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元3677年九月,整个虫族第四帝国苍隼花王朝的媒体吃大饱的月份。
前一天新发现的高等级雄虫很可能达到S级的消息横空出世尚在火热,帝国四皇子枪杀雄虫一案一审在休庭五日后在今日再次开庭。
白鹇大道两端封闭,从上到下禁止机动运输用具来往。通用时9月20日上午8时四十分,押送用空梭从空中二级道路降下停在首都星帝国**院停机处,法警荷枪实弹先一步跳下,紧接着明橘色囚服的嫌疑人在左右法警的密切监视中,迈下了空梭的机舱门。
嫌疑人阿希礼·罗的玻瓦作为天潢贵胄的唯一优待,就是在开始这段300米的示众游街之前,把双手拘束到身体后方、外披大氅遮蔽了从肩颈到臀下的一切异状。
秋晴日高,额上精神力抑制装置的阴影沉沉地压在他的眉眼上,因而他面目的明暗与色彩对比更加鲜明。沉浸在自己思索中的阿希礼似有所感地抬头,对上了半空中俯视他的电子眼。
他从容地对着镜头笑了一下,跑道一路行来健履盈风,将战术靴踏出了极富节奏韵律的步伐。
而随着电子眼升空拉远镜头,展示出白鹇大道的空旷、戒严边界的拥挤,甚至还有社会活动家在周边搭台宣讲,那股无声的嘈杂先被看在眼底,随即溢至耳畔。
——“本台将持续跟进审判现场。”
首都星斯堪德培皇家医院,高级护理病房的悬浮屏的实况转播随着阿希礼的身形没入**院厅门结束。接下来切回新闻演播间的专家评论环节让费舍尔·塔希缇从忧思中惊醒,回头去看他被临时指派到身上的重要任务——
所幸那位阁下仍旧安之若素,即使现在所有的落在他的感官上只是一声叠一声的无意义音节与徒劳的口腔体操,所见所闻无法为自己提供任何信息。
刚从盥洗室出来的雄虫阁下用手上毛巾蘸净脸上的水珠,花花绿绿的启蒙识字图画书平摊在床几上,雄虫随手抄起点读仪器落下一连串幼稚无聊的点动,发出一迭声怪动静。
“草草草草草草草草莓。草莓。草莓。”
“香蕉。香蕉。香香香蕉、香蕉。”
费舍尔:“……”
费舍尔看着雄虫阁下从来沉静的眼底漾着些兴味,较劲一样将双唇抿出些微弧度。明明整只虫看起来淡薄得严重缺乏暖色调,连眼珠折射出的都是吝惜颜色的银灰光泽,站在那里是迎面而来的峭拔锋锐,是棵立起来的树,一棵在雪乡纳素星荒野里挺且直的负雪青松。可此时左颊的酒窝却显得有些甜美,无端让人生出一些易于亲近的幻想。
这只雄虫来历成谜,是被捡他回来的。
戍边艰苦且单调,四年边六年常的惯例像熬油一样,在Zeta扇区的巨门要塞,所有鲜活的情绪被沥出去,最终紧绷成一块没有颜色的固体。
一位流落荒星、来历全无,但又等级奇高、形容昳丽的陌生雄子就是在这锅未熬成的油中泼进的水。
当时费舍尔罚了将近一个排的人才终于止住了医务舱门口的窥视。清走噪声源,他才终于坐到雄子的面前,用从已婚同僚那里学来的、与初生幼崽交流的方式,指着自己说:“塔希缇,我,塔希缇。我,名字,塔希缇,塔希缇。”
雄子抬起头,眉眼清隽沉静。他轻轻点着自己前胸缓慢斟酌着开口:“斯兰。”
斯兰阁下被救回来时情况并不好。全身上下遍布割伤,连颈后的腺体都鲜血淋漓,从血液中流泻出的高等级雄素带着压迫感与诱惑力难以遏制地向外挥洒。
在场的战斗员登时便意识到自己处理不了当下的棘手情况,果断地向上打报告。最终是不远处的费舍尔亲自过去,戴着净化面具,裹住雄虫伤痕累累的躯体带回巡边大驱。
医疗组没等他们回到停机舱。医疗舰与巡边大驱在半路接驳,雄虫直接被抬入医疗舱。
第二个问题随之而来。醒来的雄虫对眼前的一切都给出空白的反应;更糟的是,他们之间的沟通存在问题。不是什么语义加密解码的错位,也不是这位雄子似乎天生失去了语言能力,而是作为沟通工具的语言不相容——这只雄虫完全不懂通用语。
更雪上加霜的是这位阁下并没有被检测出每个虫族公民自出生起就植入的伴生芯片,这意味着他们无法获取雄虫的身份信息与健康数据,无法外接任何节点来进行上网、通信、在线传译等等行为。而费舍尔与技术员调试校对了将近两个通用时,外置传译器依旧报错,语言库中无匹配语种。
费舍尔有些焦躁,侧头捕捉到雄虫垂着眼睛安静得有些孤僻地坐在病床上,这不免让这位年轻的少校显得更加严肃凝重。
