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乡几百年来,就出了她玉娘一个天生不全的人儿,乡里人异样的眼神和背后的指指点点,以及母亲总是控制不住盯着自己出神的仇恨眼神,伴随着她直到长大。
“若是男孩就好了。”背着父亲,她娘总是在她耳边低低呢喃这种话。
“父亲说,女娃和男娃都一样。”
“傻孩子,怎么会一样呢?你甚至还缺了一只手。”
被刺痛到心底最自卑的地方的玉娘,倔强地道:“可我是我爹的孩子,我爹说我会好起来的。”
她娘摇着头,满脸怜悯和凄苦,“你爹骗你的,他的香火,就要断在你这儿了......我们家,因为你,遭受了多少、多少的罪孽啊。”
“你怎么就不是男孩子呢?”
这样的话说的次数多了,玉娘心里的怨毒便逐渐发酵,她不再隐忍沉默。
“胡说!我就是我爹的香火!”
“说你傻还不认,你就是个女娃娃而已,算什么香火!”
玉娘成功被激怒,她挥舞着仅有的右手,心里被刺得生疼,面上却一脸冷漠,嘴上说着同样剜人心肉的毒话,“那就让其他女人给我爹生儿子!”
她笑得像头张牙舞爪的猛虎,“你生不出来,不代表其他女人也生不出来!”
牙尖嘴利、骂仗完美得胜的玉娘,最后总逃不过一顿毒打,马鞭抽打在身上有多痛,玉娘已然麻木不知。
她只知道,若是自己有能力反抗的一天,一定要高高举起靠在墙根下的斧头,将她娘、将村里、村外那些奚落欺负过自己的人的四肢,狠狠地砍断,让他们也尝尝残肢断臂的好滋味!
可她的父亲,总是让她看开、看淡,把那些人看做浮云。
“你瞧,风吹过路边的野草,它们也要窸窸窣窣几声,但那是它们自我意识要沙沙作响的吗?”
玉玺摇头,“不是的,跟风罢了,它们一辈子扎根在土地里,甚至连摇摆的方向都无法自己掌控。”
“玉娘,人的一生短暂有限,是要成为自由的风,还是做被随意摆动的杂草,都是自己选择的。而你,只需要做那个手握自己人生选择权的主宰。”
“可我是个残废啊!”被她死死困在心底深处的呐喊,终究被她死死地困在心底。
玉娘觉得她爹说的话很对,却根本不是自己想要听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感同身受自己身上的伤痕。
在充满恶意的环境里,只有父亲的关心和疼爱,是无法将这些伤害给彻底抵消的。
然而及笄的那年,父亲送了她一块老虎木雕,将云顶山镇山神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法术,倾囊相授于她。
“你是爹的血脉,自然也是天选之子。”
玉玺将老虎木雕缠在了她残缺的左肩上,“及笄礼毕,爹爹愿你婷婷玉立,步步生辉,岁岁平安。”
懵懂的玉娘,敏锐地察觉到那块木雕的不同凡响,对于玉玺的教导,她一点就通,只尝试了一遍,便顺利地命令老虎木雕,将一根竹棍变幻成了自己的左手。
看着自己完好的、与常人无异的左手,她喜极而泣,哭倒在了玉玺的怀里。
当她带着完好的手臂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果然在云水乡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
玉娘也是在那一刻,才被真真正正地记入了族谱,甚至还得到了下一届镇山神的身份。
觉得自己一雪前耻,终于能够扬眉吐气的同时,她在心里暗暗的埋怨父亲,为何不早点将法术传授给自己,害自己白白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
按照寻常故事的发展,玉娘此后的人生,应该是与他亲爹玉玺一般,常住云顶山,成为云水乡人人敬仰的镇山神尊,顺遂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玉娘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有一天,缠在手上的木雕不慎掉落,自己的左手也跟着“咔吧”一声断裂,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木棍,她才意识到,自己仍旧是那个天生断臂的可怜虫。
从头到尾,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裴元听得不是很明白,挠头道:“这不是很好吗?她能利用老虎木雕,将任何东西转换成自己的左手,别人又不知道,还会觉得她好厉害。”
三枚摇头,“假的当不了真,她要完好的、真真正正的左手。”
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变出来的假货。
想到自己远在边疆打战的父兄,裴元心里不忿:“那也好过其他真正的断臂、又无可奈何的人吧?”
“你看战场上下来的士兵,哪个不是缺胳膊短腿?他们哪有玉娘那么好运,又懂得法术又能变幻东西的。”
陆衎双手往身后一背,缠在腕上的佛珠手串,倏地往下一滑,指腹轻轻捻转佛珠,他薄唇轻启:“人心如沟壑,永远填不足。”
贪心不足的玉娘,趁玉玺病重修养身子的时候,悄悄闯入了云顶山的禁地,偷走被封印的邪灵密录。
邢正问道:“然后她开始害人了?”
