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枚下巴朝手中的瓷碗一抬,意思让他把银子朝碗里扔。
裴元一脸狐疑,一个破碗,能发出铃声?
邢正也皱眉,明明方才在门口,子钰朝瓷碗里丢碎银的时候,一点声响都没有的......
习惯使然,一旦遇到心里没底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地看向陆衎。
却发觉眸中一向漠然又常含隐秘杀气的陆衎,正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三枚的背影,眼尾泛着危险的笑意。
他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时放到案几上,反而摩挲起了指腹,缓缓地捻转着。
这个动作,邢正曾经在学院的时候见过。
当年授衣之试,陆衎差点一剑刺穿守关老师心脏,却在最后时刻猛然从癫狂中惊醒过来,之后他一言不发,离席而走。
邢正怕他独身一人会出事,悄悄跟了出去,没多久便将人给跟丢了,后来找了一圈,才在独木林的墓碑上发现了人。
随意地靠坐在地上的陆衎,鬓发微湿,低头垂眸,背影看着有些孤独,像是被淡淡的忧郁包裹着。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么摩挲着指腹的。
一下一下的,缓而慢地,轻轻摩挲捻转着。
第二天陆衎的腕上就多了串楠木念珠,邢正之后也再没见过他摩挲指腹的动作。
然而现在,陆衎却放下了佛珠......
忽而打了个冷颤,邢正的喉结上下滚动,视线不由自主地重新转移到了三枚的身上。
这两人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身上的探究视线,炙热而明显,三枚却不以为意。
此刻的她神情专注,眼睛紧盯着裴元,极轻地挑了下眉,“请。”
受不得激的裴元咬牙切齿,哼了一声,作势就要将手中的碎银扔向三枚。
却在最后一秒的时候改变了主意,转而将碎银轻轻地放到了碗沿,轻轻往里一推。
摆脱束缚的碎银,立时朝着碗底翻滚而下。
小小的银子,没有阻碍,咕噜噜十分顺滑地滚到了碗底。
“怎么没有声音?”裴元奇怪地道。
所有人的视线紧盯着破瓷碗,耳朵高高提起,就等着听三枚方才口中的音铃是如何作响的。
一秒、两秒、三秒......
三秒过去了,无事发生。
裴元脸一黑,以为这小叫花子又框了自己一顿,张口就要开骂。
“嘘!”
三枚神秘兮兮地,示意裴元看向碗底。
原本安稳滚落碗底的碎银,不知何时突然竖立,一滚一滚地滚到了角落。
空气中忽而“叮铃”一声,像是释放了一个信号,那碎银随着响动,沿着碗臂渐渐地转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窗外狂风大作,连绵细雨转成了瓢泼大雨,哗啦啦敲打在窗扇上,啪啪作响。
自碗底传来的铃响,清脆的、小小的、细细的,却是连狂风暴雨也掩盖不住的声音。
铃铃啷啷、叮叮铃铃,时而舒缓,时而激越,起起伏伏、毫无规则......
裴元听得半边头皮发麻,宽袖下的双臂,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层鸡皮疙瘩,直到铃声停止,都没能消退。
音铃止息,狂风暴雨随之渐渐消缓,又变回了先前的柔和细雨丝丝。
裴元回过神后,才惊觉后背竟是都汗湿了一片,现在再看那个破瓷碗,眼中的轻蔑鄙夷霎时烟消雾散。
不止他,就连一身刚正之气的邢正,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一时竟是都不敢轻易出声。
被音铃之声震慑住的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情绪。
想到了方才三枚求夸的恳切眼神,裴元给邢正使了个眼色,意思让他好好组织组织语言,大夸特夸一顿好话把人砸晕了再说。
邢正瞪了他一眼,抬头正要开口,却被三枚脸上的凝重神情给唬了一跳。
再顾不得使心眼,连忙问道:“怎么了?”
三枚抬眸,脸上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淡然微笑,左臂轻轻一抬,“八耳。”
站在她臂上的小公鸡闻言,尖锐的小嘴叼住破瓷碗里的碎银,振翅一拍,竟是朝着窗户外猛然一跃。
“诶——”裴元指着窗外,“这是?”
邢正嚯地一下也跟着往上一窜,中途猛然顿住,转头看向陆衎。
三枚却是对着邢正点了点头,“去吧。”
陆衎幽深的眼眸轻轻一晃,微微颔首。
得了示意的邢正立马扒开挡路的裴元,撑着窗棂“咻”的一下,跳窗追去了。
“安然,你作甚去?”裴元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大喊道。
邢正没有理会他,三两下就窜不见了影踪。
裴元挣着下巴,沉思了几瞬,转身却见三枚不知何时竟是坐到了地上。
“这房里这么多位置,你怎么偏偏坐地上去了?”
三枚笑眯眯地抬头,“你不嫌我脏啦?”
裴元一噎,竟是哑口无言。
“呵。”
陆衎轻笑出声,身子歪靠到背后松软的靠枕上,一手撑着脑袋,浅浅地啜了一口清茶,冷锐的眼眸缓缓地闭上。
一个时辰后。
再次出现在雅间的邢正,全身湿透,头上还顶着一只通体乌黑的八耳。
他气喘吁吁,在裴元炙热的注目下,缓缓地举起了手中有些破旧的天青色油纸伞。
“云客来的后院厢房里,又发现了薛婉茹的油纸伞。”
陆衎猛然睁开双眼,眸中的猩红杀意一闪而过,继而被清冷漠然取代,他缓缓地看向邢正举着的油纸伞。
忽而又看向了坐在地上的人儿,神色若有所思。
裴元盯着邢正手中的油纸伞,眨了眨眼后,又定定地看了眼陆衎,最后低头对着三枚道:“就一把油纸伞?人呢?难道说薛婉茹还活着?”
