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恒本来就有事，没久留，带着任成俊出了教室。

重新归于寂静之后，郭博举起戒尺：“还剩十五下，跟大家进度差多少，自己找时间补起来，下次考试一视同仁。”

叶星奕伸出已经滚烫肿起的左手，一声不吭地挨完了四十五下。

下课后，被各科老师训了大半天，班里同学都蔫蔫的。几个女生围在一起小声抽泣，拿湿毛巾敷着手。

叶星奕看了眼课表，下面两节都是英语课。

他刚忍痛拧开矿泉水瓶，就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老师抱着一沓卷子进来。

即便在莘城原来的高中，寻常日子里也很难能见到化了全妆、如此精心打扮的老师。

叶星奕一眼便认出，是那天在食堂遇到的“白老师”。

白槿今天穿了件淡粉色的长裙，及腰的长发也卷成了大波浪，踩着小高跟，颈间甚至还戴了根项链。

想起初次见面，她对自己上下打量的眼神，叶星奕莫名感觉磁场不合，不太对付。

白槿把卷子递给课代表，对班里同学道：“大家这次考得都还可以。”

上课铃响，白槿淡淡道：“这次开学考，年级第一在我们班，是新转来的叶星奕同学。”

叶星奕看着她，没太多反应。

“142分，还不错，”白槿说：“戒骄戒躁，莘城英语教得本来就比我们这难，也没有什么好自满的。”

莘城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中心大都市，而琓县只是一座连十八线都算不上的偏僻小县城。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叶星奕不置可否，并没有什么不满。

直到正式开始分析卷子，叶星奕左手和身后都有伤，又坐了整整大半天，勉强咬牙撑了半个小时后，实在有些捱不住，疼得冷汗直冒，不自觉地挪动了下身体。

白槿意有所指：“有的同学初来乍到，不要觉得这一次考得好，就可以不认真听讲。”

叶星奕本就疼得有些烦躁，闻言更是不乐意，自己写满大半张卷子的笔记是假的吗？

还初来乍到，你干脆直接点名算了。

叶星奕并不明白她对自己出奇的敌意，挑眉，直接把手里的笔丢到桌上。

却不想这一个动作竟然真的惹怒了白槿，她将手里的卷子扔到讲台上，冷声道：“甩脸子给我看？以为刚来没几天，就把隔壁二班学生整退学了一个很了不起？”

叶星奕也沉下脸，从座位上站起身：“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隔着大半个教室，两人剑拔弩张地对上，叶星奕中午才在食堂见到凌恒带别人吃饭，又被郭博罚了一顿，手心火烧火燎地疼。

在受到这样没来由的无故针对之后，叶星奕属实忍不了一点。

他勾唇：“刚才就想说了，左边黑板倒数第二行，在if引导的虚拟语气中，if可以省略，采用局部虚拟倒装，将助动词had移到句首，您写反了。”

白槿回过头看了一眼，立马反应过来，拿粉笔补上：“笔误。”

笔误个鬼，你刚刚嘴里说的明明也是错的。

叶星奕没等她找回场子，纠完错后径直坐下。

白槿却不乐意了：“我让你坐下了吗？有没有教养？莘城回来的学生就是这样的素质吗？”

本来就是我自己站起来的，叶星奕快被这恼羞成怒的女人烦死，身后和左手都疼得快要原地去世。

他干脆不再搭理白槿，低着头避免矛盾加剧。

但这女人是会来事的，白槿阴阳怪气：“难怪被退回来。”

叶星奕看着她嫣红的唇、白到反胃的脸，只觉得恶心。

他卷子一丢，起身时因为动作太大还把椅子带翻，发出哐地一声巨响。

叶星奕懒得去扶，捞过校服外套披上，直接大步迈出教室。

下午两节英语课之后是生物课，凌恒一进教室就看到叶星奕不在，等正式上课铃已经响了两遍后，他问王智：“叶星奕呢？”

王智三两句解释清楚前面的不愉快，凌恒蹙眉道：“知道了。”

他拿着卷子开始给大家讲评，趁着同学们订正错题的时间，频频望向门外。

但直到两节生物课结束，叶星奕都没能回来，这小子连带着前面英语课，生生旷了整整四课时。

凌恒捏着手里的教案和卷子，火气着实不小。

这个小叛逆，昨天还答应自己说要好好学习，结果今天说不来上课就不来，想逃学就逃学。

叛逆少年本人此刻早都翻墙从学校跑了，他也没去别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了不知多久，最后晃悠到了公园里。

