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十一月三十八

若以“上兴市”和“怪兽”作为搜索词条,回车键一按,当即能跳出上千条记录。当然,网上的东西大多是作为都市传说被添油加醋过的,半个字都信不得。然而人们之所以喜欢读三流写手写的三流文章,是因为其通篇下来没一句真话,随便扫几眼就过去了,顺便还能挑个错别字、找处成语误用乐呵乐呵。可当摆在眼前的是官方文件时,就不堪卒读了。因为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段落的背后,都是一段血淋淋的残忍现实。

2000年的4月至9月,上兴市一共发生了十七起怪兽袭人事件。其罪魁祸首是一个名为汤苓芫、彼时年龄为十岁的孩子。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前后导致三十四人丧命(其中就包括石田的父母);被部门带走后,他忽然丧失了能力,随后被收监进了上兴收容所。五年前,他的能力毫无预兆地再次显现,被相关工作人员送到了位于燕川市的设施总部。去年八月,塞勒涅发动袭击,把设施炸出了一个大洞,他便随着大部队投靠了塞勒涅,至今下落不明。卢那拿起案卷中的一张照片,看着上面的怪兽,说:“一模一样。”

“是呀。”晨星难以立时消化一次性挤入大脑的海量信息,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由于为逝者感到伤痛,声音也有些变了。

“当时网络并不发达,消息封锁起来比较容易。如今网上流传的上兴怪兽图,都是后人根据想象画的,与原版有不少出入。换句话说,只有汤苓芫自己才知道那怪兽的真实模样。”

“所以你认为此番游荡于清河路的怪兽,是汤苓芫变的?”

卢那摇了摇头:“这两者间存在明显差别。”

“十五年前的怪兽能够伤人,十五年后的却不行。”晨星想了想,“有没有可能,是汤苓芫刻意不让怪兽伤人的?或者因为某些原因,他变出的怪兽不具备原先的攻击性了呢?再或者,他把怪兽的样子告诉了别人呢?”

卢那担忧地看了眼晨星,在她身边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晨星,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能删除记忆?”

晨星不料对方忽然转移话题,不由得愣了一下,“这种事,就算说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不说。”

“你先前说过,你没有过去的记忆……”

“……”

“你的记忆,是你自己删除的吗?”

“我不知道。”晨星如实回答,“但是,我不只会删除记忆。”

卢那的双眼霍然瞪大:“难道……”

“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恢复记忆。”

“那你为什么……”

晨星垂着头,沉默了许久,“卢那,你当初为何接受了我?”

卢那直直地看着她。

“人家说感情是被一个人引起兴趣后,在了解他的过程中慢慢培养出来的。我明明没有任何能让你了解的东西,可你为何还是接受了我?”

“你觉得你没有过去记忆,所以我就不能接受你?”

“没有过去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难道不是吗?”

卢那轻轻笑了一声,“可是我感兴趣的,不是过去的你,而是现在的你。”

晨星倏地抬起头。

“我不会说漂亮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你,但既然你不愿想起来的话,就说明那些多半是不太好的记忆,那么还不如不想起来。”

看着卢那的温厚眼神,晨星感动地眼波撩动,忽然钻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卢那,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可靠了。”

这时,卢那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了眼,说:“晨星,我还有更可靠的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子疌’回我消息了。”

上传素描图的网友“子疌”真名为孟婕,在电视台工作。得知了二人的来意后,她解释道:“那幅画是我前不久和我弟弟一起画的。”

晨星:“你弟弟?”

“我以前学过一段时间的素描,春晖……也就是我弟弟,很喜欢让我给他画画。这幅画是我听了他的描述后画下来的。”

“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

“你听说清河路最近有怪兽出没的传闻吗?”

“听说过。正因为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各网友的描述又和这张画相差无几,我才把它发出来问的。”

卢那:“能带我们去看看你弟弟吗?”

