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寒蝉扶了扶被高高盘起的发,她送走来秋霜之后,只带了一朵鹅黄色的绢花就出了门。
其实她在昨晚她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她和她的兄长正聊着事儿,她们聊的是当初的意气风发。可令钟寒蝉很不舒服的一个点就在于,聊天的是现在的她和当初那个朝野上下无人不景仰不艳羡的南安钟氏嫡长子钟权之。
在梦里,秋雨堪停,蝴蝶小憩——
当时的她正坐在书案前,有些不知所措的摆弄着案上杂七杂八的材料。
她本是在赶制今晚的十五夜灯会时要用的纸灯笼,结果一场猝不及防的秋雨,让本该今晚举办的灯会未始即终。
钟寒蝉是有些难过的,因为她也为这个灯会准备了灯笼。
她亲手做的灯笼。
许是有些倦了,钟寒蝉放下手中正做到一半的灯笼,抬头望向窗外一棵梧桐树的高枝,焦黄的几片叶上还挂着水痕。那上面有个鸟巢,鸟巢上错杂的枯木条和着掺杂了断叶的泥,还有零星几处挂着些不知名的毛。
钟权之没有刻意将脚步声收敛。
钟寒蝉听到响动后便循声望去。
他看到了还是当初那般模样的兄长。
“许多人都在盼望着十五夜的灯会,”钟权之顿了顿,“如今秋雨一来,灯会虽是办不成了,但我觉得应该还有不少人同你一般会去盼着不要再有灯笼遭殃。”
“为何只能在十五夜观灯呢?”钟寒蝉顺着权之的话题聊了下去,却也只是重复了方才已然问过先生的问题。
可惜她有些记不清先生同她讲的最后答案了。
“因为人的一生很长,长到漫无目的走走停停都成了极好的选择,只将十五夜留出用来观灯,其他时候用去看万千山河,岂不妙哉?”钟权之笑着说到:
“要各形各色而非为眼前事执着才是。”
“不是。”
秋风急来,吹动了树上的残叶。
钟寒蝉没由来的将钟权之反驳,她急匆匆的起身,快步跑到窗子前。
她一手撑着窗棂,着急的探出半个身来,另一只手慌忙向着那个鸟巢指去:“你瞧那树上的鸟巢,错综复杂的都是细枝,混在泥里的都是碎叶,于我们来说无关紧要的一场秋雨,换到鸟巢的身上就要思考它会不会因此而轰然垮掉。”
秋风复还,吹起了他们的衣衫。
“可他们的狼狈又能代表什么呢?”钟权之微皱眉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们的不知是基于无可奈何的不能,他们的一生何其的短暂。”
有叶随风而落。
“而我们呢?”钟权之抬手将肩上的一片叶扫落。
那片叶随风进了窗,落在了钟寒蝉的脚边,却是平白凌乱了钟寒蝉的思绪。
沙沙——
“为何只能在十五夜观灯呢?”曲若愚复述着钟寒蝉的问题。
他是钟权之的门客,也算钟寒蝉的半个先生。
窗外渐渐急促的雨声像是在催促着曲若愚尽快思索,他默默地看着钟寒蝉发红的眼眶,知晓钟寒蝉是因为辛苦准备了那么多的灯笼,到头来却连被悬挂的机会都没有而兀自难过。
钟寒蝉有些局促的坐在曲若愚的身侧,满腔欢喜到头空,为此她迫切地期待着曲若愚能够为她解答这个问题。
可是曲若愚没有。
他一如既往的反复问了钟寒蝉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他拐带着钟寒蝉逃开先前已有的山路,拐带着她去另觅新的小径。
他要她自己从另一个角度登上山峰,用自己的方式让她知道原来这般俯瞰会有另类风景。
“你不会是唯一一个开辟新径的人。”
钟寒蝉瞧着曲若愚总会有意无意的盯着窗外的树,她也曾追随着曲若愚的目光寻找。
“自讨苦吃的过程里,走到死路才是常态,你总不能没路硬走,自讨苦吃。”
可是,钟寒蝉找不见曲若愚的目光停留的地方。
她们的目光没有交汇点。
“普通人的一生真的便是普普通通,拼尽全力到头来也还是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功绩。”
“凑不齐天时地利人和的,就是一辈子的平平无奇,稍微幸运一点儿的就可以忽然间一鸣惊人。”
“有人扶摇直上同风起,便会有人坠落高台无处寻。”
曲若愚的语速缓缓的,声音轻轻的。
“天才尚且还要吃过酸甜苦涩,更不用说普通人的抑扬顿挫。”曲若愚斟酌着用词:
“人啊,就是这般平平无奇,是而,困顿于眼前的那才叫不思进取。”
“我知道的,”钟寒蝉有些颓然的说着,“先生,我知道的。”
曲若愚朗笑出声,他用他略微粗糙的宽大手掌轻轻地揉了揉钟寒蝉的头,“这才什么时辰呀?你作何不去多做几盏纸灯笼,你今夜观,明夜观,你就是夜夜观,然后凑个观灯十五夜,何尝不是你的十五夜观灯?”
