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十一月六

意料之中,苏醒的金梧洲遗失了所有记忆。为了方便他理解来龙去脉,在进入正题前,易弦先说明了一下如今的情况。金梧洲听了,不仅不感到震惊,反而还平心静气地说:“其实你们不用解释。我相信你们,也会尽力配合的。”

注意到他的大腿上放着日记本,甯安惊奇地问:“你把它看完了?”

“没有。”金梧洲答道,“因为内容实在太多了,我就只看了最新的那篇。既然上面写着我应该配合你们,那我会乖乖遵守的。”

甯安黯然地低下头,若有所思。

“昨夜,我们对你的生理状况进行了实时监测,并将相关数据记录了下来。”易弦将金梧洲的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来,“结果显示,你是‘缺陷者’。”

“……缺陷者?”

“异类是在纯自然条件下或受后天因素影响,通过基因变异,进化成具备特异能力的新人种。但变异总是伴随着难以预料的风险,而进化失败或进化不完全的异类,就被称为‘缺陷者’。他们有的无法控制自身的异能,有的身患奇病绝症,总之就是带有精神上或生理上的缺陷。虽然有时可通过积极治疗好转,但彻底治愈的例子却少之又少。至于你的情况,确实算得上特例了。”

易弦说着,将手中的平板递给金梧洲,按下视频播放键,“你体内的成熟细胞会每天准时在零点凋亡溶解,唯独成体干细胞依旧保持完整性和活性,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分化,最终构建出一个新的个体。简而言之,‘你’会在每天零点死亡,而新的‘你’则会以‘你’的身体为养分‘复活’,自主度过剩余的十六个小时。”

视频做了加速处理,由原来的六小时被压缩成短短十分钟。看着自己变成“蛋”,又从“蛋”里“被孵出来”的全过程,金梧洲依旧不为所动——由于记忆的缺失,他体会不到这有什么异常。不过,对方的措辞让他隐隐有了一股这不是正常的感觉。

“治不好吗?”

“细胞凋亡受基因控制,并且反而是机体适应生存环境的一种手段。若控制细胞凋亡的基因出了问题,那就绝不是一个能在短期内解决的问题,而且你的身体已经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你体内的成体干细胞含量和异肽素水平远高于一般异类,所以才能像毛毛虫那样发育成蝴蝶。但区别是,尽管DNA相同,‘你’和昨天的‘你’,也可能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金梧洲:“……”

“非常遗憾,在这里,你得不到你期望的结果。”易弦丝毫未掺杂其他情感,平铺直叙地说,“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尽量搜寻帮你维持记忆的方法。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讲,你的记忆并未完全消失,否则你应该无法读懂文字,或是和我们无障碍交流。”

话音一落,晨星从他背后上前一步。她把手轻轻放在金梧洲的头顶上,闭眼感受片刻,收手退了回去。随后,易弦留下一句“如果有进展,我们会通知你的”,和另二人出去了。

“怎么样?有读取到什么吗?”

面对易弦的疑问,晨星摇了摇头,“只要大脑没有损伤,即使是本人已经遗忘的记忆,我也能一一读取到。然而金梧洲的大脑完好无损,最早的记忆也只是他睁开眼,看到观察室天花板的那一刻。”

易弦皱了一下眉头,“果然要想解开金梧洲身上的谜题,研究院才是最理想的场所吗?”

“接下去怎么办?”

“先尽可能探清哪些记忆不会随着他的‘新生’消失吧。之后,应该也会需要你的协助。”

“我知道了。”

这时,欧阳尧旭从对面大马金刀地走了过来。看到他来了,晨星连忙迎了上去。

“好了?”

