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学校后，叶星奕又跟着凌恒回了办公室，老老实实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最后干脆搬着椅子凑到凌恒旁边看他改卷子。

出于梁颖祭日的缘故，小家伙出奇粘人，凌恒光是看着他就止不住心疼，不仅没有嫌他烦，还起身从柜子里拿了毯子出来铺在冰凉坚硬的椅子上。

凌恒板书写得好，硬笔字更是几乎跟字帖没差，叶星奕撑着头看得出神，只是他前一晚基本完全没阖眼，挨了打又跟着凌恒去医院跑了一趟，这会实在困得有点扛不住，头越点越低。

凌恒余光一瞥，连忙伸手扶住，才没让叶星奕脸朝下直勾勾栽下去。

怀里的小孩睡得很熟，凌恒索性一用力，将叶星奕打横抱起侧放在沙发上，又拿毯子给他盖好。

柳泊宁推门进来时，就见叶星奕蜷着身体缩在沙发上，呼吸均匀而香甜。

他一愣：“凌哥，星奕这是咋了？”

凌恒已经懒得跟他计较敲不敲门的问题了，轻声说：“他家里有点事，情绪不太好。”

柳泊宁“啊”了一声，才道：“怪不得这么久没见他回教室。”

见凌恒的眼神依旧落在自己身上，柳泊宁没话找话：“凌哥……有要发下去的作业吗？”

凌恒将手里刚改完的卷子递过去，柳泊宁又恋恋不舍地盯着沙发上的叶星奕看了好几眼，才转身出了办公室。

再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办公室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叶星奕下意识翻手机，兜里摸了一圈后才发现在茶几上。

竟然已经快十点了，他刚解锁手机，果然就见微信置顶对话框多了一条消息。

【哥：我去班里看自习，桌上有饭，醒了以后自己拿着去四楼办公室热一下再吃，乖。】

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外卖，叶星奕确实有些饿了，拿着便当下到四楼公共办公室，丢进微波炉里转了一分钟。

等他捧着外卖进办公室，凌恒已经回来了，在给玻璃鱼缸里的金鱼投食，柔声说：“这一觉睡得挺踏实。”

叶星奕坐回沙发上，将毯子垫在身下，揭开盒饭——极其丰富，三荤两素，还有一根烤肠。

虽然从医院出来之后凌恒脸色依旧如常，可叶星奕难免担心，莫名不太想让他晚上一个人待着。

看他吃得挺开心，凌恒拉开冰箱拿了一盒巧克力奶出来，拆开递过去，就见小家伙叼着烤肠望向自己，欲言又止。

“怎么了？”凌恒问，“不好吃吗？”

“很好吃，”叶星奕咽下嘴里的饭，“能不能看在我今天挨了揍的份上……”

凌恒勾唇：“你说说看。”

少年一双狗狗眼清澈如水：“我今天不想住在宿舍，可以吗？”

“可以，”凌恒应允，“等你吃完饭。”

叶星奕一瞬间雀跃起来，大口大口扒着盒饭，险些噎着，还紧紧盯着凌恒的身影，生怕他丢下自己先走。

凌恒心软成一片：“你乖，慢点吃，不急。”

两人刚到家，就见星星急不可耐地扑上来，嘴里衔着一只番茄形状的硅胶软球。

叶星奕忍痛蹲下身，星星立刻凑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他的手心。

触感一片柔软，积攒一日的阴霾顷刻被眼前的小家伙清扫掉大半，叶星奕软着声音去喊它：“星星～你还记得我呀？”

凌恒从冰箱速冻取了一块鸡胸肉出来，丢进微波炉里解冻。

叶星奕抱着星星也钻进厨房，好奇问：“这是做给星星吃的吗？”

凌恒点头：“嗯，水煮给他吃。”

叶星奕可怜巴巴地搂着星星不肯撒手，甚至连睡觉都要黏糊糊地抱着。

凌晨两点多，凌恒看着身边睡熟了的两个小朋友，兀自出神。

他顺手给睡觉一点也不老实的叶星奕再次掖好被子，又摸了摸星星的后颈安抚，明明累了一天，此刻却半分睡意也无。

尽管白天在医院里三言两语就交代清楚少时过往，可原生家庭对于凌恒的伤害确确实实是永远都无法磨灭的。

对着面前这个单纯又热忱的小朋友，凌恒没忍心说实话。

真相更遭。

事实是，凌恒适应能力很强，完全不挑剔，有一口饭就能吃，没床打地铺也能睡。那年，他哪里是因为待不习惯才从许芹那搬离。

凌恒坐起身，闭上眼靠在床头，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全盖在叶星奕身上。

那时只有十五岁的凌恒，在第一次见到亲生母亲的出轨对象——马庆康，就从骨子里感到恶寒。

被从外公那丢到继父家后，初来两天，马庆康还算客气，只是明显疏离。

纵然再不情愿，可事实就是如此。凌恒那时根本没有选择，只能被迫寄人篱下。他对此并无不满，还总帮着做事，不能再安分守己，处处谨慎生怕遭人嫌弃。

那时许芹一直在他耳边常说：“你庆康叔叔家里是做大生意的，你乖，过来以后我们吃不了亏。”

