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动工

***

乔府重归寂静。

眼下,乔老夫人已被人搀走,照夜重新回到了灵堂这处的廊下,瞧着立在前方石阶前的柳长赢。对方那袭黑衣在昏黄的烛影下晃动,总有些不相称的淡漠。

柳长赢声音不高,字字却清晰,“东厢房安置女眷,今夜就不要再外出了,西跨院留给府上的杂役,不用特别准备,让他们对付一晚就是。明日卯时起灵抬棺的,总计十六人,今夜分作两班休息。”

说罢,又叮嘱香烛供奉,茶饭时辰诸多事宜,甚至连守夜换岗的也指名道姓,讲的清楚详细。

那些杂役领命后 ,前前后后又拥了不少人来,真将灵堂里的棺椁抬去了祖祠,这突兀的举动,让照夜一阵错愕。

他......来真得?

这会儿,言庆正端着碗饭蹲在廊下吃,见有人已经抬棺挪位后,当下差点没把碗给砸了。

“他,他还真叫人搬啊!”筷子沾着米粒,言庆指着不远处的柳长赢道。

一直以为照夜的话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决然不可能让人真这么干,这是大忌讳!

柳长赢见廊下一站一蹲的两人,走了过来。

照夜蹙眉道,“头七换地挪棺,可不吉利,乔老爷也能应下你这荒唐事。”

“再不吉利,哪能比得上有机会见他儿子一面?”柳长赢习惯性的摸了摸系在耳上的那枚铃铛,为什么自己摸就没声音,对方之前只是看一眼,居然会发声。

“你倒底说了什么?”照夜严肃道。

“你猜?”柳长赢噙着笑。

言庆用筷子戳了戳照夜,插话道,“柳公子,你该不会信他说的?”

开什么玩笑!

虽说之前自己跟着师父走南闯北,确实遇到不少离奇古怪的事,可真要说得上来的,那些个怪力乱神他都没亲眼见过。

要不是昨晚被照夜连番吓晕两次,他到现在都以为只是师父夸张的说法,心里也未当真。再说方才在罗汉松下的那席话,怎么听都不像是能胡来的意思。

如此之下,就凭乔老爷那个样子,真撞见了什么,可不得直接升天去了?

言庆左右瞧着眼前这两人,只见柳长赢掸了下衣袖,云淡风轻的看向照夜,“我做了该做的,倒是你,别是闹出笑话才好。”

“子夜前,叫乔老爷亲自取祠堂里的香灰,要香炉底下陈年积攒下来的。”照夜开门见山,口气已显认真。

“要多少?”

“有多少就多少。”

“那不如一整个拿来,不就完事了?”

“乔老爷若是没意见,自然可以。”照夜继续卖着关子。

“然后呢?”柳长赢眼中终于闪过几分探究,似乎并没想过对方真有那种“本事”。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的。”照夜似乎早料到对方的反应,竟莫名愉悦起来,双臂环抱胸前。

“行。”柳长赢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倒显洒脱。

对方渐行渐远,照夜看着柳长赢的背影,心下暗叹,对方虽然戴着那枚烛龙喑,可终究......不是那个人啊。

“你要香灰干嘛?”言庆捧着空饭碗站起身,打断了照夜的思绪。

照夜不答反问,“你吃了两顿饭,够力气干活了。去,再叫上两人,找几把铲子,去祖祠等着。”说完,他也不待言庆追问,人影没入廊外。

夜幕下,天边那抹才升起的银色,越发显得清冷。

***

于是,当照夜再次踏入祖祠这院子时,乔庸乔老爷已经捧着个香炉在等他。

棺椁突兀摆在了院中央,案上白烛淌泪,几撮线香在夜风里明明灭灭。案旁,仍有家眷在投纸烧冥钱,火舌卷在暗夜里,却让这本该肃穆的丧仪,就此添了几分荒谬,好比是戏台上错穿了孝服的丑角,演这么一出谁都不信的超度戏。

乔老爷的面容已如枯木般失去了生气,多日来的丧子之痛到了今夜也要做出了结,他那浑浊的双眼变得涣散无光。

柳长赢静立一侧,面无波澜。

反倒是斜靠在门廊旁的三把铲子与那两个家丁,显得尤为忐忑,他们并不知道过来做什么,只是这场景,着实叫人瘆得慌。

照夜命烧纸的女眷们退出院子,乔老爷走上前,道,“赵,赵仙师......”尾音带着忧虑。

“真想见人?”照夜问,在死者灵前说这种话,除了柳长赢没什么反应,其他人都齐刷刷瞧向了照夜。

乔老爷颤巍巍的答,“我......老朽总不信那小子真敢上吊。”他声音嘶哑,眼中又泛起水雾,强撑着解释,“那小子平日里虽荒唐了些,可从未与人结下过什么生死仇怨,更不可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再说,再说......前些日,还邀我一起去听戏。怎就......怎就走到了这一步?”