“好了。不过后面可能还得来几趟。”

“要是累着了,就和我说。我来接你。”

“嗯。”

欧阳尧旭笑了笑,转过头,冷不丁冲甯安狠狠一个白眼——要不是晨星被叫过来,他压根儿不知道这混货上次说有事出去,其实就是去处理案子了。接着,他哼一声回过头,牵起晨星的手,若无其事地走了。虽然欧阳尧旭什么都没说,但甯安直觉自己被骂了个狗血临头。

之后的三天,易弦给金梧洲做了一系列更细致的检查,从而得到了以下结论:

一,金梧洲在白天受的外伤,会随着夜晚的“重生”,像旧数据被新数据覆盖一样消失不见,即使感染了具有致病性的细菌或病毒,次日也会复原,由此可推断,那晚被刺了一刀之后,金梧洲没有彻底死亡,并且伤口在“重生”的过程中被治愈了;

二,他有一部分尚未丢失的认知全靠语言触发,比如他原先并不知道自己穿在身上的布料是衣服,但等他人明确说出那是衣服后,他就想起了什么是衣服及其作用;

三,由上可得,语言对于金梧洲来说,不是后天习得的技能,而是“与生俱来”助他认识周围的工具;

四,尽管唤起了他不自知的固有认知,但过往的记忆依旧没有恢复分毫。

对于第一点,经实验验证,易弦确认无误,可第二点和第三点,作为科学工作者,他始终无法信服——既然金梧洲的脑海中并未储存任何有关学习语言的记录,那他又是如何掌握听说读写的?要知道,人类的语言系统可不同于动物的,决不可能一生下来就会。对此,晨星有一个十分不科学的猜想:

“我之前在网上看到,如果用埋葬过尸体的土壤种植蔬菜的话,活人吃了之后,就会获得死人的记忆。金梧洲会不会也是这样呢?毕竟他每次‘重生’,都是依靠‘蛋’里的营养液,也就是前一个‘他’的细胞溶解液完成的。”

易弦:“……”

晨星连忙识趣地捂嘴,“别这样看我嘛。我读书少,对不起!”

与易弦的不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甯安认真思考的表情,“或许,就是这样呢?”

易弦一脸匪夷所思地看向他。

“金梧洲开始写日记,是在他十五岁那年。”甯安解释道,“但他绝不可能在当天记住所有文字,而且日记上也说,此前都是他母亲教他读书。因此在这十五年中,金梧洲肯定付出了非常大的努力,最终才能流畅地写下这些文字。”

易弦微微动容,觉得此话并不无道理。

得到甯安的支持,晨星得意地翘了翘嘴角,“那他是如何学会写字并记住的呢?”

“至少不会是你说的那样玄乎。”甯安道,“想要解开这个谜题,只能实践一下了。”

于是易弦立马安排。他选了一个日常生活中不怎么用到,并且无法从字形猜出意思的生僻词,让金梧洲学习念法和写法。第二天,由于金梧洲的大脑被清空,他又让他重新学习了一遍。第三天重复第二天的过程。第四天同第三天。第五天,看着白板上的词语,金梧洲皱了皱眉,表示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第六天,他尝试读了一下这个生僻词,虽然发音错误,但起码声母念对了。

“这是这些天,我们给金梧洲做的脑部扫描的片子,以及脑电波的监测图。”易弦将平板上图像投影到屏幕上,给晨星和甯安解释道,“人类的语言体系,需要经过长期的训练和巩固,才能靠记忆掌握,而长期记忆又与突触相关,所以新生儿的突触会比较少,后面才会在外界环境刺激不断形成。你们看,金梧洲‘重生’之后,突触数量并没有比原来有显著减少。也就是说,一些保存在他大脑中的信息,并没有随着他的‘重生’被完全抹去。”

晨星恍然大悟:“那这些信息,是不是就和语言相关呢?”

“有这个可能。”易弦道,“而且在认识生僻字的过程中,他的脑电波一直出于较为活跃的状态,就算期间经历了‘重生’,也能慢慢循序渐进地记下来。所以我想,金梧洲每晚化茧破壳,或许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死亡与复活,而是使肉/体恢复到一定时间前的状态,而且这个时间跨度应该小于二十四小时。”

甯安点点头表示赞同。

“如果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的话,那总有那么点时间的记忆是可以保存下来的吧?”晨星提问道,“可我为什么没法从他的脑子里读取到呢?这不是又退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了嘛。”

易弦一时语塞。他不是脑神经方面的专家,所以回答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我们起码明确了一点。”甯安总结道,“金梧洲可以记忆事情,并且他花了整整十年,才勉勉强强像三年级学生那样,在纸张上一笔一画地记录下自己的生活。”

——而这十年,他的母亲,又是在怎样的心情中熬过的?

