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阴蜕

谁知,乔大志那亡魂先被鬼儒生,他这先祖冷酷地揭穿真相,再闻父亲那一声“孽障”,终于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些生前死后的怨愤与不甘,执念与妄想,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乔大志猛然转向乔庸,仰天狂笑,那势头如决堤洪水冲泄出去。

大叫道,“我已沦为畜生道,再无可能与他来往!那又如何?”对方怒目圆睁,死死盯住乔庸,连同他那魂体都有了凝实的契机。

“老匹夫!从小到大,你只会逼我读书写字。就为了要继承这块烂家业!你整日道貌岸然,自诩教子有方,实则控制成狂,乔家上下何曾有人违逆过你,你又可时真正关心过我?是!子商他纵有千般不是,但至少他理解我!哪怕是只字片言,我也心甘情愿!怎样!?哈哈,眼下你能怎样,老匹夫!你能怎样?!”

重复的字句带着彻底的宣泄,铿锵有力之外已然成狂,甚至压过了黄泉路上,那些孤魂怨鬼的低语呢喃。

于此,这些话也让乔庸听得哑口无言,他那浑浊的老眼与欲言又止的神态,再也稳不住心神,人由内而外,真正的变得苍老若死,耷拉着脑袋,委顿在地,呜咽中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

鬼儒生眼见众人已被乔大志吸引了全部注意,他身形一晃,抬脚便隐入了三更铺,衣袂翻飞在夜色中,混然一色,那界外的气息似乎已能触及。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然响起了阵阵玄妙声响。

那声音似佛音,似道门齐声诵经,一时半刻,震得人心神俱颤,如置身佛门道场中。

再听,又如古刹晨钟,浑厚庄严,又如檐角铜铃,清脆欢跃。彼此交叠,却激得人面色发白。

然而,谁都未曾想到,这玄妙声响最先击垮的,竟是站在照夜身旁的戏衣童。

这孩子哀求似的十指死死扣住耳朵,整个身子更是颤抖地跪倒在照夜的脚跟处,额头点地不起,仿佛膜拜的是一尊会吃人的神佛。

紧接着,披头散发的古怪僧人也一屁股坐下,闭眼诚心念起了经文。

背喜翁反应迅速,立即抱下了背上的喜娘挡到身前。

雨娘子面色发青,脸上覆满了乌青色的鳞片,濒临奔溃的双眼死死盯住了照夜。

甚至连照夜脸上的铜钱面罩也似在回应,叮铃作响。同那玄音彼此相撞后,还带起了狂风,差点把面罩都掀飞。

之后,整条黄泉路上的魑魅魍魉,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甚至连黑白无常都作势捂上了耳朵。

言庆等人虽也听到了这声响,却未有这些状态,甚至连柳长赢都奇怪地瞧向了照夜,见对方脸色凝重,莫不是这声响有镇魂夺摄之能?

就在这片混乱中,众人惊见那鬼儒生居然“去而复返”,对方被一股无形的气浪狠狠掀翻在地,仿佛从那三更铺里被仍了出来。他狼狈不堪地滚落到众人跟前时,紧追其后的,是一枚系着红绳的小铃铛。

“臭老头!三更铺也是你能去的?”那铃铛开口说话了,声音磕磕碰碰,尤为稚气,仿佛对方只是个三四岁的幼童,“想当年,蓬莱街市十万里,星为灯海月为舟,你没资格去!”

说完,那铃铛在鬼儒生的耳旁又重重响了几下,就见鬼儒生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周围忽然变得寂静无声。

言庆一眼就认出那铃铛,心下一惊,这不是柳长赢的东西么?转而就去瞧柳长赢,见对方正下意识地摸向耳际,那里已是空空荡荡。

那铃铛作势仍想继续在鬼儒生耳畔响下去,照夜低喝一声,“烛龙喑!”对方竟又飞回了照夜手中,再无动静。这情形叫柳长赢与言庆愈加吃惊。

此时,照夜的目光落回已瘫软在地的鬼儒生身上,声音阴冷道,“阴蜕,窃居香火,鸠占鹊巢,既然连三更铺都不容你,看来还是要我动手。”

“动......动手?”鬼儒生声音发颤,他立即就想起从背喜翁那处得来的一些传闻,据说这鳏夫满身污浊,他即无人欲也没五感,其内心冷血如活尸,在他眼里可没什么真正的好恶。

