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青石板路上布满了泥洼。

来秋霜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脚底的泥,他穿着破烂的粗布麻衣,头发也乱糟糟的,看似平平无奇的样貌却因为嘴角两边各生了一颗黑痣而引人注意。

来秋霜装作茫然的打量着眼前种着菊花的庭院: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

不久前,来秋霜依照六一行的考核内容扮作流民,混在因南关战乱而北逃的人群中来到东陵。

“六一行”是他所在的组织,而“六一”的含义则是取自醉翁先生的自述,故而,六一行下设六时部,分别是子时金石拓、寅卯百城书、巳午小流水、申酉一杆秤、亥时樽前醉和小老六一童。

来秋霜是在十岁时被师傅收养在六一行中的,只不过到现在他还是一个“小小一六童”——

嗯。

啥也不是。

毕竟,六一行只是打着不拿钱的私塾的招牌,专找身份卑微的小毛孩做名义上的“救济”而已,他们所想要的,只是在所有被送进来的小毛孩中,在他们十五岁时以考核为基准来挑选人手罢了。

只有通过考核的孩子才能真正算作六一行的一员,被分入其中一个下设的时部。

混迹宫中的是混的好的,隐匿街头到也不算差的,他们本就是要做星子,四散零星,他们要醉心名利,金钱至上,他们做一条平庸的“无根浮萍”——

才好为达官显贵卖命。

否则,就要成为一只无名鬼,被扔在不知道哪片乱葬岗。

恰逢南关战乱又起,为了躲避战乱而北上的流民与日俱增,六一行在发派来秋霜的考核任务时,便利用这一点让来秋霜混在流民里一同北上,他们需要来秋霜真正的拥有这段经历,才能更加稳妥的使用早就打点好的假身份混入宫中。

在最初得知消息时,或许是儿时经历使然,来秋霜的脸色是极为难看的。

在北上的途中,他往身上抹了很多泥巴,臭烘烘的气味早就让来秋霜习以为常,但他还是会时不时的检查自己是否足够的脏。

因为他害怕会被吃掉。

如今,来秋霜正小心翼翼的与正在打瞌睡的老乞丐们坐在一块,窝在这条脏乱且简陋的巷子里。

这里面有他的对接人。

日光明明还没有破晓,但已经能够将四周打量,巷外是略显冷清的街道。

来秋霜回忆着昨晚听到的各色叫卖声,他还在挂念着昨晚看到的煌煌如火的灯笼。

远远望着,那些灯笼仿若锦织薄薄一层——

“像啊……”

——是朦胧到他未曾预料过的惊奇。

“真像。”

来秋霜的回忆被就此打断,他回过神来,看见一个穿着简单却又极为整洁人缓缓的走进了巷子中。

“小孩,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个地方?”那人有些欣慰的感叹声在巷子里格外显耳,他站在来秋霜的面前,主动将手伸了出来,却又仅仅只是悬在半空当中,不曾再近一步。

来秋霜没有急着回答,他只是装作害怕般明目张胆的打量了眼前人一番,随即装作懵懂的向着四周张望,像是在确定那个男人是不是在同自己说话。

有个老乞丐像是被吵到了,摆了摆手。

来秋霜的视线回到面前人的身上,他拿手指了指自己,看着眼前人又重新点了点头才开口说道:“我不去,我的家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不是人伢子,”那人微抿双唇,有些紧张的将手在腰间擦了擦,倒也叫人猜不出来他是心虚还是紧张,“这样吧,我不要你和我去了,你自己在这一带打听打听方府,东陵方氏在东陵这边可是商贾名家,他们最近在施粥,你去讨一碗就能不饿肚子了。”

刚才那个摆手的老乞丐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姿势。

“我没理由一定要去,”来秋霜盯着眼前的人,“因为我即便不去也有不饿肚子的办法。”

“那你能不能去给我讨一碗?”

来秋霜抿了抿嘴,余光中瞥见那个老乞丐就着新姿势在继续打瞌睡。

老乞丐的头一点一点的。

来秋霜不再分神去留意那个乞丐:“你怎么不自己去?”

