琓县一中的住宿环境还不赖，不仅是独立卫浴，所有公寓全部都是上床下桌，另外四位室友这会正伏在各自书桌前，埋头苦学。

叶星奕尽量压低收拾东西的声音，打量了一圈宿舍环境。

地板上没有明显油渍，墙也刷得挺白，整体预期都比叶星奕想象中要好。

既来之，则安之，这里本来就是妈妈的老家，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自己如今转回琓县高考，还是要端正态度。

少年想得很好，但事与愿违，隔天就破了戒。

简单收拾过后，叶星奕也坐下来，从黑色书包里掏出那一沓检讨纸，无声地叹了口气。

柳泊宁一边擦还在滴水的头发一边问：“这啥呀？检讨？凌哥罚你写的？”

黄泽旭也凑过来：“卧槽，要写这么多？”

叶星奕快速浏览了一遍已经写得满满当当的四张纸，叹了口气：“嗯，五千字。”

肖洒狗眼震惊：“兄弟你太牛了，是为了白天打架那事儿吧？一来就搞了波大的。”

“你以为我想吗？”叶星奕无奈：“你们凌老师平时都罚这么狠的吗？”

“应该是咱们凌老师。”肖洒挺着吃得浑圆的肚子，笨拙地摇了摇头：“不啊，凌哥人很好的，而且我们哪敢惹事招惹他，学校领导能直接让我们强制退学你信不信？”

按理说这个年纪的男生，几乎没有不敢做的事情，一个班里怎么着也得有几个混的，但叶星奕一早就感觉出了一班学生对凌恒出奇的尊重和敬畏。

他问：“凌哥？你们都这么喊吗？”

小胖子连连点头，边拆泡面边道：“那不然呢，凌哥多牛啊，莘大生物系毕业，还辅修了物理系双学位，不知道怎么想的，好不容易摆脱了应试教育，还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小县城里来当老师，整天忙得比狗还累，假休得少就不说了，工资一个月还就那仨瓜俩枣，只能说思想境界高，相当高！”

任成俊由衷感慨：“那可是莘大啊，我想都不敢想，要换我肯定接着深造搞学术，或者麻溜地挣大钱，谁还愿意跑回琓县教书啊？就算是母校也不行。”

叶星奕一下便抓中了话里的重点：“母校？”

潘政解释：“凌哥高中就在琓县一中读的，但那时候校区还没扩建到现在这么大，考出去真的很不容易，每年也就一两个能考上莘大的。”

肖洒把泡面吸溜得呼噜呼噜：“是啊，所以你懂了吧，不是哥几个怂，是真的不能招惹凌哥，遇到他谁都得变成弟弟，不然校长第一个就把你开了。”

莘大是国内排名数一数二的顶级高校学府，凌恒双修的生物系和物理系还都是王牌专业。

琓县一中毕竟只是十八线小县城的应试教育产物，能聘请到这样高学历的教师极其难得，很多时候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交通、医疗完全落后，薪水微薄，寒暑假还经常违规补课，几乎不会有老师愿意来这。

叶星奕敛下神色：“谢谢。”

高二学习繁重，几位室友聚在一起聊了几句又迅速分开，接着各忙各的，只有柳泊宁出了寝室。

叶星奕进浴室简单洗漱，出来时就见自己桌子前多了一个塑料袋。

他一愣：“这什么？”

柳泊宁含糊：“药啊，待会记得吃。”

叶星奕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哦……谢谢。”

宿舍楼十一点统一断电熄灯，其他几位室友已经躺在床上准备休息了。

叶星奕草草估摸了下字数，认命地抱着一沓检讨纸摸黑出了寝室。

每一层都有独立自习室，但并不大，位置相当有限，全得靠抢。等叶星奕进门时已经坐满了人，连一旁的书柜旁边都站着满满一排。

都这么热爱学习的吗？

少年无奈，在自习室转了一圈硬是没能找到下脚的位置，只能抱着怀里的东西出了门，在楼道尽头的楼梯台阶上坐下。

所幸楼道里光线还很亮，叶星奕坐定，转身伏在上一级台阶上，只求自己这幅样子千万别被谁撞见。

楼道里很安静，出奇地适合写检讨，小崽子一边在手机上翻翻找找，一边笔速飞快，终于在一点前干完了他的五千字光荣检讨。

叶星奕早就困得睁不开眼了，好几次想搁笔回去睡觉，可想想凌恒照顾了自己整整一天，还带着自己吃了那么丰盛的一顿饭，叶星奕难得想听话些，至少暂时不想招惹他。

他闭着眼走回寝室，躺在自己宿舍床上第一个念头就是，夏义翔这个逼真的该死。

叶星奕感觉自己只是刚刚躺下，就被一阵无比巨大而又格外刺耳的闹铃吵醒————

他昨天实在太困忘了吃药，就连右手上的擦伤也完全没有处理，经过一晚上时间的发酵，这会指关节已经肿得都快伸不直了。

叶星奕疼得直吸气：“嘶——”

