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错失了艳阳天?
天幕像是被撕下了缤纷,所以剩下的全都是狼藉,灰晕晕的黄昏脏兮兮的,像是升不起来。
谁错失了艳阳天?
啖月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尽可能平复着自己忐忑的心情,可不论怎么尝试,案上的烛火都会快速地不停跳动,他有些不自然的看向从容酣坐在侧的昭明帝。
看着他悠哉悠哉的摇晃着手中的壶酒。
他生自月半时,自然本就没有艳阳天。
“前些日子你上书来说,要我对起初心,要我慎始慎终,才好不落空了那些跪拜我的人的一声声陛下中所蕴含的期望,”窗户开着,时不时透进来几丝凉风,“好啊——”
笼中的鸟儿忽然的叫出了声。
“你长大了。”
“陛下,东宫门外,贤王啖春客,护国将军卜时生求见。”通传的太监适时又突然的站到了门外,徒留一片阴影打在门扉上,尖锐的声音格外清晰与响亮,像是生怕谁听不清。
啖月半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急,让他等等。”昭明帝自始至终一直盯着啖月半,没有分给那通传的半个眼神。
不安的感觉久久萦绕心头,啖月半只剩了面上的从容。
“当初你及冠时我为你取字盈怀,要你清风盈怀,”昭明帝向一个侍卫招了招手,那侍卫呈上来一把长剑,那把剑的剑柄上刻着稻穗和一弯残月,“这是我当初答应你的及冠礼,今日恰是你二十一岁生诞,现在才给你好像是有些太晚了点儿。”
啖月半只用指尖蹭了会儿剑柄,都没敢细看剑柄上的图案,就立刻拿开了手:“不晚,劳烦父皇记挂。”
“当初我问你,如果我送你一柄剑,你想给这柄剑起个什么名字,你很乖的取了个‘怀盈’,你要怀盈天下,”昭明帝看着啖月半附和着点头,“既然你可以那么乖,那为什么你现在却忘了本呢?”
啖月半看着昭明帝平静的说着。
啖月半还看着他平常的起身。
昭明帝没走出几步路去,就转过了身,他远远望着,远远的瞧着,他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啖月半不知所措的呆着。
不知道是哪一幕的相似,触动了啖月半的回忆,这让他没由来的就觉得眼前依旧伟岸的身影,已经渲染上了深深的疲惫与孤寂。
仅仅就是那么一眼——
昭明帝还记得,啖月半在小时候与另外几个皇子在御花园玩闹时,每当大部分人都在因为昭明帝的突然出现而慌乱无措的时,只有啖月半会一脸无所谓的站在原地,用再平常不过的眼神看着他。
那时候的啖月半,是最热烈,最张扬,最像年轻时的他的一个孩子。
可是越像,昭明帝就觉得越是可悲。
昭明帝又莫名想起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一个夜晚。
还是月夜朗朗——
但不是酣梦一场。
怨不得梦中人时不时的低声呢喃,时有时无的呜咽声在这静谧的夜晚当真极难忽视,更何况昭明帝又有些失眠,从一叠叠折子里爬出来之后,深深的疲倦堆积着却又怎么都到不了足以压垮他的地步,他也只能无奈强撑。
他只着中衣站在窗前静静的望着夜幕中高高在上圆月,在忽闪的星子不多。
烦躁感平白萦绕着昭明帝的心头,久久不能排解,他是知道这呜咽声来自何处的。
可他只是不想管而已。
“呜……”
呜咽声再度传入耳中,昭明帝深吸了一口气。
他无奈的走了回去。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啖月半的床前,顺手将掉在地上的被子拾了起来,在没有将啖月半吵醒的情况下,将他捞到了腿上,只瞧着啖月半蜷缩着身子,明明只剩了一角的被子却还是轻松的将他的身躯盖了起来。
那时候的啖月半还是好小。
昭明帝经常怀疑,或许正是因为啖月半还小,所以做的混账事儿也像是他小时候会做出来的,已然松散的里衣露出了啖月半细小的脖颈,好像一用力就能掐断。
以至于,他能无畏上阵杀敌,却不敢用力去抱个小毛孩。
小小的啖月半有少许发丝因为冷汗而粘在脸上,嘴唇因为咬的用力而泛白,挂着泪珠的眼尾看起来还有些粘腻。
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怎么这么爱哭呢?
