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该是气清景明、万物皆显的好节气,眧州城却整日刮风乱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因两日前盛传的,郊外密林里挖出了近百截断臂的小道消息,平时人声鼎沸的主街西口,如今空空荡荡,不见人烟。
长街两旁的商铺皆是门窗紧闭,只一家名为云客来的酒楼还开着门。
然而云客来也是好久不来客了,店里的伙计日渐懒怠,门口的两边门板才只卸了一半,便不知又跑到哪里偷闲去了。
大堂里空无一人,只剩掌柜一人趴在柜台上,哈欠连天,肥嘟嘟的上下眼皮狠狠掐完一架,最后抵不住困意,缓缓一合,瞬间就打起了盹。
“嗒嗒。”
酒楼铺在门边的地毯上,踏进了一双满是泥泞的麻线鞋,左右鞋头均破了个大洞,露出里头黑乎乎的脚丫子。
破烂麻线鞋的主人,正是三枚。
她浑身湿透,满脸狼狈,脸上的神情却淡然得很。
进门的时候,很有自觉性在地毯上轻轻地踩了两下,将鞋底的泥泞停留在地毯上,才慢慢踱步至柜台前。
“叩、叩、叩。”
骨节分明的食指微微曲起,有节奏地对着柜台敲了三下。
“掌柜的打扰了,在下是包老板的朋友。”
掌柜的睡得迷迷糊糊,听声音,来客是个姑娘,说话时字正腔圆,听着却有些别扭,像是硬装出来的标准官话。
但她的音调明快清亮,裹着小姑娘独有的稚涩甜脆。
听在乏困非常的掌柜耳里,却是又烦又躁,他眉头狠皱,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接着头也没抬眼也不睁,嘟哝道:“谁?”
“包有料。”
哦,掌柜伸出肥厚的手指随意向后一指。
“包有料,二楼左转,雅间天字一号房。”
顿了一瞬,耳边又窜进小姑娘清脆的声音:“有劳了。”
紧随其后,又溜进了一声诡异的“咯咯哒”。
趴睡着的掌柜掏了掏耳朵,奇怪地嘟囔道:“见鬼了,哪来的鸡叫声。”
等等,现在眧州还有姑娘敢只身一人上街吗?
包有料......这名儿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平时精明会来事的大掌柜,脑子早就被困意糊成了面浆,忍不住又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最终还是抵不住甜蜜黑甜乡的诱-惑,沉沉地睡了过去。
得了指引,三枚啪嗒啪嗒踩着雅致的木梯上楼,左转循着廊道走到底,最后站在了挂牌“天字一号”的雅间门口。
麻线鞋露出的脚趾曲折,用力地扣了扣鞋底,她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后,右臂微微抬起,依旧十分有节奏地扣响了房门。
“叩、叩、叩。”
——
云客来二楼,雅间天字一号,是一间常年专供本地世家名流宴请聚会的厢房。
房间格调清逸雅致,一色的紫檀缠枝桌椅,纹理细腻耐看,各处摆设错落有致,古风雅韵,令人赏心悦目。
陆衎穿着一身佛头青的素面杭绸,斜倚在长榻上临窗煮茶。
他的长相俊美,看起来更偏文人雅士那一挂,只不过他眉眼生得太冷太过锋利,周身气场又看起来分外强硬,攻击性十足,简直生人勿近。
任职大理寺少卿不足两年,他身上的威压日渐趋升,单凭那身骇人的气势,一看就是杀伐果断、手起刀落的狠厉之人。
然而此时的陆衎,手中却捻着佛珠,面色松淡,姿态悠闲,懒懒散散地倚在榻上。
他偶尔眼帘低垂,专注地盯着袅袅升腾的朦胧蒸汽发呆,偶尔眼睑微抬,瞥一眼窗外细雨如丝的空旷长街。
雨林一别,已是两日过去了,三枚仍未现身。
那日至傍晚时分,从郊外挖出来的断臂,足足三十六截,在县衙停尸房摆了一地。
陆衎离开前,派驻在小径路口的护卫,守了一夜,却不见有人出来过。
得到消息,陆衎不再犹豫,连夜冒雨出城,举着火把独身一人便进了小径。
然而那小径只是看着幽深,其实就一小段路程,尽头同样是一片杂草荆棘,不见一个人影。
平平无奇,没甚特别。
陆衎心里有强烈的预感,那个聪明、像是能看透人心的姑娘,定然在这里留下了她的痕迹。
很大可能,跟午时那般圈地画圆。