“我是个读书人,有些拉不下这个脸来去自行讨要,”那人一拍脑袋蹲了下来,他微微仰头想要尽可能的与来秋霜对齐视线:“我姓周,名底松,底头儿的松树,字百条。”

来秋霜看他说的真切。

“你去为我要一碗粥,我会尽我所能的给你一个回报。”

来秋霜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微微眯了眯眼,顺势装出有些动摇的模样。刚想开口,便被一阵“咕噜噜”的声响打断——这声音来自周底松的肚子,来秋霜看到红晕漫上了周底松的脸,却又做贼心虚般迅速别开。

来秋霜压住了嘴角,他叹了口气:

“你给我指指路。”

……

天色尚早,粥棚前却已经零零散散的站了不少人。

周底松和来秋霜路过了一个不大却突兀的包子摊,那小老板时不时地吆喝上两句,却又不说他的包子究竟怎么卖,然后还自欺欺人的握着个芭蕉蒲扇挡眼睛,他无视着自以为躲藏的很好的小孩,心照不宣的等他们去拿那黄悠悠的干瘪包子。

那小老板总是能精准的赶走第二次来前的孩子。

摊旗上印着不大不小的“方”。

来秋霜也上前去拿了个,包子不算大,不用几口就能吃完,很硬,纯素的,没啥滋味,但往下吞的时候磨嗓子磨的不算特别厉害,挺顶饥的。

粥摊在府后,虽然施粥的人还没有出来,但外面已经有了不少等着的流民。

到了拐角周底松就没有再跟着来秋霜一起走,他只是远远的站着,让来秋霜自己去敲门。来秋霜没什么情绪的等着,他将四周环顾,看那些正在排队的人们只是稍稍分神一起看着是什么情况。

来秋霜抿唇低下了头。

前来开门的其中一个小厮一脸如常,没有意料之内的惊喜也没有情理之中的不耐,至少眼前这个人是知情的。

截至目前,都是顺利且安全的。

什么都没有过问的门童领着脏兮兮的来秋霜七拐八拐,好一会儿才进了这个整洁的院子。

来秋霜不动声色的装着腼腆,他像是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一般,站在石径上蹭着脚底的泥,好奇的扫视着四周。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来秋霜忍不住发问,回头却发现周身已然没了旁人,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而后才装模作样的打量起了四周。院子的左侧有座假山,旁边都是些简单的陈设,傍着回廊的菊花随风摇了摇头,右侧有棵上了年岁的红枫树,树的周围散落着许多落叶,树枝上还有个麻雀窝。

来秋霜向着那棵红枫树走去,他能隐约还能听到府外的那时有时无的叫卖声。

看来这个院子只是来路要多拐几个弯儿,但实际位置却并不偏僻。

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秋霜不动声色的警觉起来,他微微低头撇了一眼地上被灯光拉的细长的影。

来人不多。

“我想要一碗粥,”来秋霜刚回过头来,便不出所料的看见了和方府小厮站在一起的周底松,来秋霜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咂了咂嘴:“但是现在看来,应该是不需要了吧?”

来秋霜移动目光,对上为首的,走在最前面的人。那人穿着华贵,头上的金发冠别的是金发簪,偏暗的衣衫上绣着金暗纹,来秋霜还没看见冒头的太阳,就已经没法儿忽视那人在周围灯光的映衬下就闪闪发光的金线。

但那个人正瞧着他出神,这让来秋霜有些不爽。

“这位便是方求安方老爷,他只有一位儿子叫方柳玉,”周底松主动走上前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纠结了一会儿却是直接侧着身为来秋霜继续介绍着,“少爷是如今太子的唯一伴读,可就在前几天,少爷不见了。”

来秋霜微微皱眉,他没有将厌恶的神色收敛,就连话语上也多少带点儿了阴阳怪气:“我不觉得这些事儿与我有什么关系。”

周底松像是被噎了一下,但他也清楚这是来秋霜在故意装傻,便默默退回了方老爷的身后。

方老爷倒也配合,待周底松站定,他便乐呵呵的开口道:“我儿今年不过十八,你今年又是多大?”