——这点也像他。
昭明帝有些无法理解,却还是用手指轻轻的将他的嘴唇从他的牙齿下解放,瞧着没有破皮,昭明帝才放心的将他揽进怀里。
然后,他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啖月半的背,一边唱着本该由“母亲”这个角色来唱的不知名小调。
算不上好听,但是令人心安。
渐渐平静下来的啖月半悠悠转醒,但昭明帝还在闭着眼睛,哼着小调,昭明帝下意识的微笑像是蜜糖,诱的啖月半往他的怀里钻了钻,又阖上眼睛放心睡去。
再度醒来,便已是清晨。
如果昭明帝没记错,啖月半的生母是投井没的。
对于啖月半的生母昭明帝甚至都不记得是什么模样了,可啖月半就是在为一个他记不住名字与样貌的人而难过。
其实昭明帝早就渐渐的和啖月半减少相处了,或许是他身为人父的新鲜感与责任感都已经被渐渐消磨了吧,除了像现在这般少见的在私底下闹闹脾气,啖月半明明愈发变得像是他期待中的样子。
这明明是他所期待的。
可昭明帝就是莫名觉得没那么在意了。
除了啖月半想要讨好他而露出的小心翼翼的神情还能勉强满足他的征服欲外,曾经能把啖月半放在肩头看星星的他,现在还能拍一拍啖月半的肩就已是大发慈悲了。
有些不懂。
昭明帝看着啖月半不自觉的泪,泪水砸到木板上的声音让昭明帝觉得有些恶心,这下连当初的那点儿期待也磨没了,以至于,他忽然间好像就明白了为什么啖月半已经渐渐的不能再让他提起兴趣的原因了。
原来是曾经热烈张扬的月牙儿变的脆弱不堪了。
昭明帝以为自己得到了答案,所以,啖玉,这个人毫不犹豫带着被踩碎的月光——
走了——
……
——又停了。
是昭明帝停下了脚步,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了薄薄的,小小的几张信纸,然后轻轻一扔,那几张信纸也就四散的跑到了地上。
有一张不起眼的跑的里啖月半挺近,所以昭明帝很确定啖月半能看清纸条上的内容,只可惜啖月半低着头,昭明帝也就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等了良久,啖月半才有了下一步动作。
他的神色是点染着愧疚的坦然。
只是有点儿可惜,因为他没想到这么快就会东窗事发。
气氛多少有点儿沉寂,可啖月半此刻想着的是那位为了强装镇定而刻意高挺腰背的老臣,已然发白的鬓发和象征着沧桑的皱纹,没能为这位不惑之年的老臣带来颓败的感觉,那时的他只因没能来的及脱甲而未曾向啖月半行礼,却又因随身佩剑便与啖月半保持好了距离。
啖月半远远地望着甲胄上的泥。
卜时生远远的站在火炉旁暖身。
啖月半回忆着卜时生用略带玩笑的语气感叹的那句话:“我有野心是真,我有原则亦是真。”
这话里含着落寞。
卜时生知到啖月半素来行事稳妥,万不会轻易有此出格想法,便也曾尝试着向他询问缘由。
啖月半在回答前曾有过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坚定的不变信念:“宫外有路边百姓饿死骨,宫内却是纸醉金迷升平舞,这让我觉得荒谬。”
卜时生没有说话。
“我非空有鸿鹄志,又作何不可鼓起勇气去尝试,”啖月半也没有去等卜时生的回复,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知我如此,从前的名正言顺就变成了大逆不道,就当是我糊涂了,不然我或许也安慰不了我自己。”
恍惚间,不知道是谁看懂了谁眼中的哀求——
啖月半缓缓握住了那把剑的剑柄,他仰望着昭明帝。
昭明帝出于下意识防备便先一步拍了拍手,守在门外的两个侍卫随着这两下掌声拉开了殿门,映入眼帘的尽是被御林军压倒在地的东宫奴仆。
他们被死死压住。
“你如果乖,至少我能饶了其他人。”昭明帝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几个年龄稍小已经被吓哭的奴仆,看他们低声啜泣,看他们双腿打颤,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平定四方的啖玉。
有个年龄不大的女婢,她被压在最角上的位置,旁边就是新开的白色海棠花丛。没认错的话,啖月半记的那个孩子在东宫才呆了一年左右,那孩子颤抖的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很红,应该是原本哭的很凶:
“殿下……我们不怕。”
她还是努力的从嗓子里把声音挤出来了,万幸她没有结巴,所以她觉得没给她的殿下丢脸。
啖月半也想像从前一样再宽慰她几句,毕竟那女婢还小,没怎么经历过场面。
啜泣声戛然而止——
骤然艳红的海棠花再无力昂首。
有个侍从抬头,没出声,但啖月半读懂了他的唇语:“殿下,这回我们不止为您。”
说完,侍从忽然挣扎起来,压制他的御林军踉跄了一下,旁边的侍从也学学起了那个侍从,他们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互相冲撞着身后的御林军,不知道是谁忽然高声喊了一句:“殿下,您走,您走!我们也还在等着一块儿走!”
