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五间俱起,莫知其道(二)

宗子是不一样的

“嗯……”幽暗室内,殷红色的平帷后,螺钿漆屏遮挡着床榻,却难挡虚弱的呜咽。一只苍白手臂猛然揪扯住帷幕,立刻,又隐没在屏间。

“醒来了?”男人以极低沉的声音问着,像怕惊扰了谁。

榻上人忽然挣扎,空空如也的眼迸发出一瞬间清明,又归于迷乱,帷幕间的光影掠过那双眼,泪珠滑过一颗小痣,渗入丝被。

如今便只会流泪了吗?男人想。

他弓起湿漉漉的胸膛,扳过那湿润的脸。

“宗主,恒明间主求见。”一个声音自外传来,而后小心哀求着:“求您,她身子弱……”

屋内竟还有人。四个婢子在床屏之外,一个红衫婢子跪着,额头深抵在地。

男人没有说话,那人似叫他弄得快断了呼吸。待到终于平静,才听得一声气息缓缓溢出。

“松嘴。”榻上人披散着发,眼眸微阖,却死死咬着男人的手。男人一甩腕子,就甩脱了她。

“喂些糖水,今日抬出去多晒半个时辰。”

“是。”五个婢子跪在地上答到。

“夫人,夫人?”那红衫婢急急来到榻前查看,见她身上只有一两处红痕,便松了口气。四女熟练地将床上女人放入一个浅浅的木澡盆之中,执壶,捧帕,轻柔为她洗浴。

该清洗的一一洗净,不该的,她们也一点不敢触碰。

红衫婢悄悄擦去女人脸上一直流淌着的泪,她虽已看惯了,但依然不忍心看她如此无知无觉。夫人醒着的时候少,大多时候,她只是床笫上一个昏昏沉沉的虚幻美景,可宗主一来,她总是要流泪的。

她怕她听不真切,附在她耳边道:“他已走了。”

女人没有什么反应,一会儿工夫,她已在水中入睡。

“浇碧姑姑,夫人,夫人来红了。”

“啊,我来吧。”浇碧轻笑了一下,接过婢子手中布巾,她像抚触娇嫩的婴孩,为她擦洗,侍弄。

她心幸日子垂怜,这一次,夫人也不会有。

明楼内,一主一仆,高下相对,两人皆附面具。

“敏郎,他没杀你?”

“禀宗主,宗子仁慈。”

钱敏悄悄打量座上之人神情。宗主今日披发宽衣,姿态懒散,不似有雷霆之兆。自从战乱以来,他虽在蜀地外务,未在其左右,但这几年之中灯雪湖内发生的大小之事,他还是知道的。

比如五间之中,有两间一门换了首领,而这三人下落不明,恐怕凶多吉少。

为间者,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一花一木,风吹草动,都逃不开五间之人的眼。

然而他虽是恒明间主,又掌生间之首,却从未看出过宗主的心思。他也从没有看清过他的相貌。所有人,大概都不曾完整地见过。

凡在门内行走必要覆面,这是他们的传统。

灯雪湖门下多奇技者。

设有五间、刺、捭阖三门。另有恒明、白雪二间,直属宗主。

五间、刺、捭阖三门共列七支。间门分别豢养因、内、反、死、生,五间者。刺门、捭阖则兼畜刺客、纵横游说之人。这些人往来潜伏于邦国豪强之间,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而如今举众南来,单是在此江东之地,五间各支所豢谍探便数以千计,遍及军中朝堂街头巷里,范围之广大,系统之严密,犹如一张星罗棋布,罘罔弥山的无形大网。

然而,三门七支不过是灯雪湖主人行于世的工具,豢养之物,可用可弃。

真正让灯雪湖百代不衰的奥秘,则是那使人永生的传说。

钱敏对此是深信不疑的。

对门人而言,宗主就是他们的永恒神祇,不朽明灯。他永远强盛,永远光照大千。钱敏想到此处,心中又唤起丰沛的憧憬之情,不由地抬脸望他。

才动,便被一物打中面门,面具应声而掉。是他差人送回的那串玉质灯符,也是各间派去捉捕宗子骓之人的信物。

十五枚,便是十五支人马,不啻为警告和挑衅。

“仁慈?一个不杀或全杀了也是好的。独留你?”他一笑:“妇人之仁,他便该死!”