就在他拧眉思考之际,察觉到衣袖被轻轻地扯动了一下,一杯水随即出现在他视线之中。费舍尔顺着力道看过去,对上一双澄净的招子。眼睛的主人伸手虚虚地点了一下他攒紧的额心,再次敲了敲桌子上的水杯壁。
费舍尔吐出一口气,尽量挤出一点笑意喝尽那杯水,扭头低声吩咐正在坐下休息的军医对雄虫的生物信息提取化验。
坏消息,化验结果在帝国主脑“以太”中搜索不到一条数据流与之匹配。
好消息,雄虫的血液样本以其节节攀升的性征数值崩掉了巡边小队医疗组唯一一台分析机,又崩掉了巨门要塞海军医院的雄素分析仪。费舍尔只得继续向上汇报,一路打到了中央星系军部,16个小时后批复加急送达,命令塔希缇·费舍尔少校护送斯兰阁下前往中央星系。
内阁雄保办公室的文官专员与中央军部代表在中央星系首都星太子港迎候,斯兰阁下的身份信息正式录入“以太”。接下来则安排有一系列的身体信息采集、精神力分析以及伴生芯片植入手术,媒体见证下的优抚安排宣贯,甚至皇室的接见。雄保办公室的文官专员挤在他身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斯兰低着头站在跃窗而入的日光里静静地听着,指腹轻轻点着方才采血结束贴上的生物敷料。
——本身就是肉眼不可见的创口,却还是被医疗人员珍而重之、小心殷勤地盖上了药物。
新诞生的高等雄虫阁下一双眼睛于阳光强打下似乎在某个角度诡异地呈现出一深一浅两种色泽。在某个瞬间看见这一幕的文官专员忽地打了一个激灵,脱出沉浸激昂的情绪,他忽然发现这位阁下眼中那股漫不经心的探究与打量,与其说是娇贵的雄虫阁下面对陌生环境的惶然与警惕,不如说更像是某种大型食肉类动物捕食陌生物种前假装逡巡徘徊的评估。
这是雄虫的眼神吗?
文官为他莫名发散的联想在斯兰的视线中渐渐停止了他的宣讲,试探着问斯兰阁下是否有什么疑虑。
只是一句话的工夫文官专员方才窥得的侵略性依然消散,眼睛也再无异常;但没有那样的眼神又怎样呢,雄虫没有好脾气的,养尊处优会让所有的坏毛病像吹气球一样膨胀。
要知道,本身帝国的雌雄比已经达到3749.2:1;在同样的A-E级评估体系下,C、D两等雄虫数量还算多,B级稀少,A级更是凤毛麟角,更不必说史无前例的S级。根据费舍尔的情况报告,斯兰的等级很可能越过B到达A级,现在对这位阁下的任何迁就都是理所当然的。
斯兰看他停下了,于是轻点点他的肩膀,颜色分明的眼珠转动一一扫过四周所有的面孔,指了指楼道的门。
被重重身影挡在外圈不得近身的费舍尔叹了一口气。
费舍尔拉来同样在外围的军部代表,并了一下脚,军靴的鞋跟碰出清脆的一声。
“报告,斯兰阁下现在的状况,并不能适应复杂且冗长的交流;且长途跋涉需要休息。”
费舍尔故意放大声音的报告冷却了现场所有的躁动,文官在军部代表的嗤声中讪讪收回了写满文稿的光屏。
最终还是决定让斯兰明显表现出信任和依赖的费舍尔承担雄虫近期的看护工作。
与其他雄虫相同,斯兰阁下对长途迁跃中复杂的重力变化表现出了十足的不适应,途中几乎一直昏睡;而送走乌央乌央的欢迎队,斯兰直接扑到医院墙上对着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登时原地住院。
这是斯兰来到首都星的第三个清晨,费舍尔陪着他在医院住了两晚。
“哒哒”两声,是有谁在用笔敲击桌面来引起他的注意。
接着又是熟悉的拽袖子的力道,费舍尔的视线由下到上定格在斯兰的脸上,由衷地觉得像是捡了一只幼崽回来,一米九二的幼崽。
雄虫见他将注意力分给了自己,便引着他的视线回到依旧播放着的悬浮屏,避光时颜色无甚差异的双瞳流露着探究与疑惑。
新闻节目平顺播放着,主持人和嘉宾一问一答。
“这……”费舍尔略有迟疑。
新闻报道,这是帝国四皇子阿希礼枪杀雄虫案的审判现场新闻报道。
这个答案很好总结,但是不容易向雄虫解释,具象的“事物-语言”对应关系还没有完全建立,这种抽象的事件描述更是空中楼阁。
斯兰阁下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放平了提起来的唇角,颊边的酒窝就这样消失了。
