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院的审判过程允许公众与媒体的旁听。
因此在法官决定再次休庭后,仅仅几个呼吸间,消息化作数据流飞跃星网,在电视台办公室里加工成新闻稿,争先恐后地将信息以各种形式推送到每只虫的终端上。
——“经**院核实,辩方提供的重新取证的理由成立。”
悬浮屏上的阿希礼在法警的监看下从容地缓步走下**院的台阶,斯兰看得认真。
画面之外的音频是斯兰无法全然听懂的内容,但看那名军衔极高的军官的表情,他的答复应当是带来了转机;至于转机具体是什么,他不是当事人他当然不知晓——斯兰回头继续把视线放在新闻直播上,看到阿希礼已经登上了押解他的空梭,机舱内再无明亮的光线反射在媒体的镜头上,只有流畅分明的下颌线隐隐约约可以窥见。
登机架之下,银白色的灰烬被风吹散,连带着那张纸上血写的咒文,在发挥作用之后灭失了踪迹。
斯兰的指尖刚才又被生物敷料贴了个严实。
他一思考就手贱,在没什么手把件的时候他都能撕倒刺撕得血刺呼啦的,如今更是把敷料撕下贴上卷来卷去。
双手颠来倒去之间忽而被捉住了,斯兰抬眼看过去,是费舍尔绷紧的表情。
费舍尔张口说了一个短句,这些天的相处中,斯兰无数次听到过相似的语句,紧接着费舍尔就会做一些冒犯社交距离但必要的行为。斯兰想,这也许是类似于「不好意思」之类的短语以表歉意。
——其实差不离,只是费舍尔的话更加严谨恭敬再加上对雄虫的特定修辞格。费舍尔说:“多有冒犯盼您慈悲。”
费舍尔从柜子里抽出小药箱,把着斯兰的手腕就要单膝触地为他重新处理伤口。
但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拦住。
斯兰阁下把药箱捡起来,放在腿上。自己重新清洗伤口,敷上凝胶敷料,把伤到的那只手攥拳揣回了口袋里,乖巧地向他表示不会再撕扯伤口。
费舍尔吐了一口气,调动情绪温和地予以回应。
但也许表情依旧显得僵硬,斯兰阁下反倒面露审视。
费舍尔想告罪自己的失礼,斯兰却先一步按住他的肩转头——门被礼貌地敲了三下后被推开,肩章冷光闪烁,萨普勒元帅的面容出现在门后。
费舍尔这才想起这位不速之客并未真正离开,操作着终端离开时也许只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对外联系。
看样子他这次才是来告辞的——斯兰阁下不懂通用语,那么在礼仪上就简单多了,萨普勒元帅抚肩躬身表达去意。
换来了斯兰阁下利索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年长的军雌行礼的方向,最后缓慢地开口:“您、慢一些。”
“塔希缇少校,”动身前萨普勒元帅忽而回头,眼神在费舍尔与斯兰之间来回扫过,对这只放下所有军务来侍奉雄虫的军雌说,“祝你好运。”
“……”
“费舍尔,我和你、继续。你、怎么问题?”门上的磁吸闭合发出咔的一声,斯兰就地盘膝坐下,扯扯费舍尔的裤腿,仰着脸问,“不……快、嗯不对、是不高兴吗?”
“……”费舍尔严整地从右脚后退半步开始,蹲姿改换坐姿,姿态再也无法放得更低于是只能放慢语速在每个词之间留足反应时间,“您要怎么做呢?您对世界一无所知。”
斯兰静静地回视,好像在尽力理解费舍尔的意思。
费舍尔停顿片刻,选择了一种更直接、词汇更简单的表达方式再次说:“阁下,危险。阿希礼皇子,危险。元帅,危险。您,不明白。您,做什么。”
“他……阿希礼?”斯兰试着念出那个名字,在费舍尔的点头认可中接着道,“阿希礼知道。不是担心的。”
斯兰自己不知道怎么做,但阿希礼知道。所以不必担心。
斯兰吐字缓慢,但不难看出来他的笃定。
“……”费舍尔略显沉默。
——“与辩护律师仍旧咬死证据程序问题不同,阿希礼·罗的玻瓦本次开庭提出了新要求,并且‘有足够的底气’——我们旁听现场的记者这样说。”
——“他的底气是什么,是一位至、少、A级的雄子。帝国竟然还有愿意帮助厌雄皇子的阁下,不知道皇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为我们这位四殿下寻来一位仁慈的阁下。”
——“这下我们不需要担心皇室会不会撕下脸皮——虽然在漫长的帝国史里也丢得差不多了——重拾雄虫-雌奴监护假释制度,我们四皇子不用做雌奴了,可真是个好消息。”
——“雄保机构们觉得呢,你们珍贵的雄子被四皇子指使来指使去的呢。当然我们更好奇,究竟是哪位雄虫施与了仁慈。之前皇室一定接触了所有可能得雄虫资源,但显然是一无所获才会咬死程序问题。不要让我们帝国网民发挥想象力的机会啊。”
不知换了什么节目,更具爆点和煽动性的评论在背景中回响。费舍尔也想知道斯兰的想法,一直以来倨傲和冷峻在雄子看到阿希礼影像的那一刻启开一道缝隙。还是和从前的肖恩阁下一样,偏好离经叛道、更有个性的雌虫?
