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什,你仍然坚持做无罪辩护。”审前羁押的会见室里,海军大元帅萨普勒·加波什金如危楼铁塔一般坐在皇室法律顾问的后方闭目养神,直到静静地听完阿希礼和法律顾问最后核对上庭的事宜,方才睁开眼睛,以家属的身份与阿希礼进行另一种意义上的确认。
“我也可以试试在最后陈述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生而为军雌的不容易,展现我的懊悔和控诉我的苦衷,寄希望于他们苦心孤诣找来的陪审团对我这个臭名昭著的反雄分子施以无限同情。”阿希礼抱臂靠着椅背,在单向粒子隔断的那一边笑意盈盈,“萨普叔叔,我十一二岁之后就没怎么掉过眼泪了,挺有难度的。”
“艾什。”萨普勒元帅的神情沉凝且严肃。
“好嘛。”阿希礼笑过之后略略正色,从容道,“萨普叔叔,我不认为自己有错,那就应该作无罪辩护。即使最终判决我有罪——就算死刑会怎样?现在活着也就那么回事。还是您认为我动手杀他的吗?”
“我知道,有构陷动机与构陷能力的可怀疑对象有很多。但艾什,法庭上的事实由证据而来。现在的证据一环扣一环,完全能排除其他怀疑。”萨普勒元帅敲敲桌子,“皇室缴了足额的保释金保证你宣判前的自由,但这休庭的五天里却不允许你脱出羁押状态,你就该知道审判庭的倾向。”
“也不一定吧。”阿希礼的态度显得有些无所谓,“毕竟休庭就是审判庭采纳了我们柯林大律师的意见,要核实关键证据的程序非法问题。”
阿希礼转头对着在一旁整理笔记的皇室法律顾问柯林笑了一下。柯林只越过自己的眼镜瞥了一眼态度不端正的四殿下,丝毫没有搭理的意思,憋着一口气继续清理方才的思路。
“可被害者是雄虫!艾什!死的是肖恩阁下,是你的未婚雄主,整个帝国现在仅有的十几位A级的雄虫之一,这也是帝国**院直接受理这桩命案的原因,”萨普勒元帅咬牙切齿地强调着,看样子如果不是会见室双方之间存在隔断,这位老兵就要直接对阿希礼进行手动强调,“阿希礼,你也知道,陪审团来认定事实,审判只管法律适用和程序控制,你觉得保守的陪审团在程序问题和惩戒残害雄虫的凶手之间会倾向哪个?”
“呃,别着急,还能上诉呢。”阿希礼干巴巴地说。
“**院的初审案件再上诉是贵族议院裁决,保守老巢、帝国唯一有雄虫参与公共事务的地方,我能力有限,别抱希望。”柯林抬头补充了一句。
“对啊,多讨厌。”阿希礼状似漫不经心地接着话,“要不算了?早死或许可以早回家。”
这句话惹得萨普勒元帅几乎怒急,作势要骂,定睛却看到阿希礼目色沉沉,习惯性地一下一下捏着小指的指根陷入了沉思。
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萨普勒元帅年轻时幸又不幸地生育了一个珍贵的雄崽,按照律法雄子出生抚养权便归于帝国;而常年从军的他性格冷硬暴躁,也没什么更多的受孕机会。也许是激素原因,生产出院后他经常性地放空,回神后却也不记得自己想了些什么。虫皇第四个孩子就在此时爬到了他的膝盖上,填足了他脑海中所有空白。
——原来他是在想象一个崽崽的样子。
阿希礼从小比同龄的雌崽显得老成,长大后却比任何虫都要叛逆。起初只是不屑雌雄之别,小一辈的雌虫有这样心态的不在少数,只因雄虫的确稀少,一些雌虫可能穷其一生无缘得见;但后来阿希礼开始利用自己的军职、行政职位撬动雄虫利益的城砖,他并不抗拒排斥与雄虫阁下们的认识与相处,但就像那次相亲的相谈甚欢之后,阿希礼转头签了**院新锐法官不认同监护假释的判决;又比如他执行雄虫救援任务结束的第二天,拐着战斗中为了保护雄虫而被星盗的激光武器开了洞的大腿,卸了他下属那位混账雄主的一条胳膊。
“阿希礼,还有最后一个方法。”萨普勒额间竖纹越来越深,“当年宪制改革初立**院,**院名誉院长是因为在过渡期临时空缺并展示皇室关切才上任的,说到底没有实际的职务授权。你签字推翻监护假释的判例,实际上可以认为不生效。”
“哦,我拒绝。”阿希礼只消一瞬就能想通萨普勒元帅的意思,直接回绝道。
他就知道——萨普勒元帅没有理会阿希礼的拒绝,接着说:“陛下已经决定让书记官去接触合适的雄虫。雌君与我相信你的清白,但要先保全你的性命。”
阿希礼豁然抬头,椅子上本来放松的身躯霎时绷紧前倾,胸膛的剧烈起伏几乎让同样因为萨普勒元帅的决定而抬头倾耳的柯林怀疑,四殿下会冲破隔断扑到他眼前咬断喉管发泄愤怒。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阿希礼只是深吸两口气平复了呼吸,绷着脸一言不发靠回了椅背。
萨普勒元帅说:“这件事情无谓你的意见。”
阿希礼直直盯着对面,瞳孔因为虫化翻出复眼,冷冷地分析:“雄虫对雌虫精神力的支配力可以向上匹配一个等级。我是双S,至少要A级的,肖恩死了,帝国剩下的那几位A级愿意给我担保吗?”
