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奕也不管地面被太阳晒得滚烫,也不管路上来来往往还有人在看,他把头埋在肩膀里,身体剧烈颤抖。
他正闷声哭得忘我,就被人轻轻拍了拍。
叶星奕以为是自己挡着路,把头抬起来,用手背捂着眼睛,忙道:“对不起,我马上就走。”
那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格外耳熟。
“不是赶你,我是问你要不要帮忙?你的腿在流血。”
叶星奕迅速回过头望着他,一怔,这人竟然是刚才长途汽车终点站的小超市老板,他下意识问:“……你不用看店吗?”
青年笑了笑:“不是我的店,帮朋友临时照看一下而已。”
叶星奕胡乱抹去脸上的泪,垂着头:“哦。”
其实不是这青年爱管闲事,只是他看着这行李箱格外眼熟,一个硕大的皮卡丘造型的不规则行李箱,身边守着他的白衣小少年也似曾相识。
若是行李箱相同倒也有可能,可箱子上贴了一圈的皮卡丘贴纸,实在叫人印象深刻。
青年问:“还站得起来吗?”
叶星奕点头,撑着地面站起身,想重新把行李箱拎到台阶上面。
青年抢先一步,将他的行李箱一口气拎了上去。
“谢谢。”
看到叶星奕脚上穿着的鞋甚至都印着皮卡丘的图案,青年打趣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喜欢皮卡丘的男孩子。”
叶星奕没说话,淡淡地扫了眼他,眼底有些难以察觉的不悦。
从小父母工作忙,平时上学还好,放了假就经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只有这只黄皮耗子陪着他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叶星奕特别喜欢收集皮卡丘有关的物件,为此没少被身边人嘲笑揶揄,更有甚者直言嫌弃,背地里偷偷骂他娘炮。
叶星奕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身上有哪一点跟这两个字相关。
碍于眼前青年刚刚帮他将这少说得有四五十斤的箱子搬上台阶,叶星奕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干脆没接话。
却不想,青年先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斟酌道:“冒犯到你了吗?不好意思。”
叶星奕摇摇头,敛下眼色:“没有关系。”
青年不懂眼前小男孩为何突然别扭起来,只道:“腿上的伤记得上药,这条路直走到底有一家药店,或者你可以叫个跑腿。”
叶星奕点头:“谢谢您。”
青年温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叶星奕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拖着行李箱进了酒店。
天地良心,竟然还有49睡一宿的酒店。
准确来说,这应该不配被称之为酒店,顶多算个小旅馆。
酒店玄关还不错,摆着两大盆绿油油的发财树,门虽然不大擦得倒是挺亮堂,叶星奕总算放下了些心。
叶星奕领了房卡后转身进了右侧的电梯,一进电梯,他的心就凉了一半,老式电梯晃晃悠悠,极其不稳当,实在让人怀疑下一秒会不会直接掉下去。
少年僵着嘴角一直进到走廊,终于在尽头找到了308房。
房间极其小就不说了,关键是一开门,便扑面而来一阵尘灰。
叶星奕捂着嘴站在门口咳了两声,才咬牙往里走。
房间目测大概只有六七个平方,只摆得下一张单人床,玄关处有一张小木桌,此外再没有别的家具,就连卫生间和洗手池也通通没有。
叶星奕眯眼,抬起脚就想退房离开,只是他的手刚刚搭在行李箱的扶手上,就又垂了下去。
想想银行卡账户余额,再想到明天还要交学费、住宿费,叶星奕彻底泄气。
他把门带上,将行李箱推到角落后打开,找了换洗衣服和洗浴用品出来。
蹲在地上时,膝盖不小心蹭到了行李箱的边缘,本就没愈合的伤口更是直接撕烈开,鲜血淋漓。
叶星奕下意识吸气:“嘶……”
身处一个自己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县城,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亲密的人,可能是刚才受了伤的缘故,叶星奕的情绪这会格外低落,眼眶不自觉就红了。
他也不知今天为何情绪起伏如此剧烈,狠狠吸了吸鼻子,抱着纯白T恤推门出了房间。
公共浴室极其简陋,水龙头刚拧开,冷水就龇牙咧嘴地炸出来,噼里啪啦砸在身上,一阵生疼。
叶星奕捣鼓不明白这上了年头的老旧花洒,拧了一整圈都硬是没能出热水。