“你是……没有,赞同,嗯?”斯兰问。
“阁下,这句话应该这样说——你、是、不赞同的、在、这个事件上。不赞同。”费舍尔纠正着斯兰的语序和用词,听着斯兰跟读了一遍才继续自言自语式地说,“我是否赞同……但我会顺从您的意思。我尽我所能。”
只希望您以后不要忘了我的忠诚与帮助。
事实证明斯兰那句「不必担心」说早了。
橡子岭精神力学实验室,精神力领域的顶尖研究机构,莫与之相抗的学界权威。
实验室的光线被刻意调至柔和的乳白色,以缓解初次进入者面对众多冰冷精密仪器时的压迫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臭氧的味道,那是大型精神感应装置待机时特有的气息。
精神力的检测仪器毫无数值反馈。
斯兰死鱼一样躺在胶囊里,看着头发花白的研究员比比划划,看着小老头眼睛因为鼻梁急出了汗水一个劲儿地下滑,他只觉无能为力。
他们在说什么,明明和费舍尔的交流已经没有那么费劲了,是因为现在这位研究员有口音吗。
——显然不是,费舍尔也凑上来与研究员沟通,接着一起面向他比比划划。斯兰依旧听不懂。
斯兰深深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撕开身上的固定带坐起来。研究员一惊,急忙连比带说地要把斯兰请回枕头上。呜呜啊啊的无意义音节灌进大脑,明明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重要的,却一个片段都无法破译,其中焦躁不足言说。
斯兰这回直接跳下了地,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扎成脑后一束,不耐得抿起唇,颊边的酒窝这下是在显示不耐烦了。
两天时间过去了,费舍尔如他所说,与法院、实验室以及医院共同商议、排期,而阿希礼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斯兰可以不知道那位四殿下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不能连做什么都听不懂。斯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烦躁之下犹嫌不足地趴在桌子上磕了两记。
“阁下……”
沉浸在思索中的斯兰循着费舍尔的声音抬起头,却看见周围的实验人员正惊诧地看着他、看着他微红的额头。
离他最近的那位研究员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摸斯兰的额头,临了缩回了手,一脸惊恐的模样。
“呃……没有疼痛的。”
这句话显然没有安慰到这位资深的研究员,他回头开始和费舍尔疯狂输出。费舍尔给斯兰递了一个眼神,无奈地安抚了起来。
斯兰伸手拽住他们各自的袖子说:“再来?”
研究员说了什么不知道,但他点头了。
换一个实验室,换一种方式。
方才研究员与费舍尔,斯兰大致明白了,他要用自己的“思想”,或者叫做“意念”?总之是精神上的某种力量,去触碰标靶。
斯兰的眼睛凝视着晶石标靶,他能感觉那点莹莹的蓝光对他有微弱的吸引,但就像闷热的房间里燥热的人,仅仅有最低端门缝那一点透风的地方,无论如何在门缝前挤压、摆弄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循着那点指引得到适意。
一秒,两秒……晶石纹丝不动,蓝光稳定地闪烁着,只无声记录着他的徒劳。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低鸣。几位旁观的技术员交换着眼神。他们碍于斯兰的身份不会表露什么对雄虫的轻视,但不妨碍对嫌疑人的议论。他们的目光中难免带上了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即使血液中外渗的精神力足够证明这是位高等级的雄虫,但若连最基本的精神力外放都做不到,那所谓的证明实验也不过是场笑话。
“休息一会儿吧。”费舍尔提议。
斯兰坐在休息区,任凭额角的汗珠一滴一滴滚下去。费舍尔拿着毛巾披在他身上。斯兰看了费舍尔一眼,站起身大步离开了实验室,穿堂风在这时跟上他的脚步,吹上了实验室厚重的大门。
“砰。”
楼道里风更清爽些。走廊两侧是标注着不同字符的实验室,两侧墙壁都镶着贯通前后的玻璃窗,其中白衣的研究员、低鸣的器材,在玻璃后一并忙碌着。
有谁走到了趴玻璃的斯兰身边,轻笑了一声,开口道——这句话斯兰听得懂——“您好,阁下。”
斯兰立起身转头,看见一双盛着笑意的翠色双眸。斯兰回复道:“您好。”
费舍尔追出来时,就听到那只高华温雅的雌虫接着斯兰阁下的问候说:“我以为斯兰阁下不懂通用语。阁下一个人在这里,雄保会的保护虫没有尽责吗?”