钱敏额头生了汗,颈上那条深长的红疤随着脉搏惊跳。希望宗主不要牵累他身。

“你已打不过他了?”他又问道,言语之间现出自豪之态。看来,他的儿子虽小,却不是孬种。

“是。”钱敏俯身:“宗子天纵奇才,属下不敌。”

“你这两年在外面,就没有长进么?”

“此番战乱,未能追回宗子,是我无能!”

“哈哈,”那男人笑道:“我以为你是以兄弟之情,才打动了他。”

“我……”

“没用的东西!!”他抬起倨傲的下颌:“寻瑕伺隙,投其所好,攻其心导其行。你已然不会做间了吗?”

“钱敏知错,请宗主降罪!”

他抬起脸企望着他。男人见他颈上疤痕,忽而一阵厌恶,伸手撕破那皮肉,使它又成一道新鲜伤口。他看着钱敏略熟悉的眉眼,按下了他的眼珠。

“啊!!”

又猛然间撤手。

“谢……宗主。”

“起来说话。”他端坐回高榻,向堂外:“来人,给他弄一弄。”

不久,堂外进来一个未遮面的女子,钱敏认得她是青妊婆婆,是掌管白雪间的伎官。

白雪间中人,是门内唯一不需遮面的。他们研习祝由之术、医方、阴阳卜筮和教导门人。还有一样,便是照料、抚育门中出生的孩童。

钱敏就是在白雪间中出生长大的,没人告诉他们父母是谁,而抚养他们的“母亲”也不是他们的生母。

白雪间中的外姓女人,是不得踏出灯雪湖的。

“多谢婆婆。”钱敏道。

青妊婆婆面无表情,将他颈上伤布扎紧,打了一个利落的节。

钱敏右眼还在钝痛,蓄泪目送她行礼退下。

“听说,樊长生死了?”

“大成国中,现在是他的儿子樊贲做了丞相。”

“哦?如此说来,先前在丹阳求见的,是他?”

“是。他已随属下来了建康,现安置在钱易辖属的治所之中,这一次您……”

“不见。”他嘲弄道:“他来灯雪湖请间是假想求自保之术才是真吧。敏郎?”

樊长生。长生。笑话!修道之人,是真天真。

钱敏小心道:“属下觉得,也不尽然。”

“如今他们的‘老神仙’死了,还有多少大成人信他樊家世代长生呢?李雄,他是傻子吗?”

钱敏道:“正因如此,那樊贲是奉李家皇帝之命微服前来的。据属下刺探,他们不单担心大成民众有疑,更担心蜀中局势不稳,被大晋钻了空子。如今求到我门下请间、用间想必不假。”

他摇摇头:“李家是樊氏一手送上天的,如今樊长生已死,那樊贲就甘愿服于人下吗?”

钱敏目光一闪:“宗主英明!那,您还是见一见?”

“好啊,”他似十分愉快:“我是个生意人,只要他跪在门前承认他樊家不能长生不死,我就见他。”

听此言,钱敏面有难色。樊贲如何说来也是一国宰相,且贵为师君,座下教众万千。他想不出这人是哪一处犯了宗主的忌讳。

“敏郎,你信不信长生不死?”

“信!”他真切道:“宗主,灯雪湖就是我的信仰。”

“哈,我可从未说过人可以长生不死!”他走下高榻,逼视着这个青年人:“你信的,是什么呢?”

钱敏双膝跪地,“您,我信您!”

“乖孩子,”他抚摸他的右眼,轻道:“若骓儿有你一半……”

太可笑了!世人皆求不得。可他的儿子却不信什么长生不死。他失望道:“你下去吧。”

那手是那样宽大温暖,钱敏贴着它,轻颤着,到不得不分开。

少倾,青妊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禀宗主,敏郎去找浇碧了。”

他没有答话。一会儿,他忽道:“锐儿。”

青妊:“宗主要找她来吗?”

“宗主。”一个声音突兀而来,如冬泉乍涌,又冷又浪:“唤锐儿吗?”