三枚摇头,十分笃定地道:“死了。”
“那......尸体呢?”
盘腿坐在地上的三枚,好似没有听见他最后一个问题,自顾左臂高举,托着破瓷碗伸向了趾高气昂站在邢正脑袋顶上的小公□□耳。
八耳见状,立马挥翅飞向了三枚,稳稳地落在了她的小臂上,小嘴一张,吐出了嘴里含着的碎银。
碎银再落瓷碗,仍旧不响也无声。
碗口往袖口一倒,三枚转头,清亮的双眸直接对上后头陆衎探究的视线。
半晌之后,始终缄默不语的陆衎,终于舍得开金口了:“怎么回事?”
薛婉茹的油纸伞,已在两日前雨林里寻到,怎么还有一把?
这是自三枚进屋后,他开口说过的第一句话。
三枚嘴角翘得老高,在心里忍不住呜呼感叹不已:又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了。
这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啊,长得不仅好看,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如此的动听迷人!
心情大好的三枚,忽而抿嘴一笑,将臂上的八耳抖落在地。
八耳不设防,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气势汹汹地朝三枚抗议:“咯咯哒!”
残忍的人类,竟然过河拆桥!
三枚没工夫理会它,径直把破瓷碗往地上一放,对着陆衎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施施然道:“我饿了呢。”
——
就在三枚开啃第十盘大肉饼的时候,裴元终于忍无可忍,“你就不能上桌吃吗?”
非得可怜兮兮缩在门边,狼吞虎咽全不顾形象,真跟桥底那些个流民乞丐没甚两样!
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却蹲在角落里吃得油光满面的三枚,不甚在意地挥了挥小油手。
“别在意这些小枝小节,你们继续说你们的。”
八耳头顶的鸡冠也跟着抖了三抖,特嘹亮地吼了一声“咯咯哒”,吼完又埋头“嘟嘟嘟”啄着地上的黍米。
裴元看的嘴角直抽,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索性眼不见为净,直接背对着那一人一鸡,转身朝着陆衎和邢正的方向。
邢正正一脸严肃地跟陆衎说着什么,裴元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一屁股坐在两人的中间,强势加入好兄弟的会谈。
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所以,那油纸伞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又?
之前在小木屋不是只发现了一个竹篮而已吗?这油纸伞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对话被突然打断,邢正一顿,无奈地瞪了裴元一眼,才继续对着陆衎说道:“这只叫做的八耳的稚鸡,着实有些不凡。”
“当时我得到了你的示意,跳窗出去追它的时候,中间被一阵强风晃花了眼,也就眨眼的瞬间,再落地时,却不见了它的影踪。”
裴元插嘴:“怎么可能?那只鸡跳窗后,算上落地的时间,再到你追出去,中间好像就间隔了只有四秒?五秒?”
“这么短时间就没了影踪,它莫不是真会飞?”
邢正点头,十分肯定地道:“它确实会飞。”
裴元白眼一翻:“鬼才信!”
陆衎睨了眼那只通体乌黑的稚鸡,再看向乐不思蜀吃得正欢的三枚,挑了挑眉,“三秒。”
那只鸡消失,再到邢正尾追,统共只有三秒的时间。
什么样的鸡,如此神奇?
陆衎将问题的矛头,指向了它的主人——一个行头看起来奇奇怪怪,浑身散发着诡秘莫测氛围的小姑娘。
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三枚啃饼的动作一顿,抬眸就对上了陆衎探究的视线。
她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下一秒嘴巴大张,“啊呜”一声对着手里的肉饼大咬了一口。
“呵。”陆衎不自觉轻笑一声。
裴元疑惑不解:“笑什么?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等等,陆在野,你怎么会笑?而且居然还不是冷笑,而是心情愉悦的笑!你——”
“啧。”
陆衎蹙眉,微扬的唇线霎时抿成了一条直线,轻飘飘地扫了裴元一样,对着同样一脸好奇的邢正冷声道:“你还笑得出来?”
明明没有做错什么,邢正却被陆衎看得有些心虚,挠了挠大脑袋,心想不笑,难道要哭吗?
陆衎无语地睨了他一眼,转而对着三枚。
“现在能说了吗?这油纸伞到底是怎么回事?”
将碗里的热汤一饮而尽,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三枚朝陆衎的方向挪了挪。
“嗐!”
她学着赶牛车的老大爷一拍大腿,范儿一起,“此事啊,说来话长——”
“等会儿!”
裴元抬手截断了她的话,“你这口音,我怎么越听越不得劲呢。”
砸吧砸吧嘴,余光瞥见邢正那黑炭脸,灵动的杏眸滴溜一转,三枚再次开口:“其中种种哩,还要从我的一个梦说起——”
“啧!”
邢正歪头:“我们眧州口音,也没这么夸张啊。”
“到底还让不让我说了!”
三枚气得脸颊鼓鼓,瞪着一双好似会说话的眼睛,满是控诉地望向陆衎。
陆衎忽觉有些好笑,“我没甚要求,你正常说话便是。”
“这才像话。”三枚满意一笑,“怪不得属你长得最英俊,一看就知你涵养深厚非常。”
裴元瞪眼:......
邢正黑炭脸一皱:那日雨林,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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