借连换了两个都是这样,他简直气笑了,彻底服气,站在冷水下迅速洗了头又冲了澡。
公共浴室有吹风机,但叶星奕根本懒得用,顶着还在滴水的头发回了房间。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空调还算制冷。
经过方才冷水的浸泡冲淋,小腿和膝盖上的伤口倒显得没方才渗人。
经过一上午的折腾,这会已经两点多了,叶星奕完全没有胃口,也懒得再叫餐,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关了屋内的灯后,缩在床上,扯过还算干净的被子盖着自己,完全把前面那青年的叮嘱抛到了脑后,并不准备去买药。
叶星奕只觉得自己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这里再也看不见以往熟悉的连锁便利店,街道上的行道树又矮又小,走过来本来一共也没几条马路,路灯却坏了两。
他在莘城待了十七年,从小在大城市的市中心长大,骤然被扔到偏僻又落后破旧的琓县,真的是压抑又绝望。
从昨晚一直连轴转到现在,身体早已超负荷工作了近四十个小时,叶星奕又困又累,但他饿着肚子躺了快两个小时都丝毫没有睡意,直到朦胧之间,夕阳都已经下山了才迷迷糊糊地进入了久违的睡眠。
可没曾想,梦里也并没消停,二伯和老爸的剧烈争吵、小姑的嫌弃鄙夷与姨妈尖锐的话音交织错杂,齐活了叶星奕人生的前十七年。
叶星奕又一次惊醒,他完全没了睡意,抱着被子自嘲,在各路人鬼蛇神的亲戚朋友眼里,他家大抵是五毒俱全的家族耻辱吧,可明明也没做错什么,老爸老妈一生本本分分,只是文化程度不高,只是赚不到大钱,可叶星奕自认他们一家三口从来没做过恶,却在这个世道,偏偏被当做如同血吸虫一般的穷酸亲戚,明明没做错什么。
他胃口很差,接近两天两夜什么也没吃,就这么在房间里醒醒睡睡,浑浑噩噩地熬到了隔天早上五点多。
简单收拾过后,叶星奕退了房,一个人拖着沉沉的行李箱孤身踏进了黎明。
老家比莘城热不少,正值盛夏三伏天,晨起温度便已经很高,等到琓县一中校门口时,叶星奕已然出了一身汗,本就算不得好的心情更是直跌谷底。
赶上新高一进校报道的日子,校门口简直人山人海,来送学生的家长很多,车绕着学校停了满满一圈。
他拖着巨无霸规格的行李箱,在人群和车流里穿梭渡劫,等终于挤进教学楼已经是快六点半了。
所幸老爸还有一点仅剩的靠谱,提前帮他托人办了转学手续,叶星奕不用去教务处报道,直接进了402教室。
教室里只来了三分之一的学生,一边补作业一边盯着他直勾勾地看。
有一个小胖子问:“哥们,你放暑假放傻了?走错教室了!”
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不太舒服,叶星奕不免面上显得有些冷,没搭理他,径直走到最后一排,问倒数第二排的女生:“请问这个座位有人坐吗?”
那女生一愣,大概猜到他的来意,随即摇头:“没有,班上一直有空座位,凌老师说方便大家小组讨论。”
叶星奕点头,将行李箱推到墙角,在靠后门处最里面落座,把包随意挂在椅背上。
每进来一个人,都要往叶星奕这瞅两眼,班上四十多个同学仿佛四十多只来势汹汹的大鳄鱼。
叶星奕本就头疼得不得了,干脆把头埋在手臂里,在桌面上趴了下来。
虽然他把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可班里依旧风声不断。
“这人是谁啊?凌哥没说来了新同学呀。”
“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你瞅瞅他的耳钉打在什么位置,这得多狠啊,肯定好疼。”
叶星奕一向对周遭环境极其敏感,即使声音刻意压低,他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初一那会到了叛逆期,赶着寒假他一个人跑去了巷子里的纹身店,一口气打了六个耳洞,有四个正正好好在耳骨处。
回来时梁颖又气又心疼,看着儿子还在渗血的耳孔,当即就想揍这个不听话的小崽子,可惜最后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叶星奕趴在桌上,一个人出神,最疼爱他的妈妈已经离开了,现在疼不疼的又有谁在意呢。
他静静地把脸埋在自己手臂之间,默不作声,胡思乱想着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凌恒抱着一沓教辅进来,放在讲台正中央,只是扫了眼台下的四十多名学生,原先还乱糟糟的教室瞬间安静。
凌恒视线直接望到最后一排靠门,示意班长把教辅发了之后,径直走到教室后头。
叶星奕的转学资料其实前天就正式递交到了凌恒手里,他用手指关节叩了叩桌面,冷声问:“开学第一天就趴着?”
