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尧旭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失去意识的。等醒来时,他才发现自己正在躺一间单人病房里,身上穿着病服,右手挂着点滴。不等他回想起昏睡前发生的事情,一个有些冷淡又十分熟悉的声音从旁飘了过来,“醒了?感觉如何?”
欧阳尧旭转过头,花了三秒钟才认出那是史佩均。只见他侧身坐在病床边,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床头柜上也搁了不少纸质资料,似乎很忙的样子。由于迟迟得不到回话,史佩均抬起头,对上欧阳尧旭的呆滞目光,催促道:“问你话呢。没听到吗?”
欧阳尧旭愣愣地看着他,感觉大脑有一条线路不能顺畅连接似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史佩均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血液检查和CT结果显示,虫卵已经在你体内孵化了。它们应该是看没法彻底拿下隔离点,就企图从我们内部突破。不过你现在打的,是最新的进阶版药水,可以中和阿克索的药效,延缓身体异化和抑制异鞭虫的活性。换句话说,你还能蹦跶一段时间,不必现在就考虑后事。”
欧阳尧旭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的用词,“……既是延缓和抑制,那就说明还没有根治的办法,对吧?”
史佩均无从否认,“新研究院那边似乎有项目在做临床试验,只要通过了,你和其他患者们应该都能有救。”
欧阳尧旭仍旧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撑到那时候,“卜瑞珉呢?他当时也没穿上防护服就冲上去了。”
史佩均想不到他居然还有心思关心别人,“你的运气是能和人家比的吗?”
欧阳尧旭想想也是,“晨星知道吗?”
“不知道。”
“那就好。”
这是史佩第一次见到欧阳尧旭陷入这样一种颓废的状态,明明不想多加理会,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思考起安慰的话语,“现在我和施杨轮流守着你。有我们在,那虫子不敢猖狂。”
“……谢谢。”
欧阳尧旭回得平淡,反倒让史佩均烦躁起来。他琢磨了一会儿,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同情心泛滥去照顾这个二缺少爷的感受,于是公事公办地讲起了正事,“在你昏迷期间,鉴定部从我们之前上交的名单中随机挑选了十名医护人员做筛查,其中四名的检测结果为阳性。然而在我们将他们隔离起来之前,他们就突然发病死亡了。”
“……发病是,‘黑死病’?”
“是的。”史佩均冷哼一声,“竟然想用这种方式妨碍我们,真不愧是能进化出智力的虫子。不过,这也侧面印证它们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操纵‘黑死病’的发作时机。可若继续拖延下去,终究是对我们不利。”
沉默了一会儿,欧阳尧旭问:“真的无计可施了吗?”
“唯一的办法,就是熬到特效药出世。”史佩均遗憾地说,“但从我个人角度上说,倒还挺想和异鞭虫交流一下。”
欧阳尧旭惊讶道:“……交流?”
“准确来说,是套话。”
尽管史佩均说得比较委婉,但欧阳尧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如今这进退两难的绝望境况,除了等待,就仅剩垂死挣扎这一条路了。然而这个选择的赌注实在不小,他不清楚自己是否该拒绝,又是否有拒绝的权利。史佩均深知自己这请求无疑是把对方从火炕上往火焰中心推,故并不打算强求,而是耐心等待他的回复。
良久,欧阳尧旭缓缓呼出一口气,“你这样和我说,不怕被我身体里的虫子听了去?”
“听去了也没办法。”史佩均诚实地道,“因为决定只能由你来做。”
欧阳尧旭垂下头,紧紧闭上了嘴——说实话,他不想死。晨星的病情好不容易才得到好转,他还期望着能和她一起从满头乌发变成弯腰驼背的小老头和老太婆。可自己若是出于私欲退缩了,那么就会有第二个人被迫面临同样的抉择。既然总该有人献身,与其让无辜者受苦,还不如让自己这个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来,也算一桩救人的善事。他抿了抿唇,细弱蚊鸣地开口:“……纸和笔,有吗?”
“怎么了?”
“我有些话,想和晨星说。还有甯安。”
史佩均双目圆睁,嘴巴张了半天,最终却只能吐出一口闷气,“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欧阳尧旭呆了一呆,“什么?”