雄虫监护假释制度徒占“雄虫监护”这个概念,鉴于雄子一向废物承担不了什么事务,实际上是雄虫身后庞大的雌虫家室对犯罪者的担保。雄虫看上了罪犯,家里的雌虫只能捏鼻子认下来,尽监管和指导的义务;至于这个制度被家族抓住漏洞变为荫蔽罪犯、逃脱惩戒的工具是另外的话题在所不论。单说以阿希礼的风评、以枪杀雄虫罪名的恶性,再想想高等级雄虫大多被大家族聘回家中,这些年阿希礼行事激烈限制了他们不少权力,会有高等级的雄虫肯出面保下他吗?
“有一位新雄子等级不会低。”萨普勒元帅说。
“新雄子?他长毛……他牙长全了吗?”阿希礼被逗笑了,一位是又一位小雄崽在经历二次发育。
“他和肖恩阁下一样。亚什,他与当初的肖恩阁下相同,来历成迷、面目俊朗、等级奇高……可能比肖恩阁下还要高一些。”
“和、肖、恩、一、样。”听到这段话的阿希礼毫无波澜甚至勾上了一点嘲讽的笑意,悠悠地重复了一遍,再说,“能有多高,再高就S了,史无前例、帝国史单开一段。”
“二殿下已经代表皇室去看望过,那位阁下还处在当时肖恩阁下不懂通用语无法交流的阶段中。他更为警惕敏感,雄保办公室决定效肖恩阁下的先例,过一段时间进行具体检测。”
两个雄虫的相同之处被一点点列举出来,阿希礼唇角的讥诮越发浓郁,安静听着萨普勒·加波什金的叙述,只在似真似假地感慨:“帝国遗落的无名雄虫可真多啊。”
“这位阁下告知了他的名字,是兰……希尔兰?”
“斯兰。”法律顾问柯林在一旁补充,他也看新闻的,“叫斯兰。”
“……”阿希礼所有情绪在一瞬间凝滞,发出一声疑惑的:“啊?叫什么?”
柯林作为律师通讯工具没有被没收,见状从自己的终端上调出留存的新闻报道,肯定地说:“对,斯兰。”
那种模样的雄虫,他就不信没有人和他一样立即保存备份。
“哈,啊,哈?”阿希礼顿挫的笑声像是从肺里刻咳出来的,“斯……有影像吗?”
柯林调转了屏幕的投影。
视频中雄虫整头缎子一样的黑发披散在肩上,银灰色的瞳孔凝肃得像矗立在视线最远端的冰川,他被什么声音吸引了主意,眼珠移动转出水光,冰川就碎成了满湖冰屑随水波跃金浮光。
“呀,小漂亮。”阿希礼的指尖点在透明的隔断上,黑发的雄虫似远实近,无端引出了阿希礼真心的愉悦。
“山杳水匝、山重水复……”阿希礼轻轻说,“找到了一朵小兰花。”
阿希礼忽然按上了墙壁上的呼叫铃,会见室外等待的法警瞬间推门进入。
“请问有纸吗?”阿希礼问法警。
法警的手按在腰间的戒具上,虫族对双S级军雌、对强者的本能戒备瞬间拉响,他警惕地说:“会见不允许……”
“不允许夹带、传递、交换、教唆。”阿希礼无礼地截过了法警的话,复又噙着一点笑作出请求,“我不写什么。我就是,最后教一遍我的叔叔如何折纸而已。对,麻烦给元帅也拿一张。”
于是阿希礼和萨普勒元帅在粒子隔断两边,各自将正方形纸折出了第一条对角线。
“最后把鹤嘴折出来。”阿希礼说。
萨普勒跟着阿希礼的说明完成了一只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纸鹤。如今这个折纸作品置于萨普勒元帅的掌上出示在斯兰的眼前。
——“他,他……给他看看,也算是有点希望的。代我问好,这是见面礼。”
阿希礼在会见室最终这样说,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萨普勒·加波什金高大的身躯对空间的侵占感成就了他凛冽的压迫感,他展示着阿希礼的见面礼,叹息着说:“我作为一个父亲请求您的援手。斯兰阁下。”
“……”斯兰的眼神在这位面容冷肃的中年军雌的面目与折纸之间往返几遍,抿着唇思索。
而发觉雄虫没有追究擅闯行为意愿的萨普勒元帅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斯兰阁下,我想请求您参与对证据的侦查实验,我保证不会对您的身体和名誉造成任何负担。”
斯兰没有说话。
费舍尔在一旁扬声道:“报告。”
萨普勒元帅没有理会,只是注视着斯兰等待他的反应,他知道斯兰暂时没有交流的能力,阿希礼已故的未婚伴侣肖恩阁下也是这样的情况,是有一天突然恢复语言能力的。他现在只是希望获得斯兰一丝松动的态度,特别是他对那只纸鹤的反应,情况总有办法向斯兰说明。