啖月半红了眼。
早就没了最初风纪的御林军,啖月半微微挑起了嘴角,嗔笑一个侍从都能撞的那些御林军站不稳当。啖月半不舍得将时间多浪费那么一秒钟,因为他也只是强撑着气场,仿佛还是之前的那般从容不迫。
方柳玉曾经有过一句劝诫他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殿下,您不要做似梦非醒杯中酒。
——您要这让朽山枯海重镇。
即便啖月半的手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毫不犹豫的的将闪着寒芒的剑对准了昭明帝。
——要让这万里山河重绘。
昭明帝毕竟也曾久经沙场,所以他的反应极快,啖月半的剑堪堪划伤了昭明帝的胳膊。
旁边的侍卫见状,立刻上前帮忙,却被啖月半借力翻到了后方。
“我们誓死只忠于殿下!”
效仿的仆从多了好多,有些稍微会些功夫的甚至还能招架几招。
“殿下,您且放心去!我们绝不苟做昏君奴!”
惨叫声和呼救声几乎遍布东宫,啖月半义无反顾的向前冲去,他很清楚凭自己这点儿功夫根本不可能杀得了啖玉,并且在自己被杀后也不会有任何风声传出去,宫门依旧安静的阖着,漆黑寒冷的天被赤红热烈的火烧灼,啖玉确实有能力不声不响的改写一个人的生死。
“太子殿下!”
“我们共长安!”
但是,那也只是不声不响,他需要被人看见,他想用他的死溅起哪怕微乎其微的涟漪,然后,等着这份涟漪与其他的涟漪汇聚成更高的波峰。
至少,他不想死的悄无声息。
有个太监帮啖月半挡住了身后一个御林军的剑,啖月半眼眶里蓄着泪,所以他不敢回头,他不曾停顿的继续对付着面前的御林军,他们许多人已经找到了状态并提高了警惕。
“征战不断,天灾连连!”啖月半看着自己离宫门愈来愈近,他近乎有些癫狂的放声喊着,“啖玉,即便你打下了这寸方天地,你用昏聩去收便也只是重蹈你所憎恨的覆辙!”
“啖玉!你已然成了那蛀锈金絮的害虫!”
“啖玉!你将会被你自己翻覆!”
啖月半也挨了伤,他死死的盯着紧闭的宫门,他的眼眶里含着眼泪,他的血里混着不知道多少其他人的血,有人要拽住他,却还有人要推他,他拼尽全力去挣扎——
“啖玉!啖玉!我不做似梦非醒杯中酒,我要这朽山枯海重镇,要这万里山河重绘!”
八步,七步——
有部分御林军见势态不妙,转身向着宫门跑去,但那些还能站起来的侍从也生生撞过去,拼尽全力阻挡着他们,哀鸣声此起彼伏,可手无寸铁的他们依旧生生拖延出了一个豁口。
四步,三步——
啖月半紧咬着牙,狠狠地挥着剑。
两步——
安静的紧闭着的宫门是被他自己撞开的。
一步——
一支箭洞穿了他的胸膛。
半步。
他的发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身后有人狠狠地拽住了他的发,头皮被扯的生疼,疼的他根本低不下头,身上不知名的手太多太多,啖月半被扯回去的太快太快,连将他的身体穿透的箭支上的那滴血都没能来得及留在门槛上。
啖月半被拽了回去。
至少他看清了宫门外空无一人,所以,昭明帝撒了个网,上钩的只有啖月半。
原来不论如何他都是只有死路一条。
啖月半忽然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用还没有被压制住的的左手兀自扯下了左鬓的盈月形耳饰,然后用尽剩余的力气把它扔了出去。
那条耳坠是块儿石头磨的,扔出去混在路上基本上就分辨不出来,但是那个人养着一条小蛇,总是能寻着气味找到他的耳坠,所以啖月半不需要活着,他已经重新算计好了,这一次啖月半只是消息的一环。
现在,太子殿下不需要再在乎因为饰品坏掉而影响到仪态了。
因为它已经落在了宫门外。
他——
走了——
不停了。
昭明帝远远的看着这一切,笼中的鸟儿很安静,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鸣叫。
“啾——啾——”
所以他学了声麻雀叫。
啾啾——
……
灰蒙的感觉还在消融着天地。
方求安瞧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眉头皱的老高。
他拿出一坛清酒,靠在书案旁喝了起来。
方府很大,形形色色的人来往进出,但是方求安最讨厌雨天,因为这时候的方府就安静下来了。
他猜着明日负责洒扫的仆从应该在骂这雨天,因为下雨之后的地面清扫并不方便,打扫不干净自己又会去扣他们的工钱。
可惜,他猜不到来秋霜在做些什么,毕竟他们接触过的时间很短,说过的话又太少,他们对彼此之间的了解少之又少。
再等等吧,等过段时间来秋霜安顿下来,方求安或许可以写信直接问问他。
总归会回来的。
方求安独自闷了口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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