这样想着,陆衎已经动手扒开人高的草丛,不放过一个地方,仔细地在地上寻找了起来。
他尽量扩大范围,有规律地绕着圈子,走了好一会儿,突然脚下一绊。
剑眉微蹙,陆衎伸手压下柔软而厚实的绿叶,将手中的火把凑近一看,就见细细绿茎根部,缠着如蛛丝一样的五彩薄网,薄网的中心一点红,仿佛朱砂痣般,显眼醒目。
只一瞬,陆衎便认出了这是白日里邢正带过来的五彩绳。
当时被那刁蛮的稚鸡嚼吞入腹,现下竟散成了薄如蝉翼的丝线,圈在了地上。
陆衎霍然起身,当机立断召集人手,连夜深挖。
果然,五彩薄网圈起的地方,又挖出了三十六截或腐烂或肿胀的断臂。
然而从始至终,却不见三枚的影踪。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陆衎望着窗外的雨幕发呆。
距离他位置三米距离的右手边,是一张檀木缠枝净几,坐着的,正是邢正。
他的腰板挺得笔直,正在自我对弈。
二人的身后,镇国大将军府小世子裴元,双手托着下巴歪靠在大圆桌上,一会儿看看自斟自饮的陆衎,一会儿瞧瞧装模作样的邢正,末了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一室静谧,三人各坐一角,看似互不干扰,实则各有心思。
少顷,茶炉里的水沸了,咕噜噜地冒泡叫嚣了起来。
裴元一双迷人的桃花眼眨了眨,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说安然,你个脸黑如炭的大老粗,就别装了吧。连五子棋都下不明白的榆木疙瘩!”
明明对棋艺一窍不通,非得在陆衎面前现眼,手上捏的黑子举半天了,也没见落下几回。
邢正偷偷往陆衎那儿瞥了一眼,转头瞪着裴元,心想:老子为了你舍命相陪,你这厮竟然拿我开刀!
裴元双手合十,眼睛抽筋一样眨个不停,用气音小声道:“拜托拜托!”
“哼!”
邢正最后索性将黑子一扔,伸了个懒腰,配合他道:“你说的那个包老板,靠谱吗?”
“靠谱不靠谱,总归试试就知道。”
裴元打了个哈欠,“你是做捕快的,应该很清楚,三教九流虽说上不了台面,但往往有些关键消息,都在这些人的手里捏着呢。”
邢正翻了个白眼,心说我个市井草民出身,不比你个不食肉糜的世子爷更清楚这些弯弯绕绕?!
做捕快这么些年,为了查案抓捕犯人,邢正跟什么人都打过交道,心里比谁都明白“鼠有鼠洞,蛇有蛇路”的道理。
“我是怕你被那个什么所谓的包老板骗了。”
少女失踪案事发后,从外地跑来眧州浑水摸鱼,坑蒙拐骗的混账可真不少。
现在又衍变成了断臂大悬案,眧州更是成了外地人茶余饭后的消遣,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想过来插一脚,企图将水搅得更浑。
裴元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包老板拜的可是百晓生。”
“百晓生晓得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古晓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这世上,只有你不知道的江湖消息,就没有他门下人打听不到的隐秘丑闻。”
说得这么玄乎,邢正牛眼一瞪,更觉得那包老板是个江湖骗子了。
裴元却没将他的态度放在眼里,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偷偷觑了陆衎一眼又一眼。
他发觉,自那日配合长曜郡主恶作剧,派出护卫将陆衎骗回州城后,自己便再也没得过这厮一个正眼。
后来裴元深刻反省了一回,发现自己太不知轻重,犯了大忌,于是快刀斩乱麻,将死缠烂打、罪魁祸首的长曜送走,之后便使出了浑身解数,一直在试图修补和陆衎那岌岌可危的同窗情谊。
最后不知是谁给出的馊主意,裴元开始搜罗民间有关能人异士,希望能对陆衎他们正在查办的案件助上一臂之力,好将功补罪。
他的小心思小动作,陆衎心知肚明。
斜倚在窗边的陆衎,心里有些好笑,表面却轻嗤一声,懒洋洋开口:“你给了多少银票。”
终于肯跟自己搭话了,裴元面上大喜,心里却暗暗腹诽:陆在野这厮可真难哄!