沙沙——
秋风倏忽急促,吹乱了钟寒蝉的发,却也吹走了她脚边的叶。
“人生很短,意兴未尽便已阑珊,”钟寒蝉随着那片叶回到了书案边,她继续做起那个做到一半的灯笼,“那不如就像那边树上的鸟儿,像它衔枝啄泥而筑成枯巢,狼狈的枝叶怎么不算是为了佐证而来。”
钟寒蝉转过头对上钟权之略含惊讶的眼神:“兄长,比起漫无目的的活着,我更偏向于执着而非偏执的去追求我唯一的道。更何况在这条看似遥远的道路上,我亦能揽见万千韶华。”
“像你今天的这番话,我听过太多人去说了,”钟权之装作不以为意的回复道,他的语调欢快,好似带着些轻蔑,“哎呀——,我笑旁人看开始,猜结局,为此过早的将一切框定,却又往往都错的离谱——”
他故意将尾音拖了拖。
“我不追韶华而去,韶华却自寻我来,如若没有夜阑独醒的人,又怎知远眺可览万千灯火若四散星子?”钟寒蝉转回头去继续做着,他们的目光不再有交集,“我要多做几盏纸灯,哪怕是一天只放一盏,只要十五盏我便能观灯十五夜。”
钟寒蝉极为平静的将脑海深处一直回响的那句话复述出来:
“我凑个观灯十五夜,何尝不是十五夜观灯?”
可惜钟寒蝉没能看到钟权之眼底闪过的欣慰。
“总归会有夜阑独醒的人。”钟寒蝉高兴的将手中堪堪做完的灯笼举起,明明是在对钟权之说话,可她的目光却自始至终从未离开过她手中的灯笼:
“你瞧,这便又做好一个。”
钟寒蝉扯一个浅浅的笑。她欣然回头,却发现窗边早已没了人,她的脸上还是维持着那种浅浅的笑,但眼角就是忍不住续了泪。
秋风忽停,蝴蝶振翅而走——
“诶,小姐,小姐!”
是个江湖道士在叫她。
“您近日会有灾祸缠身啊!”
钟寒蝉打量了一圈那道士的四周,那里乱到根本不像个摊,可如果是细细的看,算卦能用到的东西他又基本都有。
“小姐,您别瞧着印堂发黑的话术太老套了,但我确确实实有那敢肯定的实力,像我这种真是有些道行的人,都是绝不会乱说的,”偏那道士的神情格外真切,“会欠因果。”
钟寒蝉好像在那窝杂乱的东西里看到了一抹艳红。
一朵没被藏严实的牡丹。
钟寒蝉来了兴趣:“那您详细说说?”
那道士见钟寒蝉终于肯理自己了,唰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捧着个破瓷碗跑到钟寒蝉跟前:“先请您赏个脸?”
钟寒蝉毫不犹豫的将把那银钗给了他。
“小姐阔气!”
