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山门一脉,隐于湖州某处断崖绝壁之上,居所是一口石凿的巨型棺椁,棺椁上方,挂着一只硕大的红灯笼。”
就在这红色的灯笼之上,又挂着一只五色的“彩凤”,不管是凤身还是凤尾,都披满了绣金丝绒的红绸缎,那绸缎如丝似纱,底下呢,还缀着一串铜铃。
三枚浅浅啜了一口清茶,“那串铜铃,便是我序家的寻尸铃。”
铃响,便代表有某个亡灵,入了山门门人的梦境,在摇铃请托。
“三个月前,‘彩凤’下的铜铃,疯响个不停。”
放下茶杯,三枚一手托腮,目不转睛盯着陆衎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给自己续完茶,接着才道:“我的梦铃,时隔两年,被敲响了。”
铃铛叮铃,像是一个信号,将三枚的意识从深眠中一点一点唤醒。
沉重的眼皮没法睁开,她的世界依旧一片浑浊黑暗,直觉却告诉三枚,幻梦的地点,发生在深海。
深海巨浪汹涌,来势迅猛,直将她往更深的海底冲撞。
于恐水之人而言,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三枚全身的感官刹那被无限放大。
冰冷的海水,黏腻的触觉,水呛进鼻腔、喉咙里的刺疼,耳朵里深沉的轰鸣声,以及五脏六腑被推挤碾碎的剧痛,和仿佛陷入黑暗深渊的无力感,一股脑向她压迫而来。
三枚的意识十分清醒,非常深刻地感受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内心却异常平静。
因为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一场来自异世之界,心有执怨的冤魂,冲破阴阳壁垒,向她摇铃请托的幻梦。
说是幻梦,但三枚身上感知到的所有痛楚,都是真实存在的。
而且若是她一直没有作出反应的话,梦铃最后便无法被摇响,请不成愿的鬼魂,很可能因此弥留人间,为祸一方。
缘是这些前来请托的,一般都是些心有执怨的冤魂,更何况此番发出请愿的,是来自无底归墟的怨灵。
三枚是个随性宽和的人,不管是被迫通灵,还是寻尸化怨的时候,从来不曾抱怨过一句,但——
“飘啊,我恐水的呀......”紧闭双眼的三枚在心里无奈一叹,她的眼球一直在充血,胀痛得很。
“你都已经死了,要诉说冤屈什么的,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好歹先把我冲上岸,让我睁睁眼再说吧?”
回应三枚的是杂乱刺耳的尖叫,思忖片刻,她将指腹抵住腕上的铢钱,紧闭的双眸猛然睁开,一下子就对上了一张诡异的鬼脸。
寻尸化怨多年,见识过异世各种冤魂野鬼的三枚,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在断臂掌心长出鬼脸的亡灵。
眼前的鬼脸狰狞恐怖,双目猩红,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竭力朝三枚嘶吼着什么,一遍又一遍。
可三枚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紧盯着它的口型解读。
“大人,求您......”
然而人眼受到水流刺激,她的的眼睛又本能地闭了起来。
梦铃,就在这一睁一闭的瞬间,响了起来。
“铃铃啷啷,叮叮当当......”
不管是海浪汹涌喧嚣,还是怪异的尖叫响动,随着铃响,骤然如潮退般快速消散。
顷刻间,三枚的耳边就剩金属激烈地互相撞击的声音。
“呵!原是归墟来的,”她不禁轻笑一声,“怨气就是重啊......”
“罢了,我便听听,到底是什么缘由,令你如此执怨不休。”
轻轻晃了晃缠在腕上的五铢钱,三枚给异世那端的亡灵,作出了明确的回应。
几乎就在瞬间,金属的撞击声变得尤其猛烈,像是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疯了一般开始嘶鸣。
三枚唇线微扬,开始沉心静气,慢慢将自己的思维发散出去。
然而山门一脉的寻尸人,从未在幻梦里接受过深海里的怨灵,所以她此刻的处境,着实不太乐观。
深海压迫之下,三枚的呼吸逐渐衰竭,口鼻里瞬间充斥着血腥气,一时有些头昏脑涨了起来。
——“山门家主双腿已废多年,膝下无子后继无人,今朝寻尸五门祭典大会,竟是没落至携一幼女出席,难不成是不想交出铢钱之印,妄想传继给你一介女流?”
