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胡马窥江,衣冠南渡(一)

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一支百十号人的队伍行进在烈日下。

队伍前后齐整,当间围护着一匹白马,那马上坐着一个娇美女人。她的身体被绳索绑缚,神情在愁郁之间,又含着不服气的泼辣。

有看守将水囊递到女人嘴边,女人嫌恶的将头别过,那看守恼怒,却无奈何。

“干什么的!”

队伍的前方起了争执,似乎是有人靠近。

女人坐在马上往那处张望,见有个男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他面带急色,正和队伍中的人说话,但说得什么,却听不清楚。

正看着,就见那男人三两下便落到她的马前,会飞一般。惊讶间,她发现是个年轻人,披头散发,衣袍脏污,就脸上还算干净。

男人看她是绑缚之人,眼中立刻生出了失望,他惶惑了一刹那,转而向她那看守。

“这位小哥,求你给孩子碗水!”

那孩子在他怀里,还清醒着,只是不大精神。他的口唇周围,带着血迹,似有恶疾。

看守一推来人,不假思索道:“没有没有!走!走!”

这个年月里人心凉薄,吃苦受罪是没完的,谁能帮谁啊?

“一碗水!”那男人不放弃:“大哥!”

“没有!快滚!”

看守话音刚落,他别在腰间的水囊就已离他而去。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求水的男人已而是拔下塞子先喂那孩子喝上了水。

小孩咕噜咕噜灌下几口,唇边干涸的血迹化开,顺着下巴淌下。

看守气急,照着男人便拳打脚踢。

那男人倒也没躲闪,只将孩子连带水囊扣在怀里,给他一个背脊出气。

看守见他如此更是来气,脚下越发重了。

男人发出一声闷哼,他待要再抬脚踹去,一股力量从旁将他搡到了一边。

一小块玉石放在他的眼前。

只见另一个不知由哪冒出的人正冷漠地看着他,道:“朋友,气出够了,就罢手吧。”

那人高大,趋近之态甚是迫人,却将玉石塞进了他的手中。

小孩发出呛水的咳嗽,他抱着大人脖颈,从那肩膀后露出一双空明的蜜色眸子,那眸子直直射向看守,如看一个死人。

看守打了个冷颤,随即恼怒,招呼道:“给我打!”手却将那玉石塞在了腰中。

“吴星!”

马背上的女人突然出了声:“吴星,吴堡主平日自诩仁义,你既捉了我回去,到时,我便要当面问问他,是不是喝你吴家堡一口水,就要喊打喊杀,伤人性命!”她艳丽的眼睛迸出愤恨:“再者说了,那水,是你的么?!”

说话间,一口口水,便要吐在那看守吴星面上。

吴星赶紧躲闪,他寒着脸儿,却不能发作她,按着脾气道:“非衣娘子啊,这话怎么说的,这抢人,”他嘴一撇:“还有理啦!”

非衣瞪眼:“那水囊是我的,我乐意让人抢,”她用好看的下巴点了点:“玉给我!”

这下吴星可不乐意了,下意识捂住了腰间坤带。

非衣也不迫他,颐指气使道:“去!拿些干粮,给他们吃。”

吴星不干:“抢了水还带干粮,哪有那么好的事?”他打量面前两个汉子,忽而动了心思:“要干粮成!得投于我吴家堡。”说完走到拉他的男人跟前,动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嚯!比畜生还硬实,不亏!

男人这回到没搡他,只是嫌恶的掸了掸袖子。

只听那女人开口:“二位,这方圆数里少有可去之处,你二人带个孩子,不若,先到堡中吃两日饱饭。”她垂眼翻那吴星:“就当打尖住店了。”

“哎!我说非衣小娘子,你这,”吴星聒噪:“我不好交代啊!”