任成俊凑过来：“啊这，你这手肿成这样今天还怎么考试啊？”

叶星奕瞪大眼：“什么玩意儿？”

黄泽旭比他们醒得都早一点，已经洗漱完毕，甚至还背了快一个小时的古诗词，他放下手中的复习资料认真点头：“嗯，今天开学考，一天六门，刺不刺激？简直爽死啊！”

叶星奕咬牙切齿：“……没有人跟我说。”

肖洒完全无法置信，隔着厕所门喊：“啊？不会吧，凌哥可靠谱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通知你？你是不是自己没听到？”

凌恒昨天上午说——

“自己记得上药，不要明天肿得连笔都握不住，到时候就有你好看了。”

还有昨天脖子上拴了根狗链子的物理老师——

“希望你明天可以给我一个惊喜。”

哦，原来在这等着我呢，叶星奕很想吼出声，直接说会要了你们的老命吗？啊？？

还凌哥，我呸，自己竟然还熬大夜写他罚的检讨，简直是傻逼一个！这人根本就是在故意耍自己。

叶星奕从黑色双肩包里将九张检讨纸都翻了出来，三两下就全撕了，动作快到旁边人根本来不及拦。

肖洒正好从厕所出来，吓得大惊失色：“你疯了？自己写得这么辛苦撕了干嘛？”

叶星奕冷笑：“写个屁，哥们从来不写这种东西。”

任成俊和黄泽旭对视一眼，没再多言，只觉得511是真的来了个不折不扣的刺头。

既然是考试，反正也没通知自己，叶星奕干脆什么东西都懒得带了，洗漱过后只拿了黑色水笔、一根涂卡笔和一块还算干净的橡皮，就大摇大摆地出了宿舍门。

柳泊宁无奈，又从垃圾桶里把那沓撕得零零落落的检讨悉数捡了出来，摆在桌上。

叶星奕忍着右手指关节的剧痛，晃晃悠悠窜上了四楼。

凌恒正巧站在讲台前面收手机，视线直接望过来：“来上学不带书包？”

叶星奕没怂，一脸漠然地看着他：“没带。”

凌恒挑眉：“昨天罚你写的检讨？”

叶星奕倚着教室大门，懒懒散散道：“没写。”

这小崽子昨天上午晕倒之前，手里攥着的都还是写了好几页的检讨书，不过一夜的功夫，说没就都没了。

凌恒相当敏锐，当然感觉到了小崽子对自己的敌意和不满，点头：“可以，你今天不用参加考试了。”

班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两人隔着两米不到的距离，相互对峙，气氛明显僵持住。

凌恒刚准备开口，就见柳泊宁着急忙慌地冲进教室，把检讨递给凌恒：“写了写了，在这呢凌哥，星奕昨天一个人写到凌晨一点多呢。”

叶星奕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柳泊宁，皱眉，狠狠别过头。

柳泊宁动作飞快，这会时间竟然已经把检讨纸全都粘在了一起。

“进来。”凌恒接过，看了两眼后放在一边，沉声说：“手机交给我。”

柳泊宁连忙从兜里掏出手机，双手捧着递给凌恒。

叶星奕磨磨唧唧地晃到讲台旁边，不太情愿地把顶着个皮卡丘小公仔的黄色手机壳塞进透明匣子里。

他愤愤地走到教室最后一排，坐定，把头埋在手臂里，挡着整张脸。

开学考搞得还挺正式，每一门都安排了不同的监考老师，还会特地避开本班教师。

八点还差一刻钟，一个头发半白的小老头进来，朝凌恒笑了笑，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排字：语文学科，8.00-10.30。

卷子洋洋洒洒三大张，还不包括答题纸，叶星奕看着就觉得头疼，硬着头皮写了名字后往下看。

“周公吐哺，_____。”

这个会啊，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叶星奕接着往后背。

“_________？使我不得开心颜。”

安能催——

叶星奕咬牙写了三个字，然后实在扯不出来了，直接跳过。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_____。”

