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说开的误会就像是理不清的结,无数杂乱的细丝捆绑着公子允的心,让他很是烦闷,在陪同母亲进宫的路上一言不发。
穿过一道道的宫门,终于来到姜王后的宫殿。王后正在院子中料理着萱草花,嬷嬷见周夫人和公子允已到,便轻声提醒道:“娘娘,太傅夫人和公子允已到。”
姜王后听到便将手中的水瓢递给身旁的小宫女,然后转身走到中庭。
“臣妇、臣子拜见王后娘娘。”
“总算来了,快请起。”王后走上前抚上周夫人双手,以示不用多礼。
“谢王后娘娘。”
姜王后充满慈爱地看着公子允,“再过几日,便是阿允冠礼了,时间如白马过隙,你小时候胖乎乎的可爱模样,伯母都还记得,眨眼间竟成了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倒是和小时候一样顽皮呢。”周夫人笑笑道。
姜王后再细细打量一番公子允,试探说道:“阿允如今大了,是否已有意中人呢?”
公子允知道王后在试探什么,担心她继续乱点鸳鸯,又怕太过直接像是不领情,于是恭敬答道:“臣子暂未有这番心思,当前只想好好修习兵法,与我阿父一般,保家卫国。”
言下之意便是暂时不考虑儿女私情,姜王后和周夫人对视一下,彼此心领神会。
“难得阿允有这番志向,这个事往后再议吧。”姜王后体谅地说道,“行吧,我们去御花园那边吧,今天就当作吃个家宴。”
刚刚此番话已经被路过的昭华王姬和辛瑶尽数听到,王姬压低声音骂骂咧咧地说:“这阿允真是不识抬举。”
辛瑶用手肘碰碰王姬,并用眼神示意王后他们快要出来了。二人假装刚到这里一般,淡定地向王后行礼。
王后一见二人甚是欣喜,“昭华,还有瑶儿来啦。正好,我们正要去御花园那边了,就一起过去吧。”
姜王后与周夫人走在前后,其三人紧随其后。王姬因刚刚之事愤愤不平,完全不看公子允。而公子允和辛瑶也只是客气地点头,一路上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很奇怪地是,辛瑶觉得自己也应该同王姬一般恼怒,毕竟公子允说那话不过是搪塞之词,实则是不钟意自己,但是自己却一点都不生气,甚至松了一口气。
从王宫回到太傅府,公子允坐立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去找予荞说清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致回房时周母叫自己都没听见。这孩子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周母不放心于是让嬷嬷遣人去调查一番。
一路上心情十分忐忑,谁知到了沈府,却被告知予荞随其大母到城外福音寺祈福,需几日后返回。因摸不准具体哪日回到,他便留下一封信让沈府家奴代为转交。
三日后,予荞随沈老夫人回府。
轿子中,沈老夫人看予荞心不在焉地低着头,便问道:“荞丫头,你这一路上怎么心神不宁的?可是有不舒服之处?”
予荞赶紧答道:“大母放心,我没事。”
沈老妇人低声叹了一口气,“你这般可是因为谁人?”
被老太太这一问,予荞一口否认,“绝无此事。”
沈老太太拉过予荞的手,轻声问道:“是送丹砂的人?”
予荞被说中心事,抬眼看向大母,自知瞒不住,“大母是何时知道那丹砂是他人所赠的?”
“就你阿父和你那庶母对这些事无心深究,我听郎中说丹砂在药肆一般是买不到的,多数进贡而来。而且上次望舒来府中,我提及此事,她显然是不知情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大母呀。”
见老太太一副定要知晓的样子,予荞只好把近日之事大概告诉她。
“听你这一说,这公子也是个贤明之人。但大母还是希望你与他保持距离,切勿越线。且不说门第之别,上等贵族礼制甚多,在我们这种小门小户,想着过得自在些,便舍去一些繁文缛节。这公子已然不止是普通的高户大户,他们那种人家一言一行都是讲究,今日他待你尚好,可谁能担保以后呢?”
“大母哪里的话,荞儿绝无非分之想,与那公子也仅仅是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
“你心里得拧得清,若是和我们一般的人家,日后若你受苦,定上门给你讨个公道。若是攀上高门第,闲言碎语定是难免,万一日后你受委屈,这等级尊卑的,怕是你阿父也无能为力。”
“孙女知道的,大母放心。”为了不让大母担心,予荞不带犹豫地说,沈老夫人便不再追问下去,轻点两下头表示相信。
“荞姑娘,您回来了,有位周郎君留下这封信给你的。”予荞刚进府中,侍女便来通告。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予荞接过信,凝视着“予荞亲启”几个字,忧愁再次涌上心头。
夜晚,沈予荞沐浴过后坐在镜子前梳着自己长发,眼光掠过旁边的木盒,那一封信就被自己锁在盒子中,她下意识控制自己不去看,但是内心十分挣扎,犹豫了许久终是拿出来展开:
自一品阁一别,姑娘似乎有意回避,想必其中有所误会,然近日家中事甚多,久久未能上门亲自解释。再五日,乃吾之冠礼,望卿亲临,礼成之后,僻静一隅,竭诚奉告,以明心迹。
信短情切,予荞自己都未察觉手把信捏得更紧了,明明自己不应该有任何的波澜,为何此刻内心却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水,漾开一圈圈的涟漪。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将信折好重新放回盒子中。
窗外,明月高照。
五日后,冠礼。
鸡鸣破晓,晨曦微微的金光洒在宗庙屋檐上的鸱吻。宗庙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墙壁上古老而庄严的图腾,青铜礼器整齐陈列,肃然静立。
