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搓了搓胳膊,问:“这老妪,到底什么来历?感觉也太邪乎了吧。”
抽空让人将云客来和老妪查了个底朝天,邢正最后得到的消息,也只寥寥数语。
官府记载,老妪姓余,无名无字,因而文书将她记作余娘子。
余娘子是二十年前,从外地一个叫做云水乡的一个偏远山区,逃难来的眧州。
当时她已是三十好几的年纪,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通常来说,艰难的世道下,一介孤女要想在陌生的地方快速落下脚来,除了嫁人生子,便是卖身为奴作婢。
但这老妪却不寻常,不仅掌握了一门制伞的好手艺,还是个有本事的,来到眧州才短短个把月时间,便在长街上开了一家油纸伞铺。
伞铺子贩卖各式花样的油纸伞,蓑衣斗笠也卖,还卖制伞的油布竹料,生意算是蒸蒸日上。
附近邻里相处多年,却也只知她姓余,一开始喊她余娘子,等她年纪渐长,称呼又成了余阿婆。
后来油纸伞铺关门,改建成了大酒楼,也就是如今的云客来。
酒楼的一应事务俱都由姓严的胖掌柜出面处理,老妪近十年,已是很少出现在人前。
若不是前阵子,有人曾经听说她出城进山踩药材,被猛虎咬断了双臂的传言,大家还以为老妪已经过世了呢。
邢正:“虽然当时已经发生了薛婉茹等少女失踪的案件,府衙里的人忙得昏头转向,但知县大人听到传闻后,还是派人到云客来走了一趟。”
毕竟前有少女连环失踪案,后又出现山里大老虎袭击百姓的事件,百姓人心恐慌之下,势必会被个别暴民煽动情绪,趁机闹事。
到时候,眧州可能会被搅得天翻地覆。
“但是严掌柜却矢口否认了这个传闻,官府的衙役亲眼确认了老妪双臂完好,后来在官府门口张贴了一张告示,老妪还久违地出门与人寒暄,至此彻底将谣言粉碎,恐慌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裴元讶异道:“双臂完好?确认是她本人吗?”
“会不会,也是这老妪使了邪术,让其他人替代了自己?”
邢正蹙眉:“确认了,是她本人没错。”
怕他们外地人不清楚,他还特意解释了一句:“别看本地人平时看着挺热情,遇到事了,比谁都排外。”
如果老妪有点蹊跷,指定绕不过群众雪亮的眼睛,肯定偷偷报官府去了。
“你之前说过,老妪天生不足,缺了一只手臂,但她平时示人时双臂齐全,薛婉茹咬断她另一只手臂之后,却依旧双臂齐全。”
陆衎稍微回想了一下三枚之前说过的话,“她能用邪术给自己变出双手,但是效用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三枚点头,将手里的老虎木雕丢进破瓷碗里,瓷碗依旧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她坐到长榻上,踢了踢脚下昏睡不醒的老妪,道:“听说过一个成语故事吗?”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指了指瓷碗里的木雕,三枚淡声道:“老妪天生不全,但她也得到了其他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气运。”
“她平时示人的完好左手,就是这块老虎木雕变幻的。”
裴元眉毛一飞,饶有兴趣地看着三枚,一连发出了三个问题:“怎么变?为何能有这般奇遇?既然能变出手来,为什么还要献祭邪灵,祈求生出新手来?”
陆衎看了一眼三枚脸上的神色,眼里霎时泛起了笑意。
只见三枚眉尾一挑,嘴角勾起一抹轻笑,接着小手对着桌面一拍,嗓门一压:“此时啊,说来话长咯。”
这次再没人敢随意打断她的话,三枚嘴角一勾,扬起了满意的轻笑,老神在在地道:“这一切,还要从老妪的身世说起。”
——
老妪确是云水乡人,但她其实不姓余,而是姓玉,村里相熟的人称她一声玉娘。
玉娘子出生时正值破晓之时,晨曦仿佛金色的光芒洒满天地,凛冬的初生的阳光,温暖而明媚,如同祥瑞之兆。
分娩新生儿的房间之上,祥云环绕,隐现紫气微浮。
就在族里所有人都欢天喜地,手舞足蹈盛赞这新生儿,不愧乃云顶山镇山神玉玺的孩子,连老天爷都送来了祝福。
这里的山神,并不是指真的神仙,而是身怀异能的奇人异事。
云水乡从古至今,通常都是长房的第一个孩子,能继承父辈的异能,居住在云顶山的镇山神庙里,守护着一乡父老的繁荣安康。
今天是镇山神玉玺的第一个孩子的出生日子,几乎全乡的人都在翘首以盼着他们的下一个镇山神。
然而,厢房门一开,接生婆面色发僵,结结巴巴地道:“是、是个、女、女娃。”
围上来的人,“哗”地一声散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怎么会?搞错了吧。”
接生婆眼睛一闭,长叹了一口气,而后才道:“老身我啊,来来回回、仔仔细细查看了十几遍,这孩子,真真确确是个女娃娃。”
“而且,”似乎嫌给他们的打击还不够大,接生婆用她中气十足的粗嗓门说道,“而且这娃,天生不足,缺了一只手,是个独臂女。”
“轰!”