这句完全没见过，叶星奕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卷子翻过来大致浏览了遍题型。

琓县语文跟莘城差别不太大，总体还能接受。

十句默写只有两句是完全确定的，叶星奕度过了漫长的两个半小时，终于熬完了第一场考试。

时间紧，任务重，一天需要考完六门学科，所以每一场考试之间只隔了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第二场的监考是个秃顶中年男，他把卷子发下来，强调：“这套卷子不少坑啊，大家好好做。”

数学试卷只有两张，可以接受。

叶星奕提笔就写，除了个别难题卡住之外，竟然出奇得顺利。

考完语文和数学后，叶星奕简直饿得快吐了，早上只顾着生气什么也没吃，胃里空空荡荡。

柳泊宁从靠窗倒数第五个位置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笑着说：“饿死我了，走，吃饭去。”

叶星奕看着他：“早上的事……谢谢。”

柳泊宁连连摆手：“不客气。”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教室，下楼往食堂走去。

学生食堂离教学楼不算近，要绕过好几栋教学楼，叶星奕只觉得，下次宁愿不吃也不要跑这么远。

所幸食堂饭菜还不错，叶星奕终于觉得没白跑这一趟，更可喜可贺的是，每一个档口前竟然都有烤肠机，品类还有好几种。

看着满满当当几十根香气扑鼻的烤串，叶星奕悄悄咽了咽口水：“要一根原味的，谢谢。”

他一拿到手中就嗷呜咬了一口，满嘴留香，味道比那天在小超市吃到的还要好。

叶星奕瞬间对学校食堂高看两眼，跟柳泊宁挑了个人最少的档口排队。

简单的两荤一素七块钱，味道中规中矩，但只冲着手里这根油光四溢的烤肠，叶星奕便什么意见也没有了，完全不挑。

吃过午饭，他正准备去小超市买瓶饮料，就听柳泊宁催：“咱得快点了，还有十分钟就要发考卷了。”

这顿饭不过就吃了七八分钟左右，叶星奕加快脚步，问：“几点考？”

柳泊宁跟着他，在冰柜里拿了瓶冰红茶，语速飞快：“下午一点到三点考英语，三点十分到五点四十理综。”

上午紧锣密鼓地考了两大场，平常人都会觉得手酸，更何况是手指关结本就淤青红肿的叶星奕，方才吃午饭时连筷子都拿不住，就差原地变成左撇子了，他莞尔：“真开心啊，一来就遇到这种挫事。”

两人连跑带奔，这才赶在监考员进教室之前回到了座位上。

监考老师夹着卷子进来，迅速发下去。

英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两个小时的题量叶星奕甚至只用了七十多分钟便都完成了，他百无聊赖，完全不准备检查，开始晃笔。

女老师还特地过来瞥了眼他的卷子，皱眉：“做完了的同学好好检查。”

语数英各是150分制，除了一些题型不同以外，大致跟莘城差不多。

等到小三门正式登场，叶星奕才彻底傻眼，莘城采用合格考和等级考的赋分制度，高考总分660，理化生各占70分，而琓县的满分是750，理化生合并为理综，总计考两个半小时。

叶星奕看着手中无处安放、差点放不下的厚厚一沓试卷以及答题纸，突然明白凌恒为什么没有提前知会自己了，两地高考模式相差太大，即使自己知道今天要考试，一夜之间也不可能真的创造奇迹，索性多开心一天是一天。

少年这会心里这么想，但并不耽误他依然对凌恒有些咬牙切齿，愤愤地握着笔。

物理和化学有相当大一部分内容难度远远高于莘城，很多题型更是从来没有见过，叶星奕一直引以为傲的理化，这会也有些抬不起头了。

等做到生物，叶星奕才是真的绝望，他从小便莫名抵触生物，从六年级一直到现在，根本没有认真听完过一节生物课，也不是任课老师的问题，只是他真的对这门学科太过抗拒。

很少人知道，叶星奕中度晕血，一想到红细胞、黏膜、血小板等专业名词，他仿佛身体被人肢解般，浑身难受，手软得甚至攥不紧。

生物考卷难亦或是不难，叶星奕都完全感觉不出来，只能凭感觉瞎写。

经过整整两个月暑假，他本就岌岌可危的那点知识早就落在莘城还给学校老师了，第一遍做下来，答题纸上还空着五分之四。

那每一个空、每一个横线，都在嘲笑少年的梦想，叶星奕无声地叹了一口又一口气，叹到监考老师一直扭着头频频往这看过来。

叶星奕对于一场考试最大的尊重，便是不留空白，他跟老祖宗造字似的，硬生生给答题纸渐渐塞满了，甚至写得满满当当，大有几分混淆视听、以假乱真的意思。

“铃铃铃———”