身着玄端礼服的周太傅立于东阶之上,满怀期许地凝视着儿子。德高望重的辛太史为公子允主持加冠礼被邀请主持仪式,他立于西阶之侧,仪态端严。作为赞者特地从远方赶回来的兄长,手捧漆盘,其上整齐地叠放着三冠。
公子允身着素衣,长发未束,由辛太史引至庙堂中央,他面容虽仍有些许少年的青涩,但眼神确是那样坚毅,缓缓稳步向前,面向列祖列宗的排位,恭敬地行跪拜之礼。
第一次钟磐声落,“吉时已至”。
辛太史取过缁布冠,轻轻置于公子允头顶,声音沉稳有力地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第二次钟声再起,又拿起皮弁,端正地戴上,“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
第三次钟声响起,捧起尊贵的爵弁,将其稳稳加于公子允发间,语重心长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
三冠加毕,公子换上纁裳和赤黄蔽膝,腰束革带,悬挂玉组佩饰。此时公子允气度已然不同,辛太史奉上醴酒,公子双手接过,挹取敬洒于地,随后浅尝一口。
周太傅面向太史,“敢请为犬子赐字。”
辛太史颔首思索片刻,庄重宣告:“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君子以德立身,故曰仲德父。”
礼毕,公子允转身面向宾客们,众人皆纷纷向前,致以诚挚的祝贺。随即公子允按照礼制,执玉圭觐见国君,拜见卿大夫及乡中贤达。宗庙之内,钟鼓齐鸣,宾客们举酒相贺,笑意融融。
在沈府,予荞今日一早便到库房中各种翻找,寻出几匹厚实的料子带到沈老太太房间,“大母,您看看喜欢哪个颜色和花纹,这羔羊皮摸着也很柔软舒服,您可以选一下,我做个冬衣。”
沈老太太拿过予荞手上的羔羊皮,温和沙哑地说道:“这还未到霜降,离飞雪的日子还远着呢,不必急着做冬衣。”
沈老太太自然知道自己孙女近日反常,将之前就已经晒好的药材拿出来晒了一遍又一遍,还给家中长辈都做了一个香囊,日日找各种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这样就没心思想旁事。
予荞闻言,努力笑着,“这天气难以预测,早些备下为好。”
“我瞧你这几日都闷在屋里,可别闷出病来了。听说李大夫帮我备了新药,你走一趟帮我去拿吧,也当是出去走走,透透气。”祖母目光慈和而通透地看着孙女。
予荞心虚地垂下眼睫,担心大母看透自己似的。她盯着锦缎上繁复的云纹,沉默片刻,声音低低地说道:“好,大母,那我去去就回。”
突然地沉静下来,沈予荞一个人坐在马车里,不可控制地想起那封信上的字字句句,想起初遇的场景,想起在乡里的对话,想起望舒那句“重要的是待人以诚”,鬼使神差之下她做下了意外决定,她拉开马车门帘,急切地对马夫说道:“掉头……”
予荞的心情十分复杂地来到周太傅府邸,内心十分纠结,甚至来的路上一度想折返,但还是来到了这里。她拉开马车窗帘,看着太傅府今日门庭若市,可比那日辛太史寿宴场面还要大一些。
随之映入眼底的是从府里走出来的王姬和辛瑶,再次见到辛瑶她还是觉得心中一撼,真可谓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身着简单的青衣,但一笑一颦却那么让人心动。
予荞更加觉得自己可笑,为什么要来此处,有什么资格来,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还是去李大夫家吧。”
马夫觉得姑娘今日怪极了,不解地往车内看了一眼,犹豫道:“现在去李大夫那?”
“走吧。”
太傅府宾客来来往往,公子允时不时往门口张望,却始终什么都没看到。
“在看什么呢?”公子衍明知故问。
“没什么。”公子允已然是有些失落了。
“阿允,其实······”公子衍犹豫着。
“怎么不说话?”公子允看向他。
“没事了,改日再说。”公子衍原本想告诉他予荞那日的态度,但转念一想何必在这样的好日子破坏心情,还是找时间再说吧。“那个,我送你的那龙泉宝剑可还满意,怎么也不比阿珩那武经好吧,他这人还真是够无趣的······”
“阿允,你如今还真成人了。”一听这高傲的语调,便是昭阳王姬。
“你这话说的,难不成阿允还能成精了。”公子衍跟王姬开着玩笑。
“恭喜了。”辛瑶还是一如既往地有礼。
“谢谢。”公子允也是那般客客气气。
悄然暮色至,宾客陆续散去,庭院恢复宁静。周旋一日,公子允独自地坐在庭院中,面容略显疲惫,加之期盼之人并未出现,心中无限失落。
“阿允,怎么了?是不是乏了?”周母关切地问道。
见母亲过来了,公子允慢慢起身,“确实有些许。”
周母轻抚着儿子的头,“你儿时在为母怀中哭着撒娇的场景还宛如昨日,怎么一下就长这么大了。”
“长大了才能守护阿母呀。”公子允将母亲的手放下,“阿母,我先回房歇息了。”
“去吧。”
周母看着儿子落寞的背景,便叫来李嬷嬷,“是时候该见一见了。”
这日,失落的人又何止一位。
予荞倚在窗前,看向院子的桃树,它的枝干像一只只想抓住什么的手掌,但在银色月光映照下,却显得干枯而无力,什么也抓不住。人呐,就不该有妄念。
“姑娘为何站在窗前,也不披个外衣。”小莲放下参茶,取了件外衣给自家姑娘。
“不必了。”予荞并未接过外衣,而是走到桌前坐下。
小莲见状,便把窗户关上,“更深露重,我还是把窗户关上吧,小心感染风寒。”
关得上的是窗,锁不住的是心。长夜漫漫,今夜又注定是个不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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