“报告!”费舍尔的声音又上扬了几分。
“不许。”萨普勒元帅直接回绝。
“元帅,斯兰阁下的健康情况仅仅勉强良好,”费舍尔直接不再管上峰的命令,“而且阁下无法交流……”
“舍身入局但别有用心,塔希缇少校,你认为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于你入狱的老师有益吗?”萨普勒元帅声音冷硬,将费舍尔隐秘的心思扯出端倪作为警告。
费舍尔脑袋轰然炸开,下意识去看斯兰的反应。可斯兰也确实如他所说对大部分的交流还处在茫然的阶段,空留费舍尔喘息着将剧烈的心跳从喉头咽回胸腔。
最终是斯兰上前一步将费舍尔扯到了自己身后,把纸鹤从萨普勒元帅的手心捡了出来,将这个糟糕的折纸一点一点展开,获得一张折痕纵横的白纸。
“我,不太,确定。”斯兰说。
他转身将纸铺在了距离最近的柜子平台上,四周张望了一下,抽了果盘里的水果刀,刀刃朝上将自己食指的指腹按了上去。
“阁下!”费舍尔见状立时要来阻止。
斯兰敏锐地躲闪开来,顺口以母语安抚道:「没事,我有分寸。」
因而这句话没有对费舍尔产生任何作用,他仍然跑过来要以绷带按压指腹的伤口,斯兰只能拿捏着力气以肘抵了一下费舍尔的胸口,另一只手上的水果刀在指缝间转了两圈,被掷回果盘,深深扎进了水果厚实的果肉中。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萨普勒元帅出声拦住了费舍尔。
斯兰抬眸看了一眼元帅,吐出一口气将指尖鲜血描画在纸面上,行云流水、一笔到底。
“浓郁的精神力。”萨普勒元帅低声说。血液里这样活跃的雄虫精神力,立即勾动了萨普勒元帅脑海的精神领域,长期缺少雄虫抚慰梳理的脑海跳动着隐隐约约的钝痛。如果放在低等级的雌虫身上,只怕要立刻扑上来请求雄虫的慷慨。
费舍尔盯着斯兰的动作,他不懂斯兰写了什么,只是觉得斯兰指尖的血流得均匀且缓慢。
斯兰最后一笔飘逸地收尾,在绷带上捻了一下指腹的血迹,重新将纸折成纸鹤,捧到窗边呼啦推开窗子。在吹进的微风中,斯兰手心倒置,将纸鹤扔了下去。
费舍尔立即跟了过去。高等级的雄虫□□珍贵,可他扑到窗前向下看时,哪怕是启动复眼,也没能捕捉到纸鹤的影子。
纸鹤凭空落到了阿希礼合拢的双掌之间。
他听着柯林与控方针对证据的唇枪舌剑,在**官最终问他补充意见时,说:“我申请重新鉴定。”
“……”
庭上有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在**官一声一声“秩序”、“秩序”的敲锤中渐渐平息。
“请被告人提供正当理由。容我提示,针对本项案发被告人判断能力、支配能力和行为能力的鉴定,辩方已经以程序非法的理由与上次庭审中的一批证据一并申请排除,控方已作出补充。”**官说。
审判庭居高临下,阿希礼懒得仰视,他手心的折纸被他攥成一团,联通心脏的动脉在挤压中“嗵嗵”地昭示存在感:“雄虫的精神力对雌虫的支配是绝对的,只要他们愿意,可以直接紊乱雌虫的五感,剥夺他们的行动能力。”
“之前的实验在缺少自愿参与实验的与被害人精神力等级相当的雄虫的条件下,控方以B级雄虫与A级雌虫的实验结果为基础,推导出了我当时完全有可能挣脱肖恩的精神反制行凶的结论。上次庭审我只质疑了鉴定机构的中立性与推论的可靠性。”
“但现在——”阿希礼唇边噙着四皇子殿下标志性的笑意,“有足够等级的雄虫出现,而且他会同意配合实验的。”
斯堪德培皇家医院高等护理病房,斯兰保持着打开窗户的姿势,费舍尔依旧凝神盯着他丢下纸鹤的地方——那里依旧空无一物,唯有微风荡来的一片落叶盘旋下落。
斯兰回到萨普勒元帅面前,生涩地开口,指着自己:“我。”
再轻点一下转播的新闻,“他。”
最后点了点头,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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