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大巴上喧嚣一片,混着鸡蛋和火腿肠的难闻气味,叶星奕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戴着黑色口罩,又将鸭舌帽压得很低,遮着整张脸,左右耳朵各塞了一只杂牌子的黑色耳机。
他旁边坐了个约摸**岁的小男孩,吃了一路小肚皮已经圆滚滚的,晒得黢黑,伸着头东张西望,冲前排喊着什么——
“张军,我要喝水!”
“郭梅,把带的茶叶蛋给我。”
“张军!张军!”
叶星奕摘掉右边耳机,把鸭舌帽往上抬了些,他明显有些不耐:“啧。”
坐在前头的中年男子从包里掏了瓶水,隔着座位拧开后递给叶星奕身旁的小崽子:“喝慢点,不要呛到了。”
小黑崽子白了眼他爸,一口气喝了半瓶。
前面听到小黑崽子喊人的语气,叶星奕还以为他是在跟朋友说话,却没想到小黑崽子是在喊他爸妈。
叶星奕冷冷地扫了眼他,一双菜刀眼加上周身凝聚的烦躁磁场,让小男孩悻悻地扭过头,往他妈的方向靠了过去,默默地离这个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大哥哥远了些。
叶星奕乐得如此,目的达成后复又把鸭舌帽重新往下压,他翻了个实打实的白眼,不自觉地想,要搁小时候自己敢这么直呼父母大名,屁股早就不知道要挨几顿皮带了。
八月酷暑高温,大巴车空调其实开得很低,但架不住车里坐了四十多个人,汗味弥漫。
叶星奕伸手摸了下面前温热的矿泉水,又立马放了回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唉,好烦,真的很烦。
从莘城到琓县,坐长途大巴车得四个多小时。
妈妈在世的时候叶星奕偶尔跟着她回老家探亲,倒也没觉得有这么煎熬,那时妈妈总会在包里给他备好洗净的水果,提子、苹果、生梨等等,还有他最喜欢的散装小香肠。
“妈妈,还有多远啊?”
“快了快了,已经过湖州了,我们小奕再坚持一下。”
……
“靠,哭个鬼啊。”
可能是连着数日胸中抑郁难抒,还要一个人坐四个多小时的长途大巴去往一个几乎可以说是陌生的偏僻小县城,想起离家前跟父亲的争吵,叶星奕默默红了眼,好在他戴着口罩和鸭舌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没让任何人瞧见他的脆弱。
身旁小黑崽不知何时又开始吃起了干脆面,在他耳边嘎吱嘎吱咀嚼着。
自己小时候可没这么招人烦,叶星奕忍了又忍,打开手机地图,发现竟然才驶过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他只能将头紧贴着窗户装死。
彼时上午九点多,室外阳光格外好,晒得整间车窗都热乎乎的,叶星奕也不嫌烫,就这么靠着玻璃窗,完全不想多耗费一点力气。
好不容易有了睡意时,却感觉到握着的手机连着震了好几下。
微信完全没有动静,只是多了几条彩信。
“到哪了?”
“你到了之后直接去你姨妈那,我给他们打过电话了。”
“到家跟我说一声。”
“马上开学了,自己收收心。”
叶星奕直接乐笑了,咬牙腹诽,离高二开学不到十天,他爸却突然宣布他的户口被迫迁移回了老家,准确来说,是妈妈的老家。
叶星奕出生在一个极其复杂的家庭,妈妈梁颖是琓县人,在那个贫苦的年代,十六七岁时就远离家乡一个人出来打工,她孤身南下,遇到了比自己足足大了二十多岁又是二婚的叶瀚,不顾家里反对毅然决然地嫁了,两人也算是孽缘,婚后各种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断。
叶瀚其实家室一等一地好,当年抗战时期,叶星奕的爷爷跟着第一任市长从迁宿来到莘城,一直做到市中心城区的区纪检部部长,是不折不扣的高干家庭,叶瀚更是名副其实的官二代。
老叶家一共五个孩子,叶瀚作为幺子,从小在父母和两个姐姐、两个哥哥的呵护下成长,不仅没能像他的物理系教授大哥一样成才,少年时期骑着单车跟三五好友在公园里偷观赏鱼,二十几岁时去军队里待了大半年,因为实在受不了边境苦寒成为了逃兵,开过几年公交后最后在保安岗上干了大半辈子直至退休。
若是换做寻常家庭,倒也算不得有什么错处。可一跟叶瀚人均在莘城有七八套房子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相比,就变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摊。