公园一看就上了年纪，运动设施都很陈旧，人也很少，一路过来都看不见几个活的。

他冷着脸坐在斑驳掉漆的长凳上，出来得急连耳机都忘了拿，真的烦死。

叶星奕看四下无人，干脆直接公放，是?lafur Arnalds的《3055》——从前妈妈在世时一直很喜欢的纯音乐。

出生小县城的梁颖学历有限，在那个义务教育还没能普及的年代，因为家境困难连初中都没能念，磕磕绊绊地四处凑学费勉强读完了五年小学后，在十六七的年纪就被迫南上，孤身一人到莘城打拼。

总共没念几年书的她，却天生就对学习有极大兴趣，打工之余一有时间就到处借书看，成家之后，对儿子的学习也抓得很紧。

听着妈妈从前最喜欢的音乐，想起她曾经在自己耳畔的声声叮嘱，叶星奕突然有些后悔前面任性的举动。

他将手机按亮，原来已经四点多了，这会再回去好像也没多大意义。

叶星奕莫名烦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手机揣兜里准备往回走。

刚才只顾着生气委屈，完全没看路瞎走瞎逛，理智回笼之时，叶星奕哪里还记得方向。

好在有手机，他认命打开流量，刚准备查导航，微信消息就响个不停。

班里不少同学都给他发了微信，叶星奕实话实说，还是挺感动的。

【柳泊宁：啥时候回来，星奕？】

【肖洒：白老师就那样，有时候阴阳怪气的，你别太往心里去啊，兄弟。】

【王智：旷课不太好，还是早点回来吧。】

【……】

他一直顺着往下翻，突然心里咯噔一声，瞪大眼。

14：05——

【凌哥：消气没？】

14：30——

【凌哥：知道你带手机了，看到回话。】

14：45——

【凌哥：三点之前，教室见不到你，知道后果。】

……

叶星奕下意识看向屏幕顶端，怎么已经……已经四点一刻了。

好像要凉，真的要凉。

下一秒，凌恒的电话就拨了进来。

叶星奕咽了咽口水，不太敢接，前面微信消息没看到自己还能说是因为没开移动数据，可这是系统电话，说手机静音了？

一直犹豫到电话自动挂断，叛逆少年都没能鼓起勇气接，干脆壮士断腕，将手机直接一键按到静音，装死般揣进兜里。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本来是要看导航的，复又认命地从口袋里将手机掏了出来。

这会功夫，凌恒电话已经又打了三个过来，叶星奕正低着头犹豫不绝，手机就被人一把抢走。

叶星奕很不高兴地抬头，刚想开口骂人，就见凌恒正站在离自己十公分处，本来想口吐芬芳的嘴张到一半又只能悻悻闭上。

看着凌恒几乎黑透的脸色，叶星奕干脆手机也不打算要了，立刻转头就想跑。

凌恒上完两节课后一刻没敢耽误，在学校附近找小崽子找了整整快一个小时，火气越来越大，怎么会就这么轻易放他走。

他提溜着好不容易逮到的顽劣少年，咬牙：“回去有你好看的。”

叶星奕根本不敢辩解，只能沉默地跟着他回学校。

凌恒憋着火又急着收拾小东西，不自觉地越走越快。

叶星奕身后的伤还没完全好，一路都没敢出声，疼得跟不上凌恒的步伐也勉强忍着。

他实在辛苦，疼得一头汗，一个没注意，就被路上没铺平整的砖绊了个踉跄，直接在地上栽了个狠跟头。

凌恒听见动静回头，就见小崽子坐在地上，两个膝盖全都磕破皮了，鲜血混着泥沙。

凌恒话里含着怒音：“路都不会走了？”

叶星奕又委屈又愤懑：“……身上疼，走不快。”

凌恒着实是气糊涂了，这才想起他身后有伤，把小崽子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对不起，是我不好。”

见他终于没那么生气之后，叶星奕刚打算为自己求两句情，就听凌恒冷声道：“刚才是我不好，没顾及到你的感受，但一码归一码，该你挨的揍一下都逃不掉。”

叶星奕顷刻间眼眶便红了，手掌心也被地上的乱树枝划破了皮，小崽子干脆推开凌恒想去扶他的手，直接赖在地上不起来。

凌恒威胁：“再不起来，加十下。”

叶星奕依旧梗着头，一脸倔强。

凌恒沉声道：“二十。”

小崽子还是没反应，一幅破罐子破摔的摆烂模样。

凌恒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谁惯的？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叶星奕吸了吸鼻子，突兀道：“……我看见了。”

凌恒一愣：“什么？”