结束铃声准时响起，监考老师迅速收卷，不给任何机会。

叶星奕看着离自己渐行渐远的答题纸，认真思考，他亲爱的班主任看到时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后悔昨天白给自己买烤肠了。

只是他还来不及深思，就被迫卷入到了另一场风波之中。

考了整整一天，叶星奕什么胃口也没有，也懒得再跑食堂，凑合买了个面包就想回宿舍休息。

校服还没有赶制出来，叶星奕暂时穿的还是自己的衣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六公寓门前，站着个娇小瘦弱的女生。

她一看到叶星奕就迎上来：“同学，可以麻烦你帮我个忙吗？”

叶星奕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女生相处，更别谈人家可怜巴巴地站在自己面前求助，立刻道：“你说。”

那女生声音很轻：“能帮我把这个给我男朋友吗，他在404。”

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叶星奕接过她手里东西时，只觉得这女生手抖得极其厉害，完全控制不住。

叶星奕径直上到四楼，在走廊尽头处终于找见了404寝。

他用左手敲了门，站在门口等。

门开得挺快，出来一个不认识的男生，他笑着接过：“谢谢你啊，同学。”

叶星奕莫名感觉不太舒服，自己还没说是来干什么的，这人怎么就知道了，但若是那个女生提前打了电话，倒也合理。

叶星奕淡淡道：“小事。”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被那男生一把攥住右手手腕，碰到右手的伤叶星奕疼得浑身一颤，被那男生直接拽进了404寝，门“砰”的一下应声带上。

屋子里拉着窗帘，还没开灯，昏暗一片。

这一屋子四个人，叶星奕只认识最外圈的那个，他敛起菜刀眼，出声：“怎么？”

夏义翔推开另外三个，走到叶星奕面前，眯眼：“你以为这事就结束了？”

昨天才被罚了检讨，叶星奕并不想多招惹是非，压着火：“你写了三千检讨，我写了五千，还不够吗？”

夏义翔笑，没答话，只是盯着他上下打量，转过头，跟刚才来开门的高个子男生对视一眼。

屋子里不仅昏暗，还有一股隔夜食物的馊味，他懒得再多言，转身就想开门出去。

高个子男生直接上手搭在他肩上，一脸痞气：“别走啊叶同学，这事总得有个说法吧？我们夏哥就不明不白被你打了？”

叶星奕冷声道：“手拿开。”

那高个子男生不知是不是听不懂话，反而得寸进尺，用力扣住叶星奕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前带：“就玩玩，不干别的。”

叶星奕直接回头，用力一拳砸在他腹部，掰着他的头往墙上砸：“找事是吧？”

四打一，怎么看叶星奕都不占优势，那高个子男生哪里料到他非但不认怂，竟然还敢先动手，一时不备，狠狠摔在墙上，鲜血顺着头顶一滴滴砸在地板上，甚是渗人。

另外三人见自己兄弟挨了欺负，直接急了眼，下手完全没有轻重。

叶星奕的右手本就还伤着，好不容易撂倒一个，还剩下三个失了智的家伙，现在跑是彻底跑不掉了，况且他也不想跑。

“来啊，都来啊！”少年红着眼，用力一拳接着一拳砸过去，所有理智冷静都被全部丢到脑后，只剩下满腔的愤懑和恼火，凭什么都要来找茬，凭什么自己要被丢到这个破地方，凭什么家里亲戚都瞧不起自己跟老爸——

叶星奕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也顾不上自己受了多重的伤，身上疼不疼，双目通红，满身戾气，嘶吼着扑过去，拎着他们狠狠往地上摔。

夏义翔捂着头，咬牙切齿：“妈的，你今天是真的想死！”

他抬手拎着宿舍的木制板凳，站在叶星奕背后，猛地砸下去：“嘭——”

少年往前狠狠踉跄几步，磕在桌沿上，只感受到骨子里血液的沸腾破裂，疼得眼前一黑。

夏义翔这一下完全失了分寸，力气大到把桌子的一角砸得直接塌陷侧翻，桌上的所有东西都在剧烈冲突之间被掀到了地上。

“轰隆——咣当——”

叶星奕顺着惯性往地上倒，猛地摔在床角，右手手臂上划出很长一道血痕，鲜血淋漓。

另外三位室友看见了血，害怕事情闹大，这会都瘫在地上装死，只有夏义翔喘着粗气，还站在原地望着叶星奕。

叶星奕的打法完全是不要命的，夏义翔自己也伤得不轻，捂着腰腹，声嘶力竭：“刚才不是还挺横的吗？站起来继续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