在地上,时不时还会抽动一下。它表皮柔软,形状似蛋,呈现半透明色,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充满了流动性液体。而在把它运送到管控局的过程中,其表面迅速变黑变硬,以至于完全看不清内部的情况。安全起见,易弦决定先观察它在自然状态下的变化,所以没有用任何仪器去扫描或干扰。半夜三点,黑色表皮忽然出现裂痕,紧接着化成数块碎片,金梧洲的身姿从中显现了出来。

趁其仍在沉睡之际,易弦带人对他进行了一系列检查。结果显示,破壳而出的金梧洲从头至尾毫无异常,各项指标非常良好,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拿来作为医学教材的模范健康样本——除却大脑记忆被清空这点。

“如果你的推论没错,”半晌,甯安终于出声,“那么昨天的金梧洲和今天的金梧洲,以及明天的金梧洲,还是同一人吗?”

“哲学思辨不在我的领域之内。”易弦不假思索地答道,“只要遗传基因不变,对我来说,他就是同一个人。”

此后,二人不在言语。不知不觉间,零点来临。随着提示音响起,易弦在电脑上一番操作,随即屏幕上的画面被一分为二:左半边是正常监控摄像头下的景象,右半边是贴片检测到的金梧洲全身状况的三维模型及相应的数据分析。通过对比可以看到,金梧洲的骨骼和内脏正在快速溶解,同时头部和四肢不断萎缩,体毛脱落,皮肤剥离肌肉,逐渐变成一个液体满盈的椭球体。半小时后,最外层的皮肤颜色加深,不断硬质化;又半小时后,球内液体的流动性变差,一个类似于胚胎的雏形浮现。而在接下去的两小时中,胚胎急速发育成人形,最终破壳而出。

“看来,我的推测完全正确。”一整夜盯着电脑屏幕,令易弦感到眼睛发涩,他用手捏了捏眉心,命人去把金梧洲转移到干净的房间。

甯安呆滞地凝视着“新版”金梧洲,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距离他醒来,应该还有五小时。快去睡会儿吧。”

“……为什么?”

“嗯?”

“为什么明明同身为异类,我们可以正常生活,而金梧洲却必须经历这种痛苦?”

发觉甯安的表情明显不太对,易弦顿了一下,答道:“我之前也说过,所谓的异能力,只是异肽素对人体影响的一种比较常见的表现形式而已。由于个体体质存在差异,部分异类还会面临其他影响,景少骅的妹妹以及尹娜就是最好例子。至于金梧洲的情况,确实是有些极端了。”

“那还有办法治好他吗?”

“怕是很难吧。毕竟,他也算是‘缺陷者’。”

“……”

见其仍无法释怀,易弦无奈地叹了口气,“上班之后,让晨星来一趟吧。如果能保持记忆的话,就算组成肉/体的细胞不是原来的了,至少,他也无需整日写日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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