“十五。”

“你很镇静,在这个年岁里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

来秋霜听着方老爷那略带沙哑的声调,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瞧您说的,分明是东陵太小,您见得少。”

方老爷闻言明显一愣,继而又莫名的摇了摇头:“可惜你和我儿在性子上一点儿也不像。”

“我干嘛要像他?”

方老爷没说话,反而是下令让周底松带着那些小厮下去,但周底松在走出拱门前回过头来看了来秋霜一眼。

将要破晓的天色已然开始蒙蒙亮,来秋霜从他的眸中看到了惋惜。干枯的落叶被踩的吱呀作响,来秋霜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方老爷的身上,他见方老爷在慢慢的走向自己,明明对方已经将步伐控制的极小极慢,可来秋霜还是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一时间的紧张导致他的身体有些发颤,这让他和刚才的嚣张劲儿形成了对比。

有片叶子被风吹进了院里来,落在了方老爷的身上。

“你叫来秋霜,本名来霜颜,今年十五岁,你不打南关来,却是往央城去,”方老爷撇开了头将那片树叶顺势拿掉,却没有着急将手中的枫叶扔掉,“六一行的任务不好做,我帮一帮你如何?”

来秋霜微微皱眉,没有第一时间接话。

他没有看到麻雀的身影,却听到了了几声鸟叫。

“我要你做‘方柳玉’,我要你进宫去,”方老爷很显然也注意到了,但他依旧神色如常地继续说道,“我需要你认我做爹,需要你听我的话,但我不需要你将这件事烂进肚子里。”

“你要我当个活靶子?”

方老爷摇了摇头:“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然后努力的向上爬,如果你能爬到一个比方柳玉更高的位子,那你就会成为我东陵方氏的方柳玉。”

“在我之前已经有了几个方柳玉?”

“你将是第二个,做的好才会是最后一个,”方老爷平静的看着他,“我方求安的儿叫方柳玉不错,但他已经死了,那他就是东陵方氏的第一个方柳玉,但现在宫里的太子需要一个伴读叫方柳玉,那这个位置必须要我东陵方氏补。”

来秋霜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便顺着问道:“为何必须是东陵方氏?”

“因为他要权。”

来秋霜等待着下文,他看着方求安没多犹豫就冷冰冰的说着:

“因为我要钱。”

来秋霜舔了舔唇。

“即便你是六一行的人,但也总归没有人敢去担保你真的信得过,所以我不能向你保证你以后的日子真的会好过,所以,你以后会怎么活还是要看你自己,”方老爷最后还是又补了一句,“当然,这次任务六一行会叫你来做想必也是有其中缘由……”

“什么?”

来秋霜这一问给方老爷整的有点儿懵,他猜着来秋霜也许是在问为什么会派他来:“我不知道,但八成是会和你接触过的人有关。”

来秋霜沉默了一会儿,第一次方老爷提到“任务”时,他可以把这当做是方老爷遮掩的说辞,但是,方老爷刚才的那句话说的很明确,在方老爷认为,来秋霜现在所正在参加的并不是六一行的考核,而是在执行辅助他的任务:

“会让你这么说的原因与凭据又是什么呢?”

来秋霜没有明着反问,他想要先一点一点的刺探消息。

“因为我的这件事儿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方老爷说的是实话,他对六一行那边的消息并不算了解,除了不感兴趣是一方面,不重要才是他直接忽视的直接原因,方老爷叹了口气,他需要再塑造一个“方柳玉”的原因也无非是太子那边——

“那件事儿”还不能被暴露出来。

来秋霜看见方老爷的神色并非是理所应当,但他的负罪感却也只是一闪而过。

“如果你真的能长久地留在太子身边,那就请你要么拼命把你活成你,要么就此把你活成他。”

来秋霜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他能判断出来方老爷的话都是实话,他的师傅特意教过他察言观色,大抵就是因为这一点儿微乎其微的善意吧,来秋霜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我的任务内容吗?”