叶星奕提起这个就来气，用手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含糊道：“中午在食堂看见你了。”

凌恒还是没反应过来：“然后呢？”

叶星奕声音虽小，但愤懑的语气格外明显：“你带别的学生吃饭。”

凌恒不仅不正面回答，反而故意逗他：“学校哪条校规规定老师不能带学生去食堂吃饭了？”

叶星奕自知没有立场说这话，哑口无言，偏过头不搭理他，只是眼眶更红了些。

看看，还护上了，之前说只那样罚过自己，肯定也是在骗人。

叶星奕骂道：“王八蛋。”

凌恒今天下午是真的有点摸不着这小孩儿的脑回路，想伸手拉他起来，却意料之中被再次推开。

这小子性格实在太犟，凌恒差点想直接在这把叶星奕就地正法。

但他到底没能狠下心，凌恒解释：“他是学校新来的实习生，还在读大三，看着确实跟你们差不多大。”

难怪中午看见时那男生没穿校服，一想到自己的所有小心思都暴露在了凌恒面前，叶星奕瞬间脸红，后知后觉地感到害臊。

凌恒俯下身，蹲在叶星奕身边，语气温和：“就为了这个跟我闹别扭啊？”

小崽子不答话，抿唇继续装死。

就算不急着揍他，这小孩膝盖上的伤也要立刻处理，凌恒跟他商量，柔声道：“我背你，听话。”

叶星奕这才转过头来，见他没有明显抗拒的神情，凌恒直接上手托住他的腰，将人稳稳背了起来。

从这回学校还有一公里多，并不算近，叶星奕就算偏瘦也还是有一米八几，分量其实不轻。

他趴在凌恒背上，搂着他的脖颈，走了一会后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很沉吧，放我下来算了，我能自己走。”

他说着就想往下面跳，凌恒却反而伸手揽紧了些：“别乱动，不沉。”

小崽子勾起唇角，老老实实地趴在凌恒背上，闻着他身上的香味，问：“你这什么味道，香水吗？”

凌恒背着一百来斤的叛逆少年，一口气走了两条马路后竟然还能一点不喘，体力极其可观。

他无奈：“我还不至于那么精致，洗衣凝珠的味道吧，白桃的。”

叶星奕从早上到现在郁闷了整整一天，都快憋屈死了，这会终于好受一些：“高级。”

凌恒冷哼：“再高级你回去也要挨揍，现在讨好我晚了。”

叶星奕：“……”

离学校还有十米远，叶星奕急着从凌恒背上下来：“我自己走。”

凌恒却没应允，想着小崽子让自己结结实实担心了一整个下午他就来火，沉声道：“老实待着，再不乖我现在就收拾你。”

叶星奕只能把头埋进他颈间，挡着脸避开学校里来来往往的人。

凌恒没让他回教室，直接把人背上了五楼。

他刚锁完门拉上窗帘，叶星奕就感觉身后已经开始疼了。

他站在沙发旁，有些畏惧地看着凌恒从柜子里取了一条黑色皮带出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凌恒有些好笑，板着脸吓他：“电话不接消息不回，现在还知道害怕啊？”

叶星奕眼睁睁地看着他将皮带对折，破空挥了两下，发出呼呼的风声。

小崽子身后的伤根本就还没好，他摸不准凌恒到底有多生气，慌了神：“哥……”

凌恒没搭理小孩的求饶，把人捞过来按在腿上。

叶星奕疼得直抖，扬起身子，带着哭腔：“疼……”

叶星奕想挣扎，可双腿早已被凌恒紧箍，逃不开分毫，只得默默承受凌老师的怒火。

叶星奕本来还抱有一丝侥幸和期盼，想着自己身后的伤还没好，凌恒下手应该会稍微轻些。

可一连十下又狠又快地抽下来，叶星奕生生疼出了一头冷汗，彻底死心，赌气般紧紧咬着唇不喊出声。

凌恒也没跟他客气，继续用力挥着皮带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小少年：“昨天还答应我好好学习，今天说旷课就旷课，还连带着旷四节，英语课跟白老师发生矛盾不听就算了，我的生物课你也敢逃？”

“我要是不来找你，你打算在外面逛到什么时候？真跟我玩变形记啊？”

凌恒继续训：“胆子越来越大，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还敢到处乱跑，出事了怎么办？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

叶星奕疼得快崩溃了，再抑制不住：“啊……哥……疼……呃

啊！”