说完,乔庸将手里捧着的那只盛满香灰的香炉递给了照夜,态度虔诚不已。

照夜吩咐对方闭眼,顺势抹了点乔庸的眼泪,再往香炉里一蘸。随后双指一搓,直接将沾着香灰的两指划到了乔老爷的脸上。

这诡异的举动,还是让乔老爷本能的畏惧,他脸微微往后一仰。

眼下,乔老爷的脸上沾了香灰,又被双指拖出两道长长的灰痕。那香灰还混过泪渍,于是,在乔老爷眼下隐隐像写了个“二”字,滑稽里透着森然,好似被阴司鬼官盖了个大印。

这一幕叫不远处的那俩家丁瞧着,越发觉得背脊发凉。

先前就见这“赵”姓男子不靠谱,比起那名姓柳的知宾来,更显古怪。

先不说他不知从哪儿扒了件褪色的喜服上门,就青天白日下撑把黑伞,蒙了个眼更是匪夷所思。最扎眼的,还是挂他脸上的那串铜钱面罩。

再说,他那面罩始终没摘过,露在外头的眉眼瞧着年纪也不大,倒底是对方从头到尾故弄玄虚还是别有讲究?

甚至连他身边的那少年,也不肯多言半句,话里话外只有四个字,就是师门规矩。

直到这会儿,对方又往乔家主脸上这么一顿比划,越发透着股邪性。可别是乔老头已经被对方抢夺了魂魄,才会如此的“听话”哟。

做好这一切,照夜说道,“乔老爷,一会无论你看着什么,可别说话,要不然谁都保不准会发生什么。”语气似威胁又似警告。

言庆心下暗笑,你叫那老头不说话他就能不说话了?待会八成要出事。转念想到自己,忙拉着照夜道,“你都能让他看见了,干嘛不让我也看看?”的确,他也想开开眼界。

“你别吓晕就成。”照夜漫不经心地敷衍,顺手抄起一把铲子在手上掂了掂,又抬头看了看此时月亮的方位,突然手腕一翻,将铲子抛向了言庆,“就这地,动手。”

那铁铲在空中划出一道痕迹,“噗”的一声,直接就插在了栽种罗汉松的这块泥地里,让站在花坛边的言庆吓得整个人往旁边一避。

“你做什么!”言庆抖了下裤脚被溅来的泥土,又瞧了眼耸在自己眼前的那把铲子。

众人皆是疑惑,对方不会是要挖了那株罗汉松吧!

乔老爷开合着嘴巴,愣是憋着一肚子的问题,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柳长赢问了句,“你三更半夜,当着乔家祖祠,拆人家风水,倒是稀奇。”语气不阴不阳,只是这次,却没套出话来。

言庆见乔老爷也没阻止,大着胆子同那俩家丁开始挖树。

他心中也算摸清了照夜的性子,这人就是不爱说话,只干事,如非必要,概不作答。甚至之前还想问问他的那柄黑伞来历,那伞的材质绝非世上的东西,以前和师父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没用过那柄伞,绝对是个大宝贝。

言庆边铲土,心思就越发的活络了起来,一时半会,竟又开始盘算起对方那铜钱面罩与黑伞,能卖几个钱。

此时,照夜则搓捻着指尖上的香灰,时而让它们聚做一团,时而又如流沙般簌簌落回香炉内,仿佛玩的入了神。

人却已走向了小院的门口,俯身弯腰,竟又将香灰细细铺陈在了门槛上,立时那门槛上的香灰,在月光下泛起银白的光,倒叫人看的越发迷糊。

未待院内的人有所反应,院外的景色瞬间便天翻地覆起来。

抬眼看去,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路,横亘如街市,张灯结彩,仿若元宵佳节。

然而那街市上,皆是些说不出的形象,憧憧黑影,诡谲离奇。

有青面提着阴灯者,长舌衔着鬼烛者,牛羊牲畜却扮做了人形样,满街都是高矮胖瘦奇形怪状的身影......

在这夜色下,他们像寻常赶集,来往穿梭,擦肩摩踵,无声的热闹。

就在这时,忽有一阵风自院里倒灌而出。于是,那街上千百道诡影,齐刷刷侧首看了过来,那些空洞模糊的神态,就这样直勾勾的望向了院内的活人。

“哐当!”言庆手中的铲子率先落地,他双眼圆瞪,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柳长赢淡然的脸上也顿时失去神采,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乔老爷更是一声未哼,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再是那俩家丁,□□处已湿出一片水渍。

唯有照夜,如定海神针挡在了门前,成了所有人眼中最后的倚仗。

随之,却是幽幽远远的唱词传了过来。

府山君下有三人,鳏夫独守六道门。

阴间路黑鬼点灯,饿殍怨魂恨未沉。

先啮指骨后披袍,红衣面罩娶新娇,

三更铺迎三更客,六道迎我入今朝。

这唱词来来回回的吟诵,仿佛让那些站在院门外的魑魅魍魉,终于忍不住就要跨进院来。

忽然,照夜一步跨过门槛,负手而立。夜风拂过他脸上的铜钱面罩,只听得簌簌发响,便也在这一瞬间,方才那不知何为的唱词却戛然而止。

“死出来!”照夜沉声喝道,声音不高,却似拥有了实质,一圈圈荡了出去。

但那长街,仍鸦雀无声,没人应答。

一时间,惊得院内众人本能的死死盯住了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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