“交代?玉拿出来!”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他们确实已许久未吃过像样的饭食,他二人如何不大要紧,主要是孩子。

“好。”那男人揖了一礼:“多谢女郎。”他又朝那吴星道:“有劳。”

这幅彬彬有礼的做派,实不像他的外表那般狼狈。

吴星被他气派所摄,没来由的“哎哎”两声儿,应完才觉出别扭。他只好道一声“那走吧”,下令叫队伍出发了。

这两个男人,正是离开王廙队伍的彭兮象和钱梨白。

彭子伯的意外跟随,使两个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的男人犯了愁,他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遇而安。

队伍西南方行进,不能说顺路,所幸走了没有一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山谷。此处绿荫掩蔽,彭钱二人观望一阵,才发现谷中居然藏着一处巨大的坞壁。

队伍顺着隐蔽的山道而下,经一浮桥,又深入山壁中宽阔的隧道,他们由山中穿过,队形自觉地变换了纵列,原来前方是一处石阶,众人拾级而下,鳞次有序地下到一处平缓之地。

孩子是最无虑的。

小子伯趴在彭兮象背上,他暑气尽去,已无大碍,情绪便随着这离奇的山谷之旅变得兴奋起来。

此处松林鸟语,草木繁盛,叫不出名字的花伸手便可摘得,于他如花荫福地,直可叫人忘却诸多现实烦扰。

他伸手掐了一把粉紫色的小花,挑挑拣拣,一朵朵全插在了彭兮象的脑袋上。还颇为讲究对称疏密。

彭兮象寄身其间,知这天工之处,隐蔽难寻,的确是清逸幽静的。

但他却也直觉出了这坞壁的致命之处。其地势孤绝低洼,若有敌人事先探查来战,只需大兵压境,投石火攻,不出几日,这坞壁即可危如累卵,顷刻覆灭。

他正思索,眼前忽然开阔,一座巨大的城堡展现在他们眼前。

城门前却不太平,一伙贼寇之流正和堡中兵丁发生争执,不久城垣内又出一队兵马,那伙贼人见势头不对,接踵而窜。

守城兵丁骂骂咧咧,见他们一行归来,撤了卡子,放他们进入城中。

进到城中,那坞壁更显壮丽。

它依山而建,远观可见城堡墙壁封密,壁上每隔丈许便设有箭窗,三面围拢,底层宽厚,越往上面则单薄些,整个看去密密匝匝,如贴着悬壁窝生而出的巨大蜂巢。

远处,城垣上四方皆筑有楼橹,高耸,几乎冒谷而出。那楼橹可供瞭高下射,通身涂以杂色,其上铺房及孔窍之处则辅以绿植做掩,远观之,竟与周遭混仑一体。

最让人诧异的是此城中生民颇为安逸。鸡犬水车,耕田蓄畜,一派阡陌井然之象。

彭兮象等人被带到一户人家,屋主到是热情,专辟了间空屋给他三人歇住。屋前小片空场,一汪清池中三五游鱼,门前放着一把胡凳。

那吴星交代两句,便弃他们而去了。

小子伯一路摘了不少花,最大最好的是几只雪白的美人蕉,他不舍得扔,在屋中巡视一遍没找到可插花的东西,他便先一股脑塞给坐在外头的彭兮象。

“哎,干什么去?”

小子伯:“找个物什,插花。”

钱梨白走来,孩子跑跑颠颠,正撞到他身上。他见他嘴角上还有血印子,抬手给蹭了蹭。

那血不是他的,是彭兮象喂的。真是胡来。

眼见小孩跑出去,彭兮象不放心,就又把那花塞给梨白。

“哎!”

钱梨白拉住他,看看手中那花,放在了凳上:“等等。”

彭兮象见他眼睛不错的瞅着自己,带点难言的揶揄,便不知所以:“怎么?”

钱梨白笑了:“‘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嗯?”

钱梨白于是将他拉到那鱼池边上,池水清透,两人倒影清晰地映衬其上。梨白轻轻抬手在他发间,取下一朵紫色小花,花落水中,引得鱼儿啜饮。

彭兮象见自己头上碎花朵朵,便知他何来此笑。

他竟‘顶花带刺’的走了一路,实在丢人,于是胡乱地揉搓起一头发丝。

“哎,”钱梨白拉下他的手:“不要扯。”

他手掌轻柔地托住他的下巴,低垂的眼在温柔中敛着笑意,将小花朵一一摘下,默默抚顺他一头浓发。

彭兮象被他罩在那目光中突然觉得羞恼。他忍着摘完了花,脸上热气腾腾地,便跑开了。

梨白站在池水旁,还握着最后一朵小花,沾了满指馨香。

不远处,彭兮象正追着小孩“算账”,小孩被他搔痒,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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