凌恒依旧没松开按在他腰上的手，把挣扎之间往下掉了些的小崽子重新揽进自己怀里。

小东西连着挨了好几顿打，身后确实伤得不轻，又承受了自己饱含怒火的三十多记皮带，身后隐隐就要破皮，淤青叠着紫砂，红肿斑驳。

叶星奕在他怀里疼得直抖，凌恒将皮带覆在他滚烫的身后，沉声说：“跟白老师有冲突，可以先忍一忍，下课之后来找我处理。没必要当着全班那么多人的面当场顶撞她，还说走就走。”

凌恒略加重了几分力，问：“知错了吗？”

叶星奕疼得浑身一颤：“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吗？”

小崽子话音里透露着毫不掩饰的委屈：“她说我，活该被从莘城退回来。”

凌恒心中猛地一窒，无名火顿生。

“她还说我不认真听讲，阴阳怪气的，”叶星奕声音很小：“我明明做了很多笔记，我只是……”

“我只是身上疼，手也疼，坐不住。”

凌恒心一下子便柔软得一塌糊涂，扶着叶星奕起身，让小孩坐在自己大腿上，搂着人，柔声说：“我知道了，是我不好。”

叶星奕仍有些畏惧地望向他手里攥着的皮带，不确定道：“前面路上，你说加二十下，还要再打我吗？”

凌恒本来心里还挺沉重，看着小崽子一脸的战战兢兢，很认真地点头，眼里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当然。”

叶星奕小脸瞬间垮了一半，想撑着身体从凌恒腿上下来，碰到身后的伤疼得闷哼出声：“啊……嘶……”

“你真是小祖宗，该我欠你的，”凌恒连忙把人往怀里揽了揽，□□让叶星奕能坐得更舒服一些。

他哄道：“好啦，已经打完了。”

叶星奕如释重负，就着坐在凌恒腿上的姿势，索性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伸手揽着他的脖颈，埋着头不出声。

凌恒本以为他是累了，没多想，直到感觉颈间湿润一片，才意识到不对。

他心里酸涩一片，想掰开叶星奕的脸给他擦泪，却怎么都没法。

凌恒只能先轻拍叶星奕的背，柔声道：“我开玩笑过火了是不是？对不起，把头抬起来好不好，让哥看看？”

他声音不能更温柔了，抱着腿上的小崽子耐心等了好一会，才终于等到满身是刺的小刺猬缴械示弱。

叶星奕哭得眼睛都肿了，脸上还挂着大颗大颗泪珠，含糊道：“我一点都不想哭，都怪你。”

凌恒只能宠着：“好好好，怪我，都怪我，下次跟别人去食堂吃饭一定提前跟你报备，好不好？”

叶星奕抬头，望着他湿了半边肩膀的衬衣，鬼使神差点了头：“你自己说的。”

知道小崽子心里一直在意的是什么，凌恒重申：“真的只这么罚过你。”

叶星奕屁股还很疼，坐在凌恒腿上依旧很勉强，他不悦：“谁稀罕。”

凌恒无声地看着他，宠溺一直蔓延到眼底。

他跟哄小朋友似的：“我稀罕，好不好？给你上药，要听话。”

叶星奕身后的伤经过这会时间发酵，肿得比刚才还高一些，碰都不能碰，更别提揉伤，小崽子立刻拒绝：“不要。”

凌恒没搭理他，只道：“你是老师我是老师？”

叶星奕不乐意，甚至大有想逃的意思，无奈被凌恒揽着腰箍在怀里，越狱未遂。

叶星奕吸了吸鼻子，下意识想用还沾着泥沙的手去揉眼睛，语气坚决：“上药好疼，我拒绝。”

凌恒攥住小孩不安分的爪子：“手还没洗，忍一下。”

他耐心一直很好，想了想后跟叶星奕商量，认真道：“你乖，上完药我给你买蛋糕吃。”

其实凌恒真的很像在哄小孩子，但叶星奕这会莫名受用，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对着凌恒就是会有久违想要依赖的想法，中午挨手板时，看到这个人出现在教室、为自己求情的那一秒，真的会很心安。

叶星奕犹豫后点头：“好。”

凌恒从茶几上拿过自己手机，点开外卖软件，选了家连锁的蛋糕店，问：“这家可以吗？”

叶星奕坐在他腿上，有些讶异：“这里竟然也有八喜？”

凌恒把手机递到小崽子面前，让他自己选：“看看想吃什么。”

叶星奕挨了打后反而更乖，想着凌恒一个小县城高中老师，每月工资就那么仨瓜俩枣，只凑够了起送费就又把手机还给了他。

凌恒当然知道小崽子是想给自己省钱，挑眉：“这么点够吃吗？记得你挺喜欢吃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