五雷轰顶!重磅炸弹!
闻声而来的云水乡老族长,才刚走到小院就听见了接生婆最后一句话,话都来不及说一句,便仰头倒地,昏了过去。
喜气洋洋的小院顿时乱做了一锅粥。
有人大吼:“请大夫!老族长昏过去了!”
有人呵斥推攘道:“快让开!先将老族长送到房间里!”
还有人幸灾乐祸地窸窸窣窣了起来,“就说好运不能都让他一家给全占了去!”
“也该让其他几房出出头了,山神今年没来,指不定,就在二房三房四房他们屋里人的肚子里等着呢!”
长房的人刚得了如此“噩耗”,个个垂头丧气,转头就被人蹬鼻子上脸阴阳怪气,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抓着乱说话和附和点头的人,便吵了起来。
......
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闹腾成了一团,孩子的父亲玉玺却乐呵呵地接过了接生婆抱在怀里的小襁褓,顺手给人塞了一个红包。
“辛苦您了。”
红包一碰手,接生婆不用掂就能感受到它的重量,她的心里一惊,一时不敢接,推诿道:“怎么给这么多,意思意思得了。”
玉玺小眼都弯成月牙儿,他笑盈盈地道:“让您也沾沾喜气,辛苦您跑一趟山来,但现在我这人小院乱得很,没法请您吃上一顿好,还请您见谅。”
“说的哪里话!您这活儿,可抢手呢!小老身我可是——”接生婆连忙捂嘴,差点就将自己跟乡里其他的接生婆竞争山上接生的龃龉都说了出来。
玉玺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乐呵呵一笑,“小青,孩子娘平安无事吧?”
接生婆乐得他转移话题,闻言连忙点头:“平安,平安,母女平安!”
“里头都收拾干净了,您可以进去看看的。”
玉玺点头:“劳烦您了。”说完便抱着襁褓进屋了。
“哪里......”
接生婆看着玉玺挺拔轩昂的背影,心里不由嘀咕:他是真的不介意吗?
一个女娃娃,还是个断臂。
——
玉玺确实并不介意,反而看着哭哭啼啼的妻子,安慰道:“没事儿,孩子健康就好。”
“可她、没了一只手啊!”她的妻子哽咽道,“还是个姑娘......”
玉玺闻言,只是笑了笑,来来回回总是重复道:“没事儿,没事儿,小娃娃健康就好!”
“她总会好起来的,”男人笑呵呵地逗着怀里的小婴儿,“你说是不是呀,爹的玉娘。”
“玉娘?”
玉玺:“是的,我给孩子起的小名。”
他像托着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托到妻子的面前,“光辉如玉,这孩子是踏着闪耀星辉来的,是你我如珠似玉的珍宝啊。”
然而他的一番感慨并没有得到妻子的回应,见妻子默默地转过头去,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他眸中的笑意微微一滞,重又将孩子抱了回来。
“你别管外头的闲言碎语,我们独居云顶山,寻常并不需要与他们打交道,自当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
“可是,若是机遇被山下其他人给抢了,到时候我们就得搬到山下了。”
到时候便要跟下面那群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村妇打交道,说不得还得想办法巴新上任的镇山神亲属。
想想就心梗难受!
玉玺闻言也只摇了摇头,“放心吧,咱们玉娘,可厉害着呢!”
“是不是啊,爹爹的小玉娘?”
看着自家男人那般傻乐的模样,玉玺的妻子只当他是有女万事足的缺心眼,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于是,不管男人如何表示不介意,又是反复强调玉娘如何如何好地安慰自己,玉玺的妻子却还是暗恨自己肚子的不争气,同时也默默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生个儿子。
然而却被玉玺告知,这辈子自己只玉娘一个孩子,不会再有其他子嗣后,掩藏在心底的那份恨,便无所顾忌地疯长了起来。
甚至这份恨,也算上了玉娘的一份。
裴元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孩子娘虐待玉娘子了?”
三枚点头又摇头。
“她一开始,是趁着玉玺有事下山,打算将玉娘溺毙在恭桶里,却被上山送菜的婆婆撞了个正着。”
婆媳当场便打了起来,两人拳打脚踢,嘴里还互相骂着脏话。
邢正满脸同情:“孩子肯定吓坏了吧。”
三枚:“才不是呢。”
还没满岁的小玉娘,只含着手指呆呆看着眼前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女人。
“玉娘早慧,出生便开始记事。”
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还没睁开眼睛,她就听见了接生婆倒抽了一大口冷气,接着是女人捂着嘴巴伤心欲绝的抽泣声,那是得知自己生了个独臂女儿的玉玺妻子发出的。
接着她被接生婆带出了厢房,院子里的对话和后来的嘈杂,包括亲爹抱着自己劝慰亲娘的低语,都被她尽收耳底。
她的心里,就是在那个时候,种下了一颗小小的、名作怨毒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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