日子还算相安无事，直到一周过去，家里丢了一大笔钱。

只住了三个人的家骤然丢钱，表面一向温文尔雅的继父立刻撕掉了伪装，用皮带捆了凌恒的手就按在沙发上打。

“小白眼狼，才来没多久就想着偷拿家里的钱？”

“你跟你爸就是一样没出息的，骨子里都是穷酸味！能学得什么好！”

凌恒不记得那天从肩背到臀腿，总共挨了多少下，只记得，血腥味浓重的屋子里，许芹抓着马庆康的手死命拦，哭成了泪人。

那年，意识尽失之前，凌恒只有一个念头：你继续装。

明明前一天晚上，许芹还在主卧里跟马庆康商量怎么名正言顺地将自己这个拖油瓶赶出家去，怎样能不落人口舌，如果不是无意撞见。

何必呢，妈妈。

如果你真的不想要我，何必亲自摆这么大一场局，何必一周前还大张旗鼓地接自己过来。

没有人能回答那时年仅十五却历尽坎坷最后只能被迫流落街头的小少年，一如现在没有人能回应躺在医院病床辗转反侧的许芹。

凌恒骨子里又冷又傲，尽管一直告诉自己不在意，可他还是不能原谅许芹一分一毫。

看她如今过得并不如自己料想中那样好，凌恒也没觉得有任何快意。

十三年养育之恩，这次就一并还清。

凌恒正出神时，就感受到怀里凑过来一个小家伙，手还不老实地搭在他大腿上。

过往回忆收束，凌恒舒了一口心中浊气，捞过叶星奕的右手又塞回被子里。

这小家伙还算万幸，之前骨折的右手已经完全恢复了。

凌恒俯下身，趁着叶星奕睡熟，再次如下午般，戳了戳他的脸庞，看着桀骜不驯、就差在脸上写着四个大字“我不好惹”的小狼崽子，脸倒是出奇柔软。

小家伙脸颊上软乎乎的一片，仗着人睡着了，凌恒越戳越上瘾，最后还是叶星奕呢喃一声才把手收了回来。

其实叶星奕真的很懂事，原胜同龄人的懂事。

小家伙从莘城回来这些日子，绝大部分时间功课都很认真，待人也真诚，如果他的生活没有被打乱，没有被迫回到这里，前路应该会更顺遂吧。

凌恒望着他，心里酸楚一片。

物理课上到一半，叶星奕听得正认真，就感受到揣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连着震了好几下，他起初没理，只专心记笔记。

直到手机开始持续震动，叶星奕才将它掏出来。只瞥了一眼，他就立刻垮了脸，毫不留情地按了拒接。

电话那头老爸倔得不行，被挂断之后又不依不饶地连着打了好几个。

叶星奕只得放下笔，点开短信。

【13846821612：今天周三，我在上课！！！！】

老爸近七十岁的老人，只会手写，过了得有一分钟，短信才过来。

【老爸：哈哈！我记得的！】

叶星奕瞥了一眼，继续抄板书，在心里翻了个毫不留情的白眼。

骗子，天天扎在棋牌室，能记得就见鬼了。

他没理，静静等待。

下一条短信隔得时间更久，近两分钟之后，手机才再次震动了下。

【老爸：儿子，最近生活费还够用吗？】

【13846821612：……】

【13846821612：你又把钱输光了？】

【老爸：嘿嘿，你懂的。】

叶星奕暗自磨牙，这爸爸不能要了，趁早丢进垃圾桶算了。

叶瀚大手大脚惯了，明明一个月就那点退休工资，现在在莘城甚至还是租房子住，却总花钱没数，整天泡在棋牌室就罢了，太小的局还不屑于上桌，有时一天输掉上千也是常事，关键他还喜欢买彩票，跟赌徒似的几乎没错过一次，明明两块钱一张的双色球彩票愣是能买到好几百，头铁买了几十年却也没赚出一点花来。