那道士把首饰从碗里拿出来,当着钟寒蝉的面揣进了怀里,瓷碗往后随便一扔,那瓷碗安然无恙的落在了他原先坐着的位置。
钟寒蝉确实感到了几分意外。
那道士挠了挠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您可以不撞南墙不回头,但不可俯仰只走方寸路。”
钟寒蝉抬眸看着他,越发觉得眼前人熟悉,可是当她转头再去看周围的景色,摊贩们早已准备上了灯火,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与今日的旭日彻底擦肩而过。
“你没了显赫世家,没有独厚才华,无人爱你助你,可活下来的就是这样的你。”
……
嘀嗒——
来秋霜出了齐府,就去了夜市。
他今天好像一直在路上走,从早上开始算吧,他坐马车离开了东陵,走到中午才来了央城,和管事对接好后又出门见了钟寒蝉,走到傍晚才到齐府,然后,现在他又在路上走着——
走着。
他走着逛起了夜市。
他闻见了烤地瓜的香味,屁颠屁颠的走上前去买了小小一个,他多要了一张油纸垫着好剥皮,好半天才来得及吃上第一口。
约么着刚吃完一半吧,他又看见了糖葫芦,个头不错,前头也甩了糖,一个挨着一个的穿成一串,来秋霜没让摊主包上糯米纸,因为他不喜欢吃,他让摊主直接递给他,因为他要直接拿着吃。
他吃糖葫芦可是省事儿,因为他吃糖葫芦从不吐籽儿。
来秋霜看着前边有包子,他颠了颠方求安给的钱袋子,跑过去要了个肉的。很白嫩,一咬有汤,软软的,唯一的坏处反而是那包子烫嘴。
啪嗒——
一滴雨落到了来秋霜的手背上,吹过的风有些冷的刺骨,来秋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看见前面有个推车的小贩还在买着伞,就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几文钱,手里又多了一把油纸伞。
方柳玉还活着。
来秋霜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去怎么消化这个消息,来秋霜把包子揣进了胸前,还是选择继续吃着糖葫芦。
他拿不准该不该将这个消息汇报给太子府上的管事。
今天他出来的消息那个管事是知道的,只要他们稍微一调查,就能查到来秋霜今天去见了谁,那么,他今天出去干了什么的这个消息,就很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用来测试来秋霜是否忠诚的一个考验。
但是,他主动将这个消息上报的话,相当于是断了他自己的后路。
除非他能争得过方柳玉。
可是,他要怎么争呢?
亦或者……
他要撒谎吗?
来秋霜极度不爽的握紧了手中的伞,像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还没等得到他就又要失去了。
他怎么还活着?
来秋霜嚼着糖葫芦,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吃东西,无意识地听着黄糖在牙齿间的碎响,他连着吃了两三颗,稍微有些粘了牙,他想着,这会儿再吃烤地瓜可能就会有些串味,但是被风吹了这么久,再不吃地瓜就凉了。
来秋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又拿出了包子。
他喜欢雨天,因为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真的很好听,繁乱却不嘈杂,是一种孤寂的喧嚣。但是当然,他喜欢听声音并不代表他喜欢淋雨,他不喜欢身上湿漉漉的感觉。
来秋霜嚼着满当当的包子馅。
他想他的师傅了。
他的师傅叫曲若愚,可是师傅却只让他叫师傅。
他的师傅长得很俊,而且他的师傅平时喜欢把头发编起来,再在左耳畔别一个正红色的绢花牡丹。他的师傅会拉弓,可他大多数时候却总喜欢耍一双短弯刀。
他的师傅捧着书卷时,宽肩窄腰像是武门出身,可他的师傅操刀时,身姿轻盈又别具书生气韵。有点儿矛盾。
但在他的师傅身上,就是不会觉得别扭。
来秋霜第一次拉弓便正中靶心,师傅作为奖励给他买了三串糖葫芦。
可惜,来秋霜对耍弯刀实在没什么天赋,想当初师傅为了让来秋霜练好那一双弯刀,让来秋霜每天练习的时候手里都拿着弯弯的树枝,可当时来秋霜还小,手不大,拿的就都是细木条,练到最后,倒是耍会了一双簪子去当暗器。