“阿希礼皇子一度被认为平民的骄傲,当然这个说法在他隐瞒身份入校参军的事实被披露后就被击碎甚至被名誉反噬,但其优秀有目共睹;其在社会问题上的激进观点也是一贯象征保守的皇室能在社会雌雄问题激化后的今天安稳隐身的重要因素。据此而望,如果皇室接下来的形象基调是新锐求变的话,阿希礼皇子甚至是最有可能的帝位继承人。”
“此次恶**件的原因无所猜测,我想皇室也不会揭露前一天作出彼此一雄一雌承诺的皇室模范情侣在第二天即发生枪杀命案,毕竟前一天阿希礼皇子刚刚与未婚夫去游行区公开访问一缓和社会情绪。”
“单论本次皇室法律顾问辩护的核心观点是检察机关取证行为存在程序性违法问题,而用在事实情节上的篇幅——我们可以看到啊——显得有些避重就轻。因此我们能看到皇室的诉讼策略——我们知道雄虫的优待有法律边界,皇室提前放出辩护方的观点,则是在明牌叫嚣**院是否认为即成法律可以向雄虫重要性的潜规则让步,质问法律尊严——很阿希礼的做法。”
“当然如果是在十二年前,皇室还可以启用最后一个备选方案,”演播间的特邀嘉宾略带一些嘲弄的神情“呵呵”了两声,足以窥见他在这一社会话题上的立场,“只要能找到一个等级足够高的雄子阁下将他收为雌奴并签订监护协议,例如阿希礼皇子涉嫌谋杀的那位。但很遗憾这项审判惯例正是阿希礼皇子担任**院名誉院长时签字推翻的。”
斯兰静静盯着前方,屏幕中演播间内的两位仍旧侃侃而谈;无数阔论后终于画面切换,阿希礼·罗的玻瓦进入**院的影像再度播放一遍,他在**院台阶上回头的图像提取放大铺满了半个屏幕。
斯兰蜷起的指节轻轻从四皇子的那双眼睛上刮擦过。
“阿希礼·罗的玻瓦,他是阿希礼·罗的玻瓦。”费舍尔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至于剩下的信息他说了对方也未必听得懂。况且,按照绝大多数雄虫的心理状况,直接将枪杀雄虫的事情说出来会吓到小雄子吧。
斯兰看上去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启唇轻声发出了三个短促的陌生音节。
“什么?”费舍尔没有听清。
雄虫阁下只是摇摇头,生涩缓慢地出声:“面目,很好。神色是类似的。”
费舍尔一愣,听斯兰接着说:“对上了,我的……美感?”
说完斯兰好似被自己的奇异的语法与用词逗得一笑,左颊的酒窝再次浅浅地显露出来。但这几天中他从来不羞于开口,从简单的单音节应答、医护之间的寒暄,到现在能转七转八地凑出一句话来。斯兰自己对此的点评是“勤奋小天才”,把自己口袋里的一块糖交给费舍尔让他授予自己奖励。
斯兰的笑意如海潮一样眨眼间来了又去,退去之后又是一片沉静。指尖之下是阿希礼的面容,也是冰凉的屏幕,似近实远,如同他从醒来之后便居无定所的思维,忽远忽近、虚实交织。
“……阁下?”费舍尔有些意动,一个在雌虫雄虫之间顺理成章的猜测占据首位挤了出来。
叩叩。
病房门被敲出清脆的声音。
费舍尔当即转身出门,外面的身影在斯兰的视野中一闪而过,只有肩膀上的寒芒一闪而逝,麦穗与金丝簇拥着的银星熠熠生辉。
不多时,费舍尔推门进来,身上那股子属于军队的严整与端肃尚未来得及褪去,对斯兰说:“阁下,有访客来。”
费舍尔也没有管斯兰能不能听懂,轻声补全了下半句:“萨普勒·加波什金,海军大元帅。”
费舍尔的眼神飘到依旧播放着新闻的光屏上,一向光风霁月的四殿下步入**院时仍旧没有阶下囚的窘迫。
四殿下的雌父是帝国的虫皇,虫皇在大家是虫皇,在小家是雌君。四殿下的启蒙老师是帝国的元帅,元帅在军队是元帅,在小家是雌侍。虫皇的配偶舒曼亲王在漫长的年岁中从不抑制地自己的滥情,因而在家庭中,四殿下从不缺少长辈,也不缺少在身陷风波后为他善后的后盾。
“斯兰阁下,您好。”费舍尔身后的加护病房大门打开,身披大氅的大元帅将拧成废钢的把手轻轻放在玄关柜子上,迈开步走来,在迫近斯兰的地方被费舍尔伸手拦在中间。萨普勒元帅从善如流地停下来,盯着斯兰说:“请听一听我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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