三枚点头:“她还算聪明,知道祸害云水乡的人,迟早被他爹发现,所以一开始,目标锁定的是外村的人。然而纸包不住火。”
玉玺还是发现了她供奉邪灵,残害众多无辜之人,就只为了长出一只手。
“什么叫做只为了一只手?”
玉娘不服,“我可是凭白受了二十年的独臂之苦!”
“你们谁都不会明白我的心有多么的痛苦,谁都不能理解每天折磨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做个完整的人,就只是这样而已,我能有什么错?”
玉玺被她理直气壮的态度气得呕血,“那也不能是你烂杀无辜、残害他人的借口!”
“这些人有什么错?她们甚至不认识你!”
玉娘恨声道:“她们可不无辜!”
她们小时候因为好奇,曾经跑来云水乡,故意跟自己擦肩而过,就是为了偷摸瞥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袖管,继而发出恼人的轻笑声。
自己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颤抖着手指着一脸扭曲的玉娘,玉玺质问道:“村里那些莫名失踪的人,还有你娘,是不是也是被你害了?”
玉娘身子一僵,虽然确实是她的手笔,但怕刺激到玉玺,她抿紧了双唇,倔强地扭过了脸,“我不知道爹爹说的是什么?”
对自己亲闺女的性格了如指掌的玉玺,一下子就猜出了真相,大声怒斥道:“孽障!”
说完仰天喷出了一大口鲜血,他怒视着玉娘,“早知道、早知道......”
善良、单纯又执拗的玉玺,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能说出任何恶毒的咒骂。
早知道什么?
早知道就不把法术和木雕传承给自己?
早知道当初就该让我娘将我溺毙在恭桶里?
早知道当初生下我时,就该一把掐死我了事?
午夜梦回,玉娘总是会想起玉玺最后这句未说完的话,各种揣测忖度,最后无奈一笑,她爹估计悔得肠子都青了吧?
但玉娘始终觉得自己没有错,她只不过是将自己遭受的痛苦,加倍地报复给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罢了,就像她觉得玉玺是因重病不愈而死,而不是被自己气死一样。
父亲死了,这世上便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孤苦无依了。
玉娘离开了云水乡,也将自己的姓,改成了余。
之后云水乡再没有人听见过玉娘的任何消息,她像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再无影踪。
——
“你怎么知道的?”
裴元被三枚的故事唬得一愣一愣的,消化了片刻,心里的好奇怎么止都止不住。
他道:“还有,你今年还没及笄吧?”
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突然转到年龄这上面来,三枚眨了眨无辜的杏眼,道:“我今年十八了。”
裴元一顿,居然十八了?十八就十八吧。
“十八也不大啊,可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连老妪的身世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说得头头是道。”
不管在什么时候,以什么理由,窥探女子的年龄都是一件特别失礼的事情。
陆衎听得眉头一皱,正欲呵斥裴元勿要再冒犯人家,余光却见三枚好似一点都不在意,反而眼睛一亮,心情愉悦的样子。
舌尖抵了抵后槽牙,他不知怎的,训人的心思一下子便歇了下来。
三枚将裴元的惊讶反问,当成了对自己见多识广的夸赞溢美,她的心情陡然大好,正要开口回答他的问题,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陆少卿,太子殿下和三殿下来了。”
与三枚对视一眼,陆衎沉声道:“把人引到厢房,稍待片刻。”
门外侍从应声道:“是,属下遵命。”
对三枚十分好奇的裴元,瞬间便被转移了注意力,“这两人向来水火不容,怎的这次不仅一起从都城来到眧州,还总是相伴出行?”
该不会抢人抢到这儿来了吧?
“但以你目前在大理寺的位置权势,也没到大到需要他们千里迢迢上赶着来吧?”
还是说这阵子都城发生了什么变故,难道是皇上他......
陆衎懒得理会天马行空的裴元,径自走到三枚跟前,他指着地上的老妪,问道:“她这样,还能作妖吗?”
三枚眨了眨眼:“八耳控制着她呢,跑不了。”
“嗯。”陆衎闻言点了点头,继而道:“我得先出去处理一下外面的事,我让安然留在这里,你有什么需要,喊他帮忙就行。”
桃花眼嘀哩咕噜转了一圈,裴元悄默声朝旁边移了几步,手指戳了戳邢正坚硬的胳膊,低声道:“听听,听听,陆在野这状态,怎么越看越像我那要出征的老爹,出门前轻声嘱咐我娘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样子?”
觉得他莫名其妙的邢正,往边上移了移,对着陆衎道:“放心吧,这里有我守着。”
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腹诽编排自己的三枚,听了陆衎和邢正的话,默默地将瓷碗里的木雕收了起来。
“那我等你回来,再说其他?”
陆衎想了想,点头:“行。”说完转身就要走。
“诶,我呢?我呢!”
裴元不服,房里的人都被点到了名,就连那只稚鸡都有名分,怎么自己连提都不提一句!
陆衎扯回自己的长袖,无奈道:“你在房间镇着,不许任何人闯进来。”
裴元立马“哐哐”拍了几下胸脯,保证道:“放心,就交给我!谁来我也不给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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