金梧洲的日记没提及,故无人知晓。

看着对此一无所知的金梧洲,甯安心中产生了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他愤懑为何他不能正常人那样回忆起过往的一点一滴,却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听完最终结论,金梧洲按照自己的理解总结道:“也就是说,我若想记住一样东西,必须每天反复温习才可能实现。但正常情况下,发生的事情一次就过去了,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回忆,所以第二天就没了印象,反而写日记是最方便的方法,对吗?”

“差不多。”易弦给予肯定回复,“你的记忆,一定以某种特殊的方式保留了下来,只不过以目前的条件,暂时没法破解而已。”

“我知道了。”金梧洲反应平平,似乎一点都不失落,“对不起,让你们麻烦了那么久。”

“我们才是。”晨星惭愧地说,“一点都没帮上忙,真是抱歉。”

“哪里。能知道我的异能力不会影响到他人,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明天,我们会放你回家的。”易弦补充道。

“好。”

跟着易弦和晨星离开观察室,甯安突然脚步一顿,又折返了回去。金梧洲抬起停留在书本上的目光,奇怪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看他拿着手上的,是易弦给他打发时间的书籍,甯安略一垂眸,带着几分夷犹问:“不打算看看那日记上写了什么吗?”

自从那天表示愿意配合测试之后,金梧洲就再也没碰过那本日记,所以甯安十分在意他是否真不在乎自身的过往了。金梧洲转头看了一眼搁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冷冷地说:“既然看了也无法记住,那还不如不看。”

甯安沉默了一会儿,“……抱歉。给了你希望,却又无能为力。”

“你们也只是在履行自身的职责,我明白。”金梧洲顿了一下,“像我这样的人,你们应该见过许多吧?你是怎么想的?”

甯安怔了怔,一本正经地答道:“不能放弃。”

金梧洲仔细回味了一番这四个字背后的意味,“不能放弃……变正常吗?”

甯安懵然。

“这本书上说,蝇类的生命只有一两个月。短短几十天内,就要从虫卵孵化成幼虫,成熟交/配、产卵,死去。它们的一生,纯粹是为了延续种族。而我,比它们还不如。”

“……”

“虽然不想否定他们为我付出的心血,但他们错了。让我学会语言,是他们最大的错误。”

“……”

“能在晚上送我回家吗?我,已经厌倦了。”

于是甯安遵照金梧洲的要求,等他陷入沉睡之后,把他送了回去。看着残留着年岁痕迹的日记本,甯安默然片刻,声音低沉地问:“我该把它留下来吗?”

易弦答道:“这就要看你是站在他父母这边,还是今天的‘他’这边了。”

“你觉得我应该站在哪边?”

“哪边都不选,让他自己选择。”

易弦说完,从甯安手中抽走日记本,把它和近天来所做测试的分析报告放在了床头柜上。甯安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是在向谁辩解:“我之所以把日记本给他,不是为了诱导他配合我们。我只是认为……不该瞒着他。”

“我知道,所以这样就好。”

“但这会不会反而剥夺了他的选择权?”

“你想太多了。”易弦毫不犹豫地否定,“孩子没有选择的能力。金梧洲的父母已经把他们能给的最好都给了他。无论金梧洲怎么想,你都不能说他们错了。”

甯安:“……”

他突然感觉有些累了——应月说的不错,自己确实不适合这个世界。

次日清晨,金梧洲忽如触电般睁开眼睛,视线直射向脱了一层漆的天花板。虽然他已经醒了,但大脑还在缓慢开机的过程中,所以他仅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一具栩栩如生的人俑。而后,意识逐渐清醒,他坐起来,环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内心被焦躁的不安所笼罩。他无意间一回头,余光瞥见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本笔记本和一袋文件袋,于是犹豫顷刻,缓缓伸出手,先拿起笔记本翻阅起来。读着读着,他沉下脸,转手从文件袋中取出报告,从头至尾浏览完毕。

他垂下头,像个木头人似的默不作声。良久,他掀开被子,下床洗漱,换好衣服,带上手机和充电宝。

——去送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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