他毕竟是家里老幺,叶星奕的奶奶还在世时曾经留给了叶瀚一套房子,足以在现在房价上天的莘城过好下半辈子,只是叶瀚当年跟前妻离婚时,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儿子叶洋,正是上学念书的时候,卖房子的这点钱后来大部分全给叶洋出国留学用了,叶瀚遇到梁颖时其实就是个穷得叮当响的中年男子,只是外表比常人出众许多。
梁颖前几年因为心脏病去世了,这些年一家三口一直居住在爷爷奶奶留下来的老破小里,而老房子的产权从法律层面来说,由五人平分。
随着另外四个兄弟姊妹岁数上来,早都打了这份财产的心思,很早前就联系了房产中介挂牌,只是碍于产权和房屋内部构造,一直没有成功卖出去。
叶星奕很清楚,只要老房子一旦卖出去,他就立刻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了,街边的阿猫阿狗甚至还能有口饭吃,可他不过十七岁,还在读书的年纪,根本挣不到什么钱,每个月只能靠着叶瀚的退休工资过日子。
可老房子总能遇上合适他的人,随着它卖出去的那一刻,叶星奕彻底成为了丧家之犬,户口无处可挂,两年后也不能在莘城参加高考,可他还要念书,最后只能把户口挪回妈妈的老家,勉强捡了个学上。
老爸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用不来微信,只会用手写给他发彩信,叶星奕一阵苦笑,老爸还喊他收心,收个鬼,两边高考政策都不一样,简直绝望。
叶星奕已经出奇得平静,任谁也想不出,在房价接近十五万一个平方的莘城市中心,竟然还能有这样离奇的事。
几个亲戚一向瞧不起叶瀚,连带着更瞧不起叶星奕和本就是从农村来的梁颖,逢年过节偶尔来做客也是一脸嫌弃。
一想到卖房子签合同那天,大伯和小姑看向老爸时鄙夷的眼神,叶星奕还是会止不住地心酸难受,明明老爸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即使多年遭人唾弃,叶星奕非但没有练造一张金刚不坏的厚脸皮,桀骜不驯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极其脆弱的心。
每次心里有点什么事,叶星奕就完全睡不着,昨天跟老爸吵架赌气,他干脆直接通宵,然后赶了最早一班的长途汽车,这会简直困得六亲不认。
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几觉,也不知途经了几个服务区,这辆已经明显上了年头的大巴终于晃晃悠悠地驶进了终点站。
叶星奕完全不着急,等所有乘客都下了车后,才慢慢从最后一排座位上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腿,叹了口气,慢慢挪到后门。
他自己都乐了,从昨天傍晚接到老爸的临时通知后,已经不知道叹了究竟多少次气。
叶星奕把手机按亮,此时已经接近十二点了。
他正排队等着取行李,就听身旁突然炸开锅,周围一阵喧嚣,回过头就看见十米开外的地上,多了一个碎成渣渣的手机,应该是玻璃后屏摔碎了。
女人尖锐的声音响起:“乱跑什么呀?你家小孩子管不管啦?从车上就吵了一路了!”
叶星奕瞥了眼,前面在车上还咋咋呼呼的小黑崽子,这会已经完全没了刚才的气焰,缩在他爸身后不敢吱声。
那中年男子脸色涨得通红,操着一口琓县本地方言,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怪孩子太皮了。”
“孩子太皮了,那你们家长就更应该看好他呀!”
女子的手机明显不便宜,四个硕大的摄像头一看就是今年才出的款式。
张军支支吾吾愣在原地,然后一把捞过小黑崽子,巴掌一下接一下地抽在他屁股上。
男人肩膀肱二头肌硕大,常年在工地劳作干体力活,身材极其壮实,怒火之下的掌掴岂是好捱的,小男孩还没挨几下就剧烈挣扎,大声哭喊起来。
小男孩的母亲急得直掉眼泪,想拦却又不敢。
男人的怒骂混杂着女人的哭喊,充斥着整间候车厅。
叶星奕迅速取了行李,对这场闹剧没有半分旁观的**,单手拎着黑色双肩包从站台出来。
刚出站台,他就一眼瞥见了家小超市,从昨晚和老爸吵架到现在,叶星奕任何东西都没吃,肚子里早已弹尽粮绝,犹豫后三两步迈了进去。
小超市很小,一眼便可以望到底,空调却很给力,冷风嗖嗖的。
柜台上烤着十来根香肠,很是喜庆,满屋飘香。
他正纳闷没瞅见店员,侧边的一扇小门就从里打开了。
一名青年走出来,来人穿了件简简单单的黑色衬衫,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他身上,叶星奕一愣。
“欢迎光临。”
叶星奕依旧没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青年一笑:“你买什么?需要帮忙吗?”