老房子卖掉的钱还没到位，叶星奕知道叶瀚既然能开口跟自己说这个事，兜里是一分钱也没有了。

【13846821612：你自己吃饭钱还有吗？】

【老爸：有的。】

哼，管你有没有，叶星奕把手机重新塞回兜里。

两分钟后，听到下课铃响，叶星奕又再次将手机掏了出来。

今天才19号，距离老爸下个月发工资还有近二十天，自己微信支付宝加上银行卡，总共不到三百块。

好在学校食堂便宜，凑合着也能够用。

物理刘老师依旧戴着他那根跟狗链子无异的项链，站在讲台旁，笑着对班上同学说：“做题量跟不上肯定不行，咱们年级组统一商量了一下，要订两本教辅，我记得刚开学买的一课一练也还没收钱吧，三本加起来一共112，大家课后转给课代表。”

您尾号1839卡11月19日16:25快捷支付支出(消费-微信转账)112元，余额155元。【工商银行】

叶星奕盯着扣费通知，微笑，再一次想把老爸揍一顿的同时甚至有点想把刘老师脖子上那根铁链扒拉下来卖了换钱，少年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认命地打开了微信。

下午课结束后，柳泊宁照例晃悠到最后一排：“走，吃饭去。”

叶星奕低着头捣鼓什么：“你去吧，待会吃饭的时候能拍个照片给我吗？”

柳泊宁一愣：“啊，为啥？”

“你是要发给凌哥是吧？”他随即反应过来，一口答应：“没问题。”

柳泊宁以为他是嫌食堂太远懒得动，又问：“你吃啥，我给你打包带回来。”

叶星奕已经穷得快连饭都吃不起了，捂紧银行卡里仅剩的155块大洋，说：“不用了，谢谢。”

离晚自习还有一会，但叶星奕也没回宿舍，一点时间都不舍得耽误，低头登上□□账号后打开王者客户端。

少年游戏天赋很高，从初中那会就开始接单子，赚了不少钱。

只是妈妈梁颖一直反对，允许他偶尔放松时玩几把，但绝不许他为了赚这钱而荒废学业。

叶星奕一直很听梁颖的话，被她发现之后，见她疾言厉色地说不让，就再也没接过任何游戏单子，只是平时休息时玩一玩。

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干过代打的活了，还是在高二学业这样紧张的情况下，离着近四百公里，叶星奕真的很想隔空抽他爸一顿。

至于么，为了个破牌，把儿子生活费都输没了。

后台微信消息弹出来，叶星奕已经开了一盘游戏，飞速打开对话框。

柳泊宁晚上吃的是香菜肥牛米线，叶星奕看得直皱眉，但也没多想，将照片保存下来转发给凌恒。

出师不利，这把队友都不太给力，叶星奕正着急上火时，就见置顶对话框弹了出来。

【哥：你不是不吃香菜吗？怎么突然改口味了。】

叶星奕看着米线上整整一层香菜碎，才后知后觉险些穿帮。

凌恒心实在太细，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复时，消息又进来了。

【哥：这两天降温，吃点也好，预防感冒。】

【星：乖巧.JPG】

【星：你说得都对.JPG】

这把四个队友能有三个在梦游，弈星框五个都没能进场收割。

叶星奕宛如负重，一把1600分不到的巅峰赛打得不能更艰难。

他一局接着一局没停，从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一直到晚自习开始，总共才赚了五十块不到。

叶星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容易吗这，哥们以前可是打过一百多块一局的单子，现在竟然沦落至此，为了饭钱把自己当廉价劳动力使。

打普通排位不划算，单排经常遇到多排的，本身实力参差不齐，分段上限和下限涵盖量又大，有时一人拖四狗，气到吐血都赢不了，实在是太为难，叶星奕干脆只接巅峰赛的单子。

十名玩家全是单排，分数也比较接近，性价比还算高，只是有时间限制，巅峰赛每天中午十二点到凌晨十二点才开放。

白天要上课，而等下晚自习就已经快十点了。

每晚一回寝室，叶星奕就立刻打开游戏客户端，一分钟都舍不得耽搁，一直打到半夜十二点才停。

可赚钱也不能耽误学习，何况琓县课业压力很大，进度还快。

少年每晚都等熄灯之后再抹黑抱着书包从寝室出来，能在自习室抢到位置就是万幸，要是人满了他就只能坐到楼梯口，忍着深秋凌晨气温骤降，一边受冻一边补作业。

折腾一个多礼拜以后，银行卡里是满了点，可叶星奕却不幸得了重感冒，走哪都离不开纸。

课间休息，凌恒进班里找团支书黄泽旭交代事情，五分钟不到的功夫就见叶星奕用完了整整大半包餐巾纸。

他走到后排，叶星奕鼻子通红，还想拿纸巾去揉。

“别揉了，已经要破皮了，”凌恒蹙眉，“怎么弄的？”