——“奉劝你一句,寻尸化怨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单是第一关怨鬼摇铃,就能把你吓得屁滚尿流、姑爹喊娘!”
——“寻尸化怨?你连通灵都做不了。至少在海里,你就一定做不到!”
——“山门,一辈子都将屈居在我海门之下!”
不知怎的,三枚忽而想起多年前自己在古寨里被堵住前路,海门竖子涂远东带头朝自己大放厥词的画面。
自己当时是怎么作出反击的呢?
好像是特别云淡风轻地反问了一句,“不试上一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明明自己心里气得要死,但见对方整个暴跳如雷的滑稽模样,三枚漾在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
“搞不好到最后,还得求我出山,给你们几个不学无术的混子收拾烂摊子呢。”
果然一语成谶,海门的异客,竟然误入了她山门的幻梦,而且还敲响了她的音铃。
儿时的意气突然自心头汹涌而出,“既如此,那就让我会会你这来自无底之谷的异客!”
鼻孔一阵暖流溢出,明知七窍出血的严重性,三枚仍然淡然自若,因她此刻下定主意,打算不顾一切,准备强行通灵,试上它一试。
将五铢钱完全握在掌心,正欲睁眼,“来——”
“咯咯哒!”
一声尖锐的打鸣声,自头顶乍然响起,强行打断了三枚的动作,甚至也阻断了疯响的梦铃。
耳边的金属叩击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飓风和惊涛骇浪的轰鸣声,杂乱的喧嚣重又席卷而来。
刺耳的鸡鸣声仍在嚎啼,像是与幻梦在进行激烈对抗。
被夹在中间的三枚,左右好似都受了当头一棒,在深海幻梦和真实世界的极限拉扯下,意识逐渐模糊。
浑浑噩噩间,耳边兀然响起一段对话。
“不愧是大理寺陆衎陆少卿,才两天的功夫就找到新的线索,连带着身边的猎犬都如此厉害,居然从土里刨出了失踪少女当天挎着的竹篮!”
“是啊是啊,真是令人钦佩!就是可惜了,我一见陆少卿就浑身冒冷汗,大人看起来太过生人勿近了些。”
“哎哟,怎么又开始下雨了,连着下了两个月的雨水,还有完没完,真是......”
听到一半,三枚的耳膜感到一阵强烈的压迫,嗡鸣不断,身体蓦然痉挛抽搐,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她忍不住张开嘴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口气愣是提不上来。
“赫!”
突然,她的呼吸一滞,心脏骤然停止,彻底昏迷了过去。
“咯咯哒!”
拍窗一声响,额间一阵刺痛,差点被憋死的三枚,忽而一个鲤鱼打挺,腾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满鬓汗湿,神思有一瞬的恍惚,抬眸扫了眼安置于床脚的木箱子,揉了揉痛觉未消的额间,余光瞥见鬼祟着跳窗而逃的八耳时,嚯地掀开锦被,跳床便追。
房门甫一打开,猛然灌进一阵冷风,三枚却毫无反应,小野□□耳不见影踪,而她的注意力,也被不远处那串摇个不停却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铜铃给吸引住了。
棺椁摇梦铃,铃响有客临。
三枚低声喃喃:“还以为走了呢。”
想必床脚锁魂箱里的铜铃,也正摇个不停吧。
......
躺在小院摇椅上晒太阳的序莽,闻声转头,就见三枚一脸呆怔的模样。
循着她的目光,序莽的视线也跟着投向矮脖子树上挂着的铜铃,再侧首时,三枚已赤足站在了他的身旁。
“梦铃响了?”