叶星奕终于回过神,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找。”
“自便。”青年侧着身子进了柜台。
叶星奕从冰柜里拿了瓶矿泉水,兜了一圈觉得一点胃口也无,又回了柜台:“还要一根香肠,谢谢。”
青年拿着架子熟练地取了一根烤肠出来,插进竹签里后递给叶星奕,说:“三块五。”
“还有这个。”叶星奕晃了晃手里的水。
那青年温和道:“我算进去了,一共三块五。”
叶星奕不可置信地望向瓶身:建议零售价2.5元。
“哦。”他明显有些懵,扫了二维码付了账后还觉得不可思议。
要搁莘城的连锁便利店,这一根烤肠最起码得五块朝上。
叶星奕一口气喝了半瓶矿泉水,觉得凉意一直渗到骨子里,心中连日积攒的烦躁也随之消散了些。
一块钱一根的烤肠能好吃就有鬼了,他边走边把烤肠随意叼在嘴里,试探性咬了一口。
还没来得及咽下嘴里的烤肠,叶星奕复又把它从嘴里拿了出来,盯着看了好几秒。
这便宜货味道竟然出奇得不错,甚至都不比家门口的差。
他正准备把烤肠重新塞回嘴里,就瞥到斜左前方一只流浪狗直勾勾地朝他过来。
叶星奕从小就特别喜欢小狗小猫,因为老房子住宿环境太差一直没能养。
脏兮兮的小黑狗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叶星奕刚蹲下身,小家伙就俯下身凑在他跟前。
叶星奕完全没有犹豫,把那根还冒着热气的香肠递到它面前。
小黑狗饿得不轻,早都等不及了,一口咬住尾部,把整个香肠拽了下来,晃了晃毛发已经打结的尾巴,一溜烟跑远了。
叶星奕站在汽车站大门口,顶着头顶的烈阳,一步也懒得多动,放弃了回去再买一根自己吃的想法。
他拖着行李箱,思绪无边无际地四处延伸蔓延。
就饿着吧,饿过了就不饿了。
当年妈妈和比她大了二十多岁的老爸结婚,娘家一直都不赞成,这些年连带着关系也疏远了很多,特别是在七年前,外婆去世之后,几乎是完全断了往来。
纵容自己再不愿意将户口迁回琓县,可这也是升学唯一的途径。
外公已经是七十二岁的人了,正逢乡下老房子拆迁,老伴走后干脆直接搬去了大女儿家长住,跟姨妈他们一家三口一直住在一块。
于情于理,回来之后他都应该先去看望外公和姨妈他们。
叶星奕在路口招手拦了车,把老爸发给他的地址报给司机,然后又焉了吧唧地靠在窗户上休息。
司机很健谈,从后视镜上看到他把脸贴在窗户上,只觉得好笑,调侃道:“今天三十八度的天气,你的脸不烫吗?”
叶星奕闷声道:“饿,没力气好好坐着。”
他无精打采:“师傅,我要是饿昏了你干脆直接把我送医院得了。”
他想了想那个场景,复又道:“算了,不去医院,我要是真饿晕了您把我扔路上就行,快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
司机师傅被他堵得险些没接上话,半响后才不确定道:“我有饼干,吃不?你……应该付得起车费吧,应该不会逃我的单吧?”
叶星奕前面在长途汽车上查过,从终点站到姨妈那有3.8公里,他无奈:“谢谢您,我不吃,二三十块钱还是有的师傅。”
师傅嘿嘿直乐,咧着一口并不算整齐的牙:“听你口音不是本地的,来探亲啊?”
叶星奕抱着外套坐在后排,他前面连着坐了近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现在胃里一阵阵地翻江倒海,有些想吐。
他敷衍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装死。
饶是前面在出租车上还跟司机师傅口嗨,叶星奕还是老老实实地去附近的水果店买了水果。
严格按规矩来说,他还是个未成年的毛孩子,家里又是这样拮据的情况,买不买其实都行。
但叶星奕还是把礼数做到周全,提着好几袋水果,深吸了一口气,才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外公,叶星奕轻声喊人:“外公好。”
老人点了点头,示意他进来。
叶星奕推着行李箱进门,姨妈瞬间皱眉:“箱子放外面吧,我看沾了泥。”
叶星奕一愣,随即将行李箱扔在门口,转身关了门:“抱歉。”
姨妈这才没多说什么,拿了拖鞋让他换。
叶星奕将买的水果尽数放在玄关,姨夫不太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你姨妈就这脾气,洁癖得要死,对不住啊小奕。”
姨妈家也是个儿子,叫李铮,比叶星奕大四岁,朝他挥了挥手。
叶星奕装作一脸不在意,热情道:“没事的,能理解。”
小少年其实心里已经委屈开了,好歹是妈妈的亲姐姐,行李箱其实也还算干净,这不明摆着是在赶人吗?