“......考虑好了么?”照夜的声音再次响起,仿若催命。

“考,考虑什么?”鬼儒生不想自己竟有一天也会口吃起来。

随之,巨大的恐惧便揪住了心神,今夜种种早已超出了他的预计,先是被那枚诡异的铃铛震慑到完全无法反抗,眼下,好似被鳏夫完全拿住了自己,他甚至怀疑,对方其实并非想要置人于死地,要不然先前为何会毫不阻拦呢?还是说那铃铛里的主人才是关键,可......这样也不对。

然而,未等鬼儒生理清头绪,照夜却已不再给他时间,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戳住了他,一股无形而庞大的力量瞬间涌来,叫他恍惚,天旋地转。

“你!”鬼儒生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数百年赖以存续的阴德与根基,竟被那力量从他四肢百骸中强行抽离了出去。

照夜却突然大笑了起来,“来去匆匆数百载,原你困守至今,不过就为了这点执念?”他手掌骤然收紧,“既如此,倒也不必介怀,我替你拿了它,好叫你断了这些恩怨。”

就此,鬼儒生的身形在照夜的手掌中层层淬炼,又寸寸消融。转瞬后,仅剩了一点零星鬼火。

照夜审视着手掌上留下的这簇凝白色的幽光,示意白无常过来收下。交代道,“他的那点因果算我的,回头让小阎王还我就是。”

白无常了然颔首,说起来,这件事也极为棘手,鬼儒生已算六界异数,若没有鳏夫出手干预,当真左右为难。照夜看似手段酷烈,毫无顾忌就剥去对方全部阴德,又抽掉了鬼儒生的命数,实则却是快刀斩乱麻,还他一个大自在,不得不令人心生叹服。

随后,白无常的目光又转向了背喜翁那几人,“那他们呢?”

“阿夜,我说过,我不去那里。”戏衣童赶忙表态,眼中更为坚定。

照夜回头,看向雨娘子等人,这会儿,他们眼中惊悸未消,恍如刚从梦魇中挣脱,皆已默不作声。

照夜朝着白无常道,“行个方便,让他们去。”

闻言,背喜翁等人眼中皆是欢喜,黑白无常也没阻止,只是将手中的铁链一抖,押着沉默不语的乔大志与鬼儒生那点纯净的命火,就此离去。

最后,那一直瘫坐在地的乔老爷乔庸,像是被锁魂的铁链声音敲醒了,猛然抬头望向儿子那决绝的魂魄,他虽知道就此别过,便真正的再无交集,轮回陌路一场空。可胸中呜咽阵阵,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而乔大志的亡魂也未曾回头,亦无只言片语。与他而言,方才的狂笑已算将所有的爱恨宣泄殆尽,这回魂夜的所见所闻,反而令他了悟与心死,他跟随着鬼差,身影渐远。

风中,只剩下那混着锁链声的残句,久久不散。

“情似朝露去匆匆,独留往事......笑东风”

“哈哈......笑东风......”

那笑声混着诗词,听起来却只有无奈。

言庆拽着照夜的衣摆,阵阵叹息,这阴阳世间,奇诡之外,何处又不是牢笼。

《中洲小志》瓦镇有户人家姓乔,据传祖上曾考过科举中过举人,算来也是书香门第。

乔家老爷,单名一个庸字,年过四十,膝下却仅得一子,取名大志,意在其胸怀大志,将来也好有番成就。

然,此子好戏文,常于春芸阁一戏子来往甚密。

后,听闻两人互生情愫,竟有了私奔之意。于是,横出了一计毒肠来。

乔庸借那戏子的亲眷相要挟,命其断却与乔大志的来往。那戏子只得硬着脸面做了场戏。以共赴黄泉为由,要与乔大志一同赴死。

这假死药骗假死戏,倒也圆了这番故事。

没成想,事发当日,乔庸私下命人换过了汤药,原本两碗假死药,却将其中一碗换做了真毒药,顺理成章想将那戏子毒死,好叫儿子今后死了心。

待是后来,乔庸抱着乔大志的尸身,才追悔莫及。又从儿子衣摆上看到了那几行用血污写出的蝇头小楷,更是嚎啕大哭。

那字迹道: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爹却要他真死?!!!

至此后,错成生死两茫茫。人世之悲,莫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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