“我确实讨厌你,直到现在也很讨厌你。可我不会因此就不把你的命当回事。”虽然打一开始就没对欧阳尧旭抱有期待,但一想到自己在他心目中是那种可以随便牺牲同伴的恶人形象,史佩均就恨不得冲他脑壳上砸一拳,“是易弦说有办法,我才来征询你的意见的,却没想到小丑竟是我自己。算了,你就当我放了个屁,什么都没说好了!”
他说着,起身就要带上资料离开,欧阳尧旭连忙爬起来一手抓住他的腕部。
“……等……等等!”其实欧阳尧旭也一样,经过这两年的风雨与悲欢,固然已经没小时候那么讨厌他了,但总归还是讨厌,半点都喜欢不起来。不过,他也确实没想到史佩均竟然会看重自己的性命。犹豫一阵,到底是把道歉吞了下去,“……我愿意。”
史佩均严肃地道:“虽说是能做到,但也不是毫无风险。你真确定好了?”
“确定。毕竟,这是我唯一能办到的了。”欧阳尧旭无意识地抓紧了史佩均的手腕。他当然害怕,没人不害怕死亡。但就算史佩均再问一次,他的回答也不会变,“我相信你们。”
史佩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欧阳尧旭慢慢地松开手,“这件事也不要告诉晨星。遗书的话……”
“就算你写了,我也不会帮忙转交的。”史佩均淡漠地打断。
欧阳尧旭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不晓得有什么好笑的,可就是笑了出来,而且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史佩均,我和你之间应该算是孽缘吧?”
“什么孽缘,我才不要。”
史佩均嫌弃地说完,去通知易弦了。欧阳尧旭独自坐在病床上,想着晨星此刻或许也坐在病床上想着自己,就感觉胸口满当当的,一点也不恐惧。
下午,看着陷入沉睡的欧阳尧旭,易弦往输液管注入最后一管药水,对史佩均道:“最好在半小时内解决。”
“好。”史佩均看了看手表,转头与施杨对视一眼,说,“我会注意的。”
施杨注视了欧阳尧旭片刻,和易弦一起退出了病房。史佩均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只见欧阳尧旭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像是初次见到这个世界似的,环顾了周围许久,方才把目光落到史佩均身上,“呀,想不到你们真会放我出来。就不怕我趁机夺走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吗?”
“所以才要尽快结束啊。”史佩均从容不迫地道,“我想和你聊聊,你们种族的生存问题。”
欧阳尧旭摆出一张夸张的惊讶脸,“一上来就是这么深奥的话题吗?”
“你不觉得,你们的做法很矛盾吗?”史佩均必须抓紧时间,所以直接进入了正题,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故只能尽量放缓语速,不能在这怪物面前露出一丝破绽,进而失了主导权,“异鞭虫虽是具备智慧的寄生虫,但至今以来的各种表现,只能说明你们和病毒一样low。病毒没有脑子,不明白自身在侵害宿主的时候,本质上是在自我毁灭。生命的本质是生存和繁衍。你们明明能靠更好的方法延续种族,最终却只会用‘黑死病’杀死宿主。而宿主一死,你们和虫卵最多也只能存活三天。这种自杀式的行为模式根本不是为了生存。”
欧阳尧旭静静地凝视着他,倏然唇角一勾,一抹阴冷的微笑展开,“你说的不错。我们的目的,确实不是为了生存。”
史佩均面不改色地问:“那是为了什么?”
欧阳尧旭微微眯起眼,一条白色的细虫从他的眼膜下游过,“那你认为,究体的存在,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史佩均难住了。他想了想,“至少能让我无所畏惧地坐在这里。”
欧阳尧旭顿时大笑起来,“有道理!”
史佩均悄悄瞄了一眼监测器上的数值——还好,没有任何异常。他轻轻一笑,没辙似的说:“咱们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总该有谁退一步。”
欧阳尧旭一脸无辜地说:“你退不行吗?”
“我坐着怎么退啊?”史佩均故意说笑,而后又正色下来,“光守着病人也无聊,所以我从易弦那儿拷贝来了从去年到现在所有确诊患者和医生的资料,一直看到现在。有些东西,做这些资料的人可能意识不到,但我却能‘看’到文字以外的东西。”
欧阳尧旭安静地看他表演。
“比如前天接触过的马医生。据我们调查,他应该是在上传检测结果的时候,悄悄换了四位疑似感染者的数据。涉及伤人案的那两名患者的粪检和CT都没什么问题,于是被错误地解除了隔离。至于剩下的两名患者,现在已经显示阳性了。”
“……”
“听其他医生说,马医生当初是被迫调来隔离点的,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私下里和走得近的人抱怨过不少次,而且似乎早就厌烦了医院的工作。”说到这儿,史佩均停下来注视欧阳尧旭,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换了个人讲,“CT室的习医生,她也被异鞭虫感染了。然而和马医生不同的是,当我们调出她负责过的患者的病历进行核对之后,发现没有一处出错。因此我就在想,明明同样患上了异鞭虫病,习医生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能够让她抵抗来自体内异物的操控?”