以至于,当姨妈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叶星奕一口回绝:“不用了,我下午还要去学校报道,马上就走了。”
姨妈边磕瓜子边点头:“高二了,学习是紧张些,不比小铮上大学了轻松。”
外公颤颤巍巍地递了杯茶水过来,叶星奕连忙双手接过:“谢谢外公。”
姨夫没话找话:“小奕明年想考哪所大学呀,有目标没?你小铮哥哥是C9,可以给你参考参考。”
叶星奕故意道:“能有大学上我就满意了,不挑的,去哪所都行。”
眼见话音刚落,姨妈就笑开了,一双单凤眼里尽是讥笑,嘲讽道:“你妈年轻时候成绩也差,十几岁就跑出去打工了。”
叶星奕知道姨妈一直瞧不起妈妈,正色道:“我妈说,那个时候家里没钱,是因为念不起书才只能去打工的,不是因为成绩差。”
外公看着叶星奕的脸色,剜了眼大女儿,立刻找补:“是是,都怪你姨妈不好,好端端提什么之前的事,让我们小奕平白伤心。”
叶星奕站起身:“那我就先去学校报道,不打扰了。”
姨妈一点要留他的意思也没有,姨夫倒是还假惺惺地劝了几句:“留下来吃个午饭再走吧,不耽误时间。”
“不用了,保重。”
本来也不欠他们什么,叶星奕知道自己妈妈还在世时,曾经受过姨妈不少委屈,礼数到位只是不想妈妈离世了还要背后遭人口舌,责怪她没把儿子教育好。
叶星奕懒得再装,总共待了不到五分钟,打完招呼后一个人推着沉沉的行李箱离开。
就听见背后传来外公刻意压低的埋怨声:“人家一来你就摆脸色,该让小奕在这吃个午饭再走的,真是不像话。”
姨妈毫不在意,完全不怕被她这个没出息的侄子听到,也不担心妹妹死了能不能瞑目,她怒道:“要怪就怪她自己当年嫁了个什么人,真以为能跑到大城市飞上枝头变凤凰啊?最后过得还不是不如我们这种安安分分留在老家按部就班的?我早就说了,人就是不能太爱慕虚荣。”
叶星奕嗤笑一声,没再搭理,转身进了电梯。
下午一点多,气温正高。
老爸本来喊自己在姨妈这住一晚,人根本连一顿饭都懒得留自己吃,甚至水都是外公递过来的,叶星奕完全不想讨嫌,只觉得老爸怎么一把年纪还能这么单纯。
琓县一中离姨妈这不到一公里,安排明天早上八点去报道,叶星奕就近找了家附近便宜的旅馆,打算先住个一晚应付一下。
姨妈刺耳的声音不断在脑海里回响————
“长得漂亮一点就以为真能遇见白马王子啊?也不看看能看上她的都是些什么货色,比她大二十多岁还好意思嫁,都能当我爹了。”
长辈之间上一代的恩怨纠纷早就说不清楚了,叶星奕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计较姨妈对妈妈的诋毁和冒犯,但还是默默气红了眼,
他拖着沉沉的行李箱,顺着小旅馆的台阶一阶阶往上搬,一个没留神,直接在台阶上狠狠地摔了一跤,滑下了好几个台阶,行李箱狠狠砸在身上。
他今天只穿了件运动短裤,膝盖在剧烈摩擦之间整个破皮,磕得小腿鲜血淋漓。
叶星奕一瞬间就感觉刹不住情绪了,本就是被临时发配异地,孤身一人也算了,偏偏还连带着妈妈一起遭人嫌弃,凭什么啊, 艹 。
他眼眶一瞬间就红了,用力吸了吸鼻子,费劲力气将砸在自己身上的行李箱挪开,露出已经青紫一片的左腿。
箱子是32寸的规格,又装了满满的东西,这一记砸下来当真不轻,明天整个肩背和胳膊都不会好受。
他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把行李箱从自己身上推开后干脆跟小孩子耍赖似的,坐在水泥地上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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