“还得是在野,总是一针见血!”裴元笑得玩世不恭,伸出了一根手指头,“不多也不少。”
邢正大惊失色:“一百两!!什么消息值得一百两?!还说不是骗子?!”
“你知道现在集市一石大米才多少钱吗?一两!只需要一两啊!”
“裴子钰你有钱烧得慌吧!”
“嘘!什么一百两,真是......你说得出口,我还嫌寒碜人呢。”
裴元嫌弃地睨了眼大呼小叫的邢正,严词纠正道:“是一万。”
“一万!!!”
邢正怒吼出声,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艰难地捂着胸口急喘气,哆哆嗦嗦伸手指着裴元,头却朝着陆衎。
“在野,你管管他!!几年不见,这厮败家的势头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说完抱着自己的大脑袋痛呼,“一万两啊,不是一两,也不是一百两,是一万啊!!”
他心痛的仿佛败出去的是自己的钱,一张黑脸气得都涨红了。
真正的冤大头却表现得不痛不痒,裴元甚至还掉起了书袋子,“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甲之美玉,乙之瓦砾。”
他说得理直气壮,“而且我这一万两,要的可不止一个消息而已。”
陆衎挑了挑眉,将目光从空荡荡的长街上移开,神色不明地看向了裴元。
邢正捞起大圆桌边的椅子,嚯地一坐,话说得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你这一万两,到底买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
“粗鲁!”
裴元翻了个白眼,食指往茶杯里沾了一下,轻轻在大圆桌上画了一横。
过一会儿,他突然将声音压得极低,神神秘秘地道:“传说湖州有座无眉观,观里有个神秘的得道高人。”
陆衎挑眉,眼前蓦然浮现出了三枚的身影。
裴元:“高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曾经替名老妇,寻到了她那被歹徒抢劫后,抛尸荒野近十年的亡夫的尸骨。”
邢正接过陆衎递过来的茶杯,一口茶正要往嘴里送,听到这里,皱着眉头,慢慢地放下了茶杯。
“又是抛尸荒野,又是十年之久,怎么证明那具尸骨,就是那老妇的亡夫呢?”
摇了摇头,邢正觉得那人估计就是瞎蒙的,利用了老妇寻夫心切的焦急心理,招摇撞骗呢。
裴元根本不理他,继续朝陆衎说道:“老妇的夫君天生不足,左手比别人多了根手指头,就连在小指边上。平日若是太过紧张,就会下意识去掰它,掰着掰着,有一天竟是将它给掰弯了。”
他举起左手,将小指按到掌心的位置,“就这样,咔嚓!”
“如此隐秘之事,只有老妇夫妻二人知晓,并且在此之前从未对外提过。她也是凭着这根手指头,认出了自家的夫君。”
神经又粗又迟钝的邢正,脸上神情还是充满了犹疑,但他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于是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陆衎。
陆衎像是没有看见,出神地盯着早就煮开了的茶炉。
少顷,男人薄唇轻启,嘴角微扬:“湖州,无眉观,可是姓序?”
修文结束,恢复更新【笔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神秘的得道高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