“可以是可以,只是春晖他……”

原来,春晖全名叫汤春晖,其生母名为汤丽,十五年前从上兴市搬来,租了孟婕家的房子。孟母因孟父英年早逝,非常同情和同是单亲妈妈的汤丽,对春晖也是百般照顾。某天,她的一个朋友给送来了很多栗子,就让孟婕给汤丽送一些去。孟婕到的时候,汤丽已经被入室强盗杀死了,而春晖就站他母亲的身边,瞪大了双眼,盯着倒在血泊里的她,一动不动……

孟婕说的时候双手止不住地颤抖,那幅骇人场景带给她的巨大冲击可见一斑,更别说那个男孩了。联络科的同事效率贼快,在三人到达疗养院前,就应晨星所托,发来了相关案卷。

这起案件的始末很简单:00年10月21日下午,被害人汤丽本在客厅中打扫卫生,但不幸遭到盗贼入室抢劫,头部遭钝器所伤,当场丧命。其子汤春晖为命案的目击者,报警人为随后到达现场的孟婕。财物损失具体不明,唯一清楚的是犯人至今仍未落网。

“汤阿姨这边没什么亲戚,春晖父亲也不知道是谁,我妈看他可怜,就把他收养过来了。”孟婕道,“但不想春晖一直走不出那天的阴影,甚至还发生了出人意料的状况。”

卢那:“出人意料的状况是指……”

“他擅自跑出家门,失踪了整整一周。一周后,我们在客运中心附近的一个垃圾桶旁找到了他。只不过,他根本不记得他在这一周遭遇了什么,甚至还把他的母亲、他的过去,全部忘记了,仅紧紧攥着一张去往上兴市车票,好似要去找什么人。”孟婕惋惜地叹了口气,“春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一点也不认生,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不仅一口一个‘姐姐’,还说我‘好漂亮’,送了我好几包小零食当礼物。但或许是因为他年纪还小,承受不了这么重的打击吧,汤阿姨死后,他的心智停留在了十岁阶段,就好像他的时间永远停滞在了那天下午,再无法继续前行。”

“所以你们把他送去了疗养院?”晨星问道。

“春晖之前一直不肯去医院,病情拖了很久,加上妈近几年的身体大不如以前,我也有工作要忙,就把他送去接受专业人员的照顾了。”

嘉定疗养院属于私人性质的护理机构,尽管比不上那些专为富豪打造、堪比度假公寓级别的疗养院,但设施完善,有安排专科医生定时坐诊,所提供的护理服务水平和大气优美的环境,对于中产阶级来说已绰绰有余——白色大楼窗明几净、四壁无尘,铺着鹅卵石小路的庭院鲜绿荡漾、清幽安静,远处依稀可见的老年活动器材也是崭新无比。此时正是下午一点,阳光和煦轻柔,不比夏日那般灼烈。不少老人在护士的看护下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气氛温馨而和谐——与冷清沉闷的青湛山福利院形成了鲜明对比。

嘉定疗养院的客人可分为两种:经过岁月的打磨、身体零件哪里不好使的老人和年纪轻轻却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生活自理的人,其中不乏男人和小孩。

“原则上,这家疗养院是不接收精神病科患者的,但由于春晖不具备任何潜在攻击性,且情况特殊,院方为我们破了一次例。”

正说着,三人就来到了汤春晖的房间:四面的灰白色墙壁上东一个、西一个地贴着奥特曼、假面骑士、铠甲勇士、金甲战士的贴纸;铺着防滑地砖的地面被各种遥控飞机、赛车、陀螺、悠悠球、机器人、刀枪剑弩、魔术卡片、拼图、模型等玩具满满占领,难以落脚;沾着油渍、书页翘起的《阿衰》《查理九世》等漫画和小说则或倒扣、或正放于床头柜上,等待着主人的下次阅读。一位二十五岁的男人正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手里拿着平板电脑,边尖叫边打丧尸。感觉来人后,他抬起头,在看到孟婕的瞬间丢下平板,跑下床,径直冲入了她的怀中:“姐姐!你来看我了!”

“是啊,”孟婕摸摸他的头,“最近过得好吗?”

“很好很好!”男人随意地敷衍完,一瞥孟婕那藏在身后的右手,“那是给我的礼物吗?”

平日来看汤春晖,孟婕都会给他捎些礼物——房里的玩具几乎都是她送的。她也知道自己藏不住,便点了点头。

“真的吗?是什么是什么?”