三枚默不作声,安静地蹲下身子,脑袋趴在了摇椅的把手上。
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她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序莽揉了揉她炸成一揪揪的呆毛,轻声道:“三三,你若懒得理,那便放下不管。”
三枚摇了摇头,食指戳了戳她爹膝下空荡荡的裤管,“总归来请了。”
棺椁里的梦铃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摇响,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哦,人家来请,你就得应承呀?”
护短的序莽点了点三枚挺翘的琼鼻,“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可莫要太过温顺,该拒绝时便要严词厉色坚定说不。”
三枚闻之蹙眉:“情况有些复杂,何况是从归墟里来的——”
“归墟?!”
序莽的声音陡然飙高,“该死的怨灵,胆敢将你拽进深海!”
圈子里谁人不知,他山门序家跟水最不对付!
“这是哪个天杀的给引的路?”
那几个老东西是觉得自己没了两条腿就再提不动刀了,竟敢来阴的?!
揉了揉被震得生疼的耳朵,蹲累了的三枚干脆直接坐到地上。
依照幻梦里失控暴涨的怨气和疯响个不停的铃声,她更倾向于那截断臂只是抹残魂,阴错阳差误入的归墟。
“那也不许去!谁知道是不是海门那边设的局。”
看了眼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亲爹差点从摇椅上蹦起来,三枚突然慢悠悠地道:“我记得爹爹曾经说过,‘在黑夜奔跑的人,看不到光时是最绝望的,鬼亦如此。’”
“民有不平,可击三石鸣冤,可若身首异处,又死不瞑目的冤魂呢?”
“摇铃请托,陈情诉冤。”
三枚抬首,眯眼看向阳光下晃动不停的铜铃,“我们寻尸人的通灵之力,不正是为了帮助那些找不到归途的亡灵、怨鬼魂归故里,而存在的吗?”
本该令人热血澎湃的一段豪言,她却是用如此平和冷静的口吻,徐徐道来。
序莽捂着心脏,感觉直击灵魂。
阳光穿透树影交错的枝丫,正好洒在三枚的头顶,连带着她的头发丝都在闪闪发光。
正感慨自家有女初长成的序莽,觉得那光就是三枚身上自带的神晕。
不知道自己亲爹心绪如何起伏波动的三枚,正蹙眉想着幻梦里一闪而过的断臂,和最后的那段对白。
明明水土相克,可幻梦发生在深海,与亡灵有关的羁绊,却被埋于土中。
按照梦中所见,三枚大致能猜到深海的位置,那它执怨的根源,欲想的魂归之地,又是哪里呢?
“叩、叩、叩、”
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三枚的回忆。
“陆少卿、邢捕头,属下之夜,已带人将云客来围住了。”
陆衎挥手,突然从房顶跳下一个黑影,“噌”地一下开门出去了。
“什么意思呢?”裴元瞪眼,“怎么就只喊你俩,是我裴子钰的名头还不够响亮吗?”
目送黑衣人的身影消失,三枚一把薅住昏昏欲睡的八耳,“也没喊我呢。”
裴元“啪嚓”打开折扇:“我,镇国大将军府小世子。”
是你一个小乞丐能比的?
三枚胸膛一挺,小声嘀咕,“我还是山门序家独女呢。”
“扣、扣、”陆衎敲了敲桌子,将两人的注意力都拉回来。
“你说三个月前寻尸铃才被摇响,那托你寻尸的,是谁?”
三枚:“薛婉茹。”
陆衎摇头,“薛婉茹失踪至今,也不过才半月有余。”
“我知道,”三枚看着陆衎的眼睛,“我也是前几日才得知,托我寻尸的异客乃薛婉茹的。”
幻梦里的场景,三枚心中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通过各种途径得知,大理寺确有一名叫做陆衎的少卿。
陆衎挑眉,身子不自觉向前微倾。
三枚:“但听说,自你升任大理寺少卿一职后,便再未离开过都城,经手处理过的案件也没有一件与少女失踪有关。”
再则,都城天气干燥晴朗,雨水并不多,梦里却说连下了两个月的雨,明显对不上号。
“所以,我最后决定,往那异客所在的海域,亲自走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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