欧阳尧旭冷笑着不语。
“其实不止习医生。在那不幸离世的四位医生中,他们对待工作都认真负责,即使每天接手上百名患者,也没有犯过丝毫愧对于身上白大褂的错误。”史佩均不禁加重了语气,“这份坚持和信念,是你们绝对无法攻破的城墙,我说的没错吧?”
欧阳尧旭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于是我又重新浏览了其他患者的档案。被异鞭虫寄生的人大都会对某一件事物或者某一种行为表现出极端的狂热之情,例如沉迷网络导致失明失聪、分不清虚拟和现实,学生罢课,工人罢工,抢劫和强/奸案频发。怀有同种‘爱好’的患者会不自觉地聚在一起,以集体的力量给他人和社会造成远超个人能力范畴外的伤害。而到了隔离点之后,这些原本有着不同‘爱好’的患者就有了同一个目标——脱离医护人员的监护。”史佩均不紧不慢地说着,视线却于无形之中变得犀利起来,“之前鉴定部说,异鞭虫会支配人的私欲,把宿主变成只会一味追求**的机器。现在,我们可以来给这个结论更新一下,改为‘异鞭虫会放大人的私欲,促使宿主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地去追求**’。之所以把‘支配’换成‘促使’,是因为你们其实并不能百分百控制宿主,而这也是你们没有对隔离点负责人下手的原因。因为从患病医生那里获取的情报,让你们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为你们做事,所以也就没有拿下他的必要——我说的这些,有一点有误吗?”
欧阳尧旭的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真不愧是窃取了究体能力的人。几乎全对,恭喜你。”
“那就让我们回归最初的问题吧。”史佩均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欧阳尧旭满身都是反骨,“你那么厉害,就不能自己猜吗?”
史佩均从“善”如流,“你们从一代到四代的进化,包括拥有智能,全都是为了更高效地感染宿主。而被感染的人只有两种下场:要么已经死于‘黑死病’,要么就是在发病的路上。从这点来说,你们只是‘黑死病’病原体的容器罢了。是姜正文和约瑟夫·李为了散播‘黑死病’,而专门创造出的工具,对吧?”
欧阳尧旭轻哼一声,不知是何意思。
史佩均瞄了他一眼,垂下目光思考起来——姜正文和约瑟夫·李追求的,应该不只是毁灭社会那么简单。毕竟要做到这点的话,凭姜正文的能力,完全可以研制出一种能让人直接丧失心智的药物,不必围着克异体和“黑死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换言之,他俩的真正目的一定和“黑死病”相关,甚至只能通过“黑死病”来实现。可那又是什么?
看史佩均陷入头脑风暴无法自拔的样子,欧阳尧旭嗤笑道:“你觉得,我为什要在明知这副躯体已经暴露的情况下,特地出来听你一通废话?”
史佩均直言不讳:“因为这对现状不会有任何改变。”
“没错。”欧阳尧旭森森地笑起来,“我劝你们还不如老老实实投降,这样还能死得痛快。”
史佩均无从反驳,“你们就不痛恨对自身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吗?”
“那你呢?”
“我?”
“我们确实和病毒一样,只会杀死宿主,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欧阳尧旭侃侃而谈,“但这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个必须执行的程序罢了。就像你们人类依靠氧气生存,却不会因为有生物能适应无氧环境,就排斥呼吸这一行为本身。”
史佩均猜他应该是想说,生死完全是自然结果,并没有好和坏之分。
“话说,”欧阳尧旭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你就没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史佩均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欧阳尧旭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究体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史佩均木然。这时,耳机里突然响起了施杨的声音,“到此为止吧。刚刚收到消息,外面已经全部乱套了。”
史佩均下意识开口:“全部乱套是……”
“当然——”欧阳尧旭一歪头,隐含笑意的目光地倾注而来,略微上翘的眼角像蝴蝶翅膀一样,煽动起令人心惊肉跳的阴邪气息,“是字面的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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