汤春晖搓手顿脚,眼里满是难以抑制的期待,见一盒乐高拼装积木于对方背后亮相,不由得欢呼一句“是乐高,姐姐你真好”,继而猛然一爪子夺走积木,跳上床,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并着手搭建航空母舰来。孟婕说:“春晖,这两位是来自特殊调查部门的专员,他们有些事想找你聊聊。”

汤春晖无暇回答,顾自忙着遵照说明书搭积木。

晨星主动上前打招呼道:“你好春晖,我叫晨星,这位大哥哥叫卢那。我们想和你聊会儿天,可以吗?”

汤春晖:“……”

“不好意思,”孟婕无奈地说,“春晖已经被我们惯坏了,两位专员莫要见怪。”

“没关系。”虽然已事先打了预防针,但亲眼看到汤春晖后,晨星才深刻体会到了这份明明有着成人的外表,内心却是十岁孩童的难以名状之诡异。她一扫《名侦探柯南》漫画封面上伸着食指、微张的嘴巴似乎在说“真相只有一个”的柯南,忽然觉得这两人还真是另类的般配。

“这里,你搭错了。”

卢那不知何时来到病床边,指着只有一个简单的船头的航空母舰,说了这么一句。汤春晖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听若罔闻,然而没一会儿,他就乖乖把原先那个装错位置的积木拆下来,换成了正确的那块。之后,他拿起一块方形积木,与手中的船头比对了下,不确定地问:“这个是搭这儿吗?”

卢那看了看说明书,轻轻“嗯”了一下。

和小孩交流,果然得先和他们打好关系么?晨星向卢那投以一个“交给你了”的眼神,对孟婕说:“男人的世界只有男人懂,我们女人就出去吧。”

走廊上,透过半开的房门,孟婕一面望着和卢那处得不错的汤春晖,一面和晨星聊了很多有关她这个天降系弟弟的事。晨星听了后感慨万分,说:“照顾这样一个‘孩子’,你和你妈也挺不容易的。”

“或许吧。”先前的宠溺已完全从孟婕眼里褪去,换成了更为复杂的颜色,“春晖是个好孩子,所以我和妈一样喜欢他,也很高兴能有他这么可爱的弟弟,但同时,尽管很不想承认,我有点……嫉妒他。”

“……嫉妒?”

“是的,嫉妒。”

“为什么?”

孟婕的叹息中充满了道不尽的酸苦,“十五年前,我正好上高三。由于是寄宿式学校,差不多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以前我每次回家,妈都会为我准备一大桌吃的,说我备考辛苦了,必须得好好补补;那时候的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不,其实从一开始,她的世界的中心一直都是我,因为爸去世后,一直都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可自从春晖搬进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踏进家门后,再没人出来迎接我;饭桌上的菜虽有我爱吃的,却远不及春晖喜欢的;特别是他失踪找回之后,但凡和我聊天,她三句话中必有一句和春晖相关,某次若非我主动提起,她差点就忘了我一模考了全段第三的事——明明是我那么努力考来的名次,她竟然连句表扬的话都没有,只说了句‘加油,争取在二模中考到第一’……”

她哽了哽,继续道:“我知道妈妈心里仍有我,只不过远不如春晖那么重要了。所以高考结束后,我才在填志愿的时候特地选择了几所远一点的大学,过年也没回家。我本以为一年的空档会让妈稍微的重视我那么一点点,但没想到,她说我已经成年了,用不着她担心了……我一气之下,直接回了大学所在的城市,一边做兼职一边读书,本想等考研考上再回去。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的事再次发生了——

“就在我初试的前一天晚上,妈打电话过来向我哭诉,说春晖和同学闹矛盾,不小心用美工刀把对方的眼睛划伤了——妈妈以前明明是那么坚强,不管遇上什么事,她从不会掉眼泪,至少在我面前绝对不会。可那晚,她居然哭了,说怕春晖同学的眼睛失明,问我该怎么办。我当时什么都没说,只说我考试考完后马上回去。当然,春晖同学并没有失明,只不过脸上多了块疤。我陪着妈,代替春晖到那个同学的家登门道歉,还拎了很多东西,希望他们能原谅春晖。那天,是妈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低声下气。当时,我只觉得我的世界要崩溃了。再后来,我去参加研究生复试,确认被录取后,我马上拨通了妈的号码。但那时的她根本没心思替我高兴——春晖的病,终于被确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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