尽管全班都嗖嗖嗖地回头看了过来,叶星奕依旧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岿然不动。
凌恒回头扫了一圈班里的学生,这帮小兔崽子又迅速把头扭了回去,悻悻地握着笔,没人敢跟他对视。
最后一排只有叶星奕一个人,等所有人都转过去之后,凌恒轻轻拍了拍他,连着拍了得有七八下,少年才终于醒转过来,凌恒哑然,初来乍到怎么就能睡这么熟?
等到叶星奕抬起头,凌恒终于看清了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皱眉问:“你不舒服吗?”
叶星奕摇了摇头:“没有。”
等他彻底清醒后看到眼前人的脸,猛地怔在原地。
怎么是昨天那个卖他烤肠以及帮他搬行李的那个青年?
这人是老师?是自己的班主任?
还没等他从强烈震惊中缓过来神,凌恒又出声:“没不舒服就好好坐着。”
这人昨天还算温和,甚至可以说是和颜悦色,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收了自己这个学生很丢脸吗?
凌恒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两人从来没有见过般,他淡淡道:“跟我过来。”
叶星奕撑着从座位上起来,有些无精打采,跟着他出了教室。
琓县一中学生很多,高二总共有十四个班,每个班人数都在四十人以上。
学生多,老师数量也很庞大。
隔着玻璃门,叶星奕往走廊靠右的办公室里瞥了好几眼,这是一间打通了好几间教室的巨型办公室,里面至少坐着得有几十名老师。
他原以为凌恒会推门带他进去,却没曾想面前的人甚至都没往里看一眼,径直略过。
叶星奕满肚子疑问,还算乖巧地跟着他一直上到五楼。
凌恒管着学校生物实验室,除了四楼共用的办公室以外,平常大多时间都待在实验室后头的独立办公室。
他是高二一班的班主任兼生物老师,班里同学有事时往往都直接来五楼找他。
没想到开办在小县城里的学校竟然能把生物实验室置办得这么好,甚至一点不比自己原来的高中差。
按理说,高中理科化学和物理才是实验大头,生物实验其实还算少,却不想学校竟然舍得花这么多的财力物力。
叶星奕跟着凌恒绕过整间实验室,一直进到里间。
办公室还算大,东西也挺多,阳台上放着一盆仙人球,还有一个圆形的玻璃鱼缸。
他原以为回到办公室后,凌恒对他的态度应该不会再那么冷淡,毕竟昨天已经在无意之中见过两次面。
却不想,凌恒只是指着自己办公桌上的一沓厚厚的教辅道:“全是你的,自己搬回去,有事我再喊你。”
叶星奕以为他至少会多问两句,再不然,自己昨天腿上的伤还是有点严重的,今天走路都不顺畅,作为班主任这总得关心一下吧?
凌恒却已经把头转了过去,转身在透明玻璃橱柜里翻找些什么。
看他完全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样子,叶星奕有些没来由的失落,带着些赌气的意思,将三十几本教辅书一口气搬起来:“谢谢。”
凌恒看着他一瘸一拐有些萧寂的背影,叮嘱:“校医室在校门口往西,不舒服自己去拿点药。”
叶星奕:“哦。”
凌恒勾了勾嘴角,没再多说什么,档案白纸黑字分明,这小孩初二曾经因为打架受过校级处分,只是在初三升学之后撤掉了。
初中班主任的评语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险些要戳破纸张的用力红色笔记,清楚明白地彰显了她的愤慨——
“脑子很好使,太顽劣!”