猫一样轻盈的少女从屋顶跃下落在了榻上,她打半个滚儿,娇儿般投进男人怀中。

“每次敏郎哥哥来了,宗主就想不起锐儿了。”

钱锐儿见他不为所动,便伸开双臂,将软腻的身子在他身上摩挲。一点点,一处处,似乎每寸皮肉生来都是为撩拨他。只一会儿,她自己细细喘起来,忽悠悠晃,反似被人拿住了芯子的艳烛。

男人这才轻轻托了她一下。她更加缱绻地贴紧,眸子里溢出沉沦的痴妄,欲伸手摘下那面具,叫他一手握住了双腕。

“下回不许穿胫衣了。”

“呜…”

他对那耳尖低语:“手都叫你弄湿了。”

堂外青妊领着两个婢子进来,奉上盛清水的铜匜,服侍宗主净手。青妊褪下他被沾湿的袍,强壮刚健的体魄掩盖在更换的武服之下,两名婢子除秽般,将高榻扫撒一番。

他看一眼茶,那茶冷了。待奉上新的,他才缓缓啜饮一口。

钱锐儿跪趺在榻边,怨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上衫齐整,唇角却淌着血,两条白腿蜷缩在臂间,狼狈得像只不知如何理毛的春猫。

为什么宁愿去碰那木偶一样的女人,却不肯碰她一下!

“适才敏郎说的你可听到了?”

钱锐儿惊惶跪好,道:“奴婢听到了。”

“如今看来,有王家两个小子,大晋还是略胜一筹。该如何向王大将军说,说多少,你既是‘反间’一支的主子,就自己做主吧。在商言商,别坏了本分。”他放下茶杯:“青妊。”

“奴婢在。”

“鞭刑二十。”

钱锐儿惊叫:“宗主!奴婢知错了!”

“再敢随便碰我,就送去刺门。”他踱出堂外:“叫上钱易,备马。”

“宗主!”钱锐儿呜咽着被拖出堂屋,青妊隐没在屋中一角。

一切如初。

钱敏跨过三道院儿,到重楼深处的一座独立院落。

灯雪湖南来以后,各门还未及聚于一地,只有这白雪间是始终跟随着宗主的。

一踏入院中,便觉换了天地。

女人们在树荫下照看孩子,大约有七八个,他们穿着同样素色的苎麻衣衫在亭台间穿梭跑跳,有的岁数大些,有的还要人抱。钱敏静立,似正看儿时的自己,无忧寄身于桃源之境。

他张望起来,很快,锁定了方向。正堂前的青草地上,轻纱之下放置着一张宽大竹榻,竹榻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周围坐着五名婢女。

“浇碧。”

红衫婢听到叫声回过头来。钱敏见她朝他走来。

“敏郎,”浇碧埋怨道:“你怎么又来见我。”

钱敏嘘声叫:“娘。”

“我不是你娘。”

“你带大了我,就是我娘。”钱敏又叫一声:“娘。”

浇碧露出笑容:“别叫人听见。”

她稍一留神就看见他颈上伤痕,伸手要碰,钱敏躲开了。

“怎的破了,是他弄的?”

钱敏没有答,但她知道,一定是的。

“宗子没能回来?”

钱敏点头。

“你走吧,”浇碧抚摸他的脸,怜道:“像宗子一样,天涯海角,去哪里都不要留在这儿!”

“我为什么要走,”他攥住她的手,忽然犯起执拗:“我不行吗?为什么偏要找他回来?!”

浇碧一惊,连忙将他拉进旁边厢房,闭紧门窗。

“宗子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敏郎受伤的右眼又灼热起来,他觉得痛:“难道我就不是他的儿子吗?!”

“你!谁告诉你的?!”

“我偷看了伦谱。”

浇碧噤声。

“就因为他是夫人生的吗?”

浇碧无法回答他,只道:“宗子是继承者,而你不是,你只需记住!妄想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您想说什么?想说钱航、钱季、钱君他们吗?还是想说……”

浇碧捂住他的嘴:“不要再说了!”

他真挚道:“娘,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忠于宗主!我,”

“住口!”

钱敏吃惊地停下来,万分委屈。浇碧夺门而去,迅速拭去眼角的泪。

庭中娇儿稚子,天真烂漫。她却只看到他们无望的终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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