师傅一直拿着这事儿来笑来秋霜,说事儿是奇事儿一件,说人是奇人一个。
临了秋,枫叶正红。
大雨滂沱,太阳彻底落了山,看来这一路他走的挺久,那会儿临走前,他瞧着钟寒蝉也在整理衣衫,猜着应当也是要出门去,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回府,至少希望她运气能好一些,别淋在了路上。
来秋霜听见了狗的低吼,但是雨声太大了,又听得不真切。
这一带人少,可能会有野狗,来秋霜轻轻撇头去看,他想确定一下周遭情况,却不想在不远处的一棵树旁,堆了一堆脏兮兮的肉。
好像是个不成形的人。
来秋霜站在原地把嘴里的那口包子吞了下去。
雨太大了,雨幕糊了视线,来秋霜看什么都不真切,木叶混合着灰尘的味道很浓,来秋霜的实力还没有好到在这种情况下去辨别出血腥味。
那人的头就那么被随意的插在了旁边的枝子上,脸已经被划烂了认不出模样,空洞洞的眼眶对着地面上的肉,那堆肉歪七扭八的叠在一起。
应当是被打断了好几根骨头,又刻意留了几条野狗。
有人要那人自己看着自己被分食。
丑极了。
来秋霜忍着反胃的感觉,把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重新包好放进了怀里。
他转身绕开了那里。
来秋霜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他随师傅摸爬滚打了好久,也多多少少见过一些血腥的场面,但其实大部分时候师傅还是会让他闭上眼睛。
可能是出于长者对孩子的保护吧,不然来秋霜也想不出这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目的。
至于来秋霜为什么会这么猜,大抵是因为他也曾问过师傅原因,而他的师傅当时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然后递给了他一支从集市捎来的糖葫芦。
师傅的手上有茧子,但那些都是后天磨出来的。
每回儿出完任务回来,他的师傅都会捏一捏来秋霜的手,他的师傅会说软软的才是孩子的手,可因为长时间的训练,来秋霜的手上明明也是会留下一层薄茧的,他的师傅却总是装作不知道一样,对这个闭口不谈,而且还一直拿这事儿当由头不怎么叫他干活。
但来秋霜也不是一点儿活儿都不干的,因为他是需要认真的回应师傅的每一声“霜叁”的。
每一次任务的晚归,他的师傅都会一直这样,反复的,一遍又一遍的,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的,不厌其烦的叫一声“霜叁”。
以至于来秋霜在闲暇时间总会想着思考这个问题。
师傅要确认什么呢?
大抵是确认一下他们都还活着。
扑通——
不过片刻游神,来秋霜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油纸伞被一条树枝划破了,怀里的馒头也掉了出来浸进了泥里,来秋霜站起身来检查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是庆幸还有能吃的地方。
他回头往身后找去,去找害他摔倒的的罪魁祸首——
他回到了刚才的地方。
来秋霜没忍住,扶着旁边的树干呕了起来。
血腥味还有残留,但没有肉的腐臭,看来这一切还刚发生不久,野狗有可能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已经不见了踪迹,树下只留了一地的狼藉和脏兮兮的来秋霜。
有一朵被踩烂了的红牡丹绢花皱作一滩,冰凉的雨反倒洗掉了些上面的泥。
来秋霜的身形狼狈。
他有些晃晃悠悠的爬到了尸体旁。
他还看到了一把眼熟的短弯刀,来秋霜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砰砰的心跳声愈演愈烈,四下全都乱糟糟的,根本不成样子。
可是,他也只能徒劳的把红绢花拾起来,藏进怀里。
滂沱大雨击打树叶的声音吞噬了身后的脚步声,等来秋霜感受到身后有人时,他已经被笼罩在那人的身影之下。
来秋霜浑身发颤,双脚却不听使唤。
……
雨水被阻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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