方老爷点头:“你要协助我。”

“入宫,”来秋霜怔怔地看着他,“我本来只是要入宫去的。”

方老爷只有片刻无言,他应该是想到了什么,来秋霜看见他抿了抿嘴,犹豫过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来秋霜也没有急着问,在双方都还不算熟悉的情况下,不打算开口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他不喜欢这种连问些什么都无从下口的感觉。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我儿命苦,毕竟想他活的人知道他回不来,要他死的人也知道他回不去,”方老爷的神情归于平静,他主动转移了话题。

“所以你也别掉以轻心,更何况你能用的价值太小,不论是那一方随时抛弃你不会可惜,又何谈你才初出茅庐无所涉及。”方老爷拐弯抹角的说着,他把话说的模棱两可。

但来秋霜是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的。

说白了,就是他不配。

树叶沙沙作响。

来秋霜闭目,真心感谢他把话说的委婉。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来秋霜有些好奇了,他开始好奇方柳玉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是如何做到像一个枢纽一般,仅是一个身份,就将明面上毫无关联的事情串在了一起。

他为什么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把握住天时,又凭借着地利去造就人和。

方老爷的眼中有着无所谓的淡然,却也有着藏不掉的哀戚:“说来也巧,你嘴角两边的黑痣,他也有。”

来秋霜没有急着说话,方老爷也不去催促。

近些年来,政局愈发不稳。

虽然各地无病无灾,收成也还算是极好,但是征战对国库的消耗依旧是巨大的,当今陛下昭明帝啖玉明明无心朝政,却还握权不放,太子啖月半几番上书无果,便派遣其伴读方柳玉私下调查国库空虚一事。

方老爷只因方柳玉被委以重任而开心了一小会儿。

他记得方柳玉四处奔走,暗中蹲守,又仔细排查,只为能够更加详细的了解真正的实情。

他觉得他儿做的很好,又觉得他这样不好。

明明之前总盼着方柳玉能早些出息,可真到了紧要关头却又只会担心他儿是否会因此陷于危险。有一次方柳玉恰好回了东陵,却又因是公务在身不便回府,便没有告诉方老爷此次归程。

可方老爷还是探听到了消息,他自己偷偷跑了出来,在方柳玉的必经之路上远远的候着。

他想远远的站着,望上一眼。

方老爷瞧着策马而过的俊俏儿郎,被马蹄扬起的黄沙遮掩不了年少肆意的书生意气,他好像黑了许多,却又好像根本没变。方老爷浅浅笑着,暗暗想着——

那才是他的方柳玉。

大抵是因为那个鬓边一直戴着那只艳红牡丹的书生,他信誓旦旦的说下那番言之凿凿的话,才能让方老爷不甘着却又认命的去请了六一行。

“我暂时没能找到你的亲儿,但我能给你找来一个像极了你亲儿的小孩,”牡丹花轻颤,那书生笑的灿烂,“方求安,你替我照顾好他,我就是死了,也用魂儿去给你找到你儿。”

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方老爷的怀中还揣着方柳玉最近一次给他寄来的信条:

「我父安否」

方老爷的眼中闪过少有的茫然,他掉以轻心的认为只要他的玉儿足够小心就能安然无恙,以至于,太子的书信到时他正在游湖,他在和旁人吹嘘着他的琼玉长大了,出息了。

他的玉儿不知不觉间已经可以顶天立地了。

方老爷记得他当时是在城东游湖,他记得他当日游湖时的船叫又一春,但他就是不想记得太子书信的具体内容。

太沉……

太沉。

他先拍了拍手,可能还是觉得不够干净,左右摸了下发现没有带着手帕,便干脆直接不顾形象的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这才走上前去来到来秋霜的跟前,来秋霜不解的抬头看去,恰好看到了破晓的天边。

方老爷背对着隐约有了轮廓的旭日,犹豫着伸手摸了摸来秋霜的头。

院内没有虫鸣。

“还有粥吗?我饿了。”来秋霜便被清扫声吸引去了目光,远处已经开始有了洒扫的奴仆。

平旦已至。

方老爷淡然一笑道:

“有。”

……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