叶星奕哪里敢说实话，原本清亮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也不知道。”

凌恒问：“宿舍有药吗？”

叶星奕老实点头，就听凌恒说：“多喝热水，药自己按时按量吃，实在不舒服再告诉我，别强撑。”

叶星奕乖巧道：“好。”

隔天周五，晚上六点不到，赶着饭点，凌恒进班里放刚改完的试卷，教室空空荡荡，唯独最后一排还坐着人。

这小子十分钟前才给自己发了晚饭，这会功夫竟然已经回来了，年轻果然体力好。

叶星奕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低着头一脸认真，直到凌恒出声——

“这么快就吃完饭了？”

叶星奕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

凌恒笑了笑：“你打你的，偶尔放松下我不反对。”

叶星奕咽了咽口水，盯着已经阵亡的角色，就见凌恒凑过来：“什么时候改ID了？”

叶星奕看着狄仁杰脑袋上顶着的“别排女的”，实在没脸扯谎说这是自己的号，吸了吸鼻涕：“朋友的，我帮忙冲个分。”

看着他眼底两圈乌青，凌恒沉声说：“不许熬夜。”

他重感冒甚至比昨天还严重些，左右两只鼻孔都塞了纸巾，凌恒问：“还透得了气吗？”

叶星奕正色道：“真正的射手不需要呼吸。”

这是KPL出名的梗，凌恒了然，笑着道：“别把自己憋死。”

见游戏角色已经复活，凌恒也没再多打扰这小家伙，从后门出了教室。

晚自习结束，班里同学陆续走得差不多，只有叶星奕还扎在座位上，键盘敲个不停，手速飞快。

他最近一放学就急着回宿舍，今天倒是一反常态，柳泊宁绕到后排：“星奕，你还不走吗？”

“你先走吧，”叶星奕脸色不太好看，“我有点事。”

柳泊宁很识趣地推门离开，刚出去就遇到了凌恒：“凌哥。”

凌恒来教室拷课件，笑着点头：“累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

他离教室还有十步远，就听见一阵怒骂声，声音的主人不能更熟悉了。

凌恒眉头一皱，以为叶星奕跟同学起了冲突，加快脚步推门进去。

教室里除了小崽子之外，空无一人。

少年正举着手机骂骂咧咧，对电话那头语气不善：“你打发乞丐呢？从1903到2114，老子给你打了整整四天，你怎么好意思就给这点？”

“之前说好的三百九呢？”

凌恒听不见那头动静，但光看叶星奕脸色就知道他气得属实不轻。

“操，骂不过就玩拉黑这套，哥们真是长见识了！这种傻逼还找老子代打，你也配！”

代打。

凌恒磨牙，这一周多以来，怪不得一直觉得哪里隐约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

他站在教室前门，就见小崽子气极，举起手机想往旁边砸，忍了又忍，最后又愤愤地收了回来，气得眼眶通红。

叶星奕一身愤懑，完全没注意到教室前面站着人，直到凌恒用指关节扣了扣门，他才猛地抬起头。

他刚才实在是气得上头了，口无遮拦，不知这些话语被凌恒听到多少，眼神躲闪，甚至提了书包就想从后门溜。

凌恒沉声道：“站住。”

叶星奕身体一僵，脖颈发硬，转过身来。

面前的小崽子这会乖得不行，背着书包进办公室以后凌恒没吱声，他就一直没敢将书包放下。

叶星奕是真的很想死，代打就算了，代打被凌恒逮个正着也算了，偏偏还是代打被人逃单这么丢脸的时候，简直埋汰死了。

凌恒扫了他几眼，将少年肩上的书包取下，放在沙发上，又回到办公桌前坐定：“解释吧，我听听。”

事实摆在面前，哪里还有叶星奕狡辩的机会，他当下立断，努力给自己减刑：“对不起。”

凌恒这脑子，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叶星奕也不指望再做无用挣扎，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等候发落。

凌恒问：“给人代打几天了？”

叶星奕实话实说：“……第十天。”

凌恒点头，看不出神色：“继续说。”

当面认错就罢了，还得一条一条陈述罪行，叶星奕要脸，实在干不出来这事，杵在原地没动。

凌恒也没恼火，只淡淡道：“可以，打完再说，一样的。”

进办公室才不到两分钟，叶星奕没料到凌恒这么快就要动手揍自己，瞬间有点慌：“哥……”

个小崽子，感冒估计也是自己作出来的。

凌恒没打算轻纵，沉着脸：“不用求饶，没用的。”

“趁我现在还有耐心，建议你再好好想想。”

叶星奕看着凌恒的脸色，只纠结犹豫了五秒，就老实认怂：“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