除了校级处分之外,他还屡次迟到、早退,不知道吃了多少张年级罚单。
凌恒将档案里的刺头跟昨天坐在台阶上哭得惨兮兮的小少年联想在一起,好笑又心疼。
没有人会比凌恒更明白从大城市骤然回到琓县的巨大心里落差了,叶星奕再顽劣到底也只是个没成年的小崽子。
落在凌恒眼里,叶星奕初来乍到,脸上什么情绪也藏不住,想到刚才小崽子一脸的委屈失落,他勾了勾嘴角,并非蓄意给他一个下马威,真的只是想逗逗他。
叶星奕一个人抱着厚厚一堆课本教辅下楼,走廊这会人很多,出声背书的,把泡面汤吸溜得呼噜呼噜的,还有缩在墙角拐弯处抓紧时间讲小话的情侣。
最中央的走廊墙被透明塑料框了起来,是一面大大的荣誉墙。
很多学生都是高二一班的,照片连在一起各不相同,一张张青涩又稚嫩的脸庞,或恣意骄傲,或紧张腼腆。
叶星奕记性很好,认人记东西都出奇地快,只唯独某一方面除外。
方才跟着凌恒从教室出来,从最后一排走到前门的十几秒,班里同学 的脸已经认了大半。
他不太想立刻就回教室被同班同学围观打量,干脆停下来盯着荣誉墙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
高二一班肖洒,这名字有意思,看脸应该是刚才在教室主动搭话的小胖子。
高二一班鹿苗苗,自己前桌,出现在荣誉墙上的频率很高,成绩十分优秀,必要时可以救急。
高二一班任成俊,前面在教室就老盯着自己瞅,有病。
高二一班王智,男生名,但其实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即使不是班长也肯定是班干部。
叶星奕一向心细又敏感,对周遭环境判断相当到位,一会功夫就将脑海里的面孔与荣誉墙上的照片对上了大半,察言观色能力极强。
他正看得出神,没注意一个男生悄无声息地凑到了自己后头。
叶星奕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跟那男生撞了个正着,手里抱着的教辅掉了好几本在地上。
没事站人身后是个什么毛病,他还没来得及不满,身后男生反而先发作了。
“不是哥们,你瞎啊?没事往后退啥呀?”
叶星奕瞬间就来了火气:“真不好意思,我后脑勺没长眼睛。”
叶星奕没穿校服,那男生一看便知他是新来的,笑了声:“可以,你牛逼,新来的敢这么拽。”
初来乍到不宜惹事,叶星奕忍着火,没搭理他,蹲下身想去捡地上的书。
在他的手碰到教辅书边缘的一瞬间,那男生直接一脚将它踢开,甚至还踢到了叶星奕的手。
他彻底来了火气,所有理智被抛到脑后,只有一个念头:把这逼揍得爬都爬不起来。
他本来想把手里还剩的二十多本教辅书直接扔在地上,可脑子里下意识响起妈妈的话语:“小奕要爱惜书本。”
叶星奕把崭新的教辅放在一边,就听那逼笑:“他妈的打个架还这么娘炮?你耳朵上耳钉白打了,得再打一串。”
很好,叶星奕瞬间出手,一拳砸在他下颌。
这毕竟还是在教学楼,离教室办公室很近,那男生大概也没料到叶星奕竟然真的会动手,干脆躺地上了,抱着脸放声哀嚎。
叶星奕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愣在原地,犹豫打都打了要不要再补两拳。
那男生抱着脑袋大喊大叫,走廊里的男老师迅速冲了过来,把叶星奕顶开,蹲在地上紧张地问:“是不是伤着头了?严不严重?还听得到我说话吗?”
叶星奕被身材壮实的男老师顶得一个踉跄,蹭了一手的石灰。
他看着还赖在地上不起的那货,突然觉得特别没劲,被丢到琓县很没劲,被家里高大上的亲戚瞧不起很没劲,一来就遇到这种刺头更没劲。
这货前面有多横,现在就有多怂。
但叶星奕前面那一拳确实下手过重,完全是发泄似的,那男生半张脸上都全是血,连牙都险些被打落。
男老师从口袋里掏出纸,亲手给躺地上的那货擦嘴,指着叶星奕,气得半响都没说出话。
两人明明是师生,这会却处得跟父子似的。
“来,咱们慢点起来,不着急。”
“嗯,谢谢金老师,又给您添麻烦了。”
金雷鹏扶着人站起来,瞪着叶星奕,怒道:“跟我过来。”
叶星奕冷着脸,俯身弯腰把书本全捡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几乎是刚进办公室,就吸引了大半老师的目光。
一个秃顶小老头站在门旁边接水,最先看过来,忙关心道:“哟,金老师,咱班义翔脸上这是怎么弄的,在哪磕到了?”
金雷鹏满脸怒火,扶着夏义翔在沙发上坐下:“义翔这么小心谨慎的孩子,哪能把自己磕成这样?喏,人家凌老师班里转学生牛逼啊,刚来一个小时不到,就干了票大的,不愧是大城市来的。”
叶星奕本来还晃晃悠悠,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脸色瞬间就变了,盯着他:“大城市来的惹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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