他是……
费舍尔一愣,快步走到斯兰身边想要敬礼,在对面雌虫的目光下费舍尔另开口:“您……”
对面的雌虫又摇摇头。
费舍尔于是咽下称呼,直接报告说:“斯兰阁下不喜欢太拥挤,雄保会的工作人员在楼层外待命。以及;斯兰阁下现在可以进行简单的问候与对答,复杂的、抽象的概念,暂时没有理解能力。”
雌虫弯下了眼睛,翠色的双眸深邃幽秘:“很迅速的进步,比之……”雌虫顿了顿,接着说:“阁下的学习能力很强呢。那阁下当时理解了阿希礼的要求吗?”
听到那个名字的斯兰凝神回头,正对上雌虫那双翡翠一样包容洞悉的瞳孔。斯兰侧头等待着雌虫接下来的信息。
雌虫失笑,招手让费舍尔上前,耳语几声之后轻笑着转身离开。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离开;孑然一身地下楼去,带着零星尾随登上空梭,在斯兰的视线中远去。
空梭最终的降落地点是,中央星系、首都星、白鹭洲、翡翠宫。
那位好心的雌虫从空梭步下,一路行来毫无停滞,门廊、花帘纷纷转出侍从为其开路,即使是电子化普及的帝国,也还是用□□的劳力在点缀血统的高贵。
卧室的色调典雅且厚重,雌虫拒绝了所有侍从的侍奉,独自立在卧室中央。良久,方才拨开胸口的金属结纽。
萨普勒·加波什金从身后伸手过来,顺着雌虫手将剩下的小扣子一个一个解开,帮助他脱下外衣。雌虫随着脱衣的动作面向萨普勒元帅,一身常服的萨普勒道:“雌君。”
萨普勒·加波什金的雌君,苍隼花王朝的虫皇。
“萨普。”虫皇闭目说,“那位雄子看起来很难掌握精神力的用法,就像起初的肖恩一样,肖恩直到一年半之后才能勉强地为艾什梳理精神力。我很难不担心。”
“可是艾什坚持作无罪辩护。”
那天萨普勒元帅强行控制医院楼下的雄保办公室遣出的武官与斯兰见面,无非是去试探一下斯兰的态度。只要雄子没有抗拒之意,他到来的目的就已然达到。
萨普勒元帅不得不为最坏的结果打算,而本身也认为“最坏的结算”降临的可能性极大——死者肖恩阁下毕竟是一位极出色A级的雄虫,还是阿希礼的未婚伴侣,恶性之大、影响之大足以重刑处置,脱罪的可能性小而又小。
以皇室顾问团的能力,足以将一审拖到最长时限。届时斯兰阁下怎样都会掌握基本的交流技能,只要和斯兰阁下讲明利害、承诺皇室的报酬,便有很大可能依靠高等级雄虫的影响力,用监护假释捞一把重刑的审判。
短暂的轻松只持续到雄保办公室的官员小心翼翼地呼叫了费舍尔的终端,询问斯兰阁下的身体是否康健,可否拨冗面见**院的书记官以确认能否参与证据的验证实验。
萨普勒元帅这才多少获知了阿希礼庭上陈词的内容。
“艾什总是这样,总是很有很多不一样的想法。”虫皇叹息道,疲惫地将头轻轻靠在了雌侍的胸膛上。
“其实不必您亲自去告诉斯兰阁下。”萨普勒低声说,“现在的情势不佳。”
“这里是中央星系,我也是上过战场的,”虫皇说,“我只是想看看阿希礼这次上心的雄虫是什么样。很出挑,很特别,不像个雄虫。”
“艾什善于发掘特别,之前的肖恩阁下也同样没有雄虫的习气。”
“和肖恩一样吗?”虫皇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笑一笑问,“亲王呢?”
“雄主出宫去了,有几位雌侍随行侍奉保护。”萨普勒回答。
“哦,都出去了,挺好的。”虫皇说,“毕竟‘家庭是雌虫天然的同盟’。有同盟就要有分工,有雌虫照顾雄主,有雌虫顾及成员与幼崽。那萨普,就由你来侍奉我就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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