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子之心

夜风瑟瑟,城外的荒山野林时不时传来野兽不安分的呼啸声,半轮弦月也躲藏在云雾里,只吝啬地露出些许微光。借着这微光和远处的火光,凤亓梧站在城头观察远处安营扎寨的西羌军队,凝眉想着什么。

就这么站了不一会,便有人来劝他。

“这里太过空旷,暗箭难防,还是避一下。”

不想让他人为难,即便自信以自己的武功并不会被弓箭手伤到,凤亓梧还是离开了刚才站立的位置。

万刃山庄庄主亲自护卫在他身边,在他离开城头后,提到了不久之前离开的两人。

“万笛和王音已经出发将近一日了。”

这几日,为了确保凤亓梧的安全,万成轩与他是片刻不离,因此相关的消息也往往是由他直接告知凤亓梧,也因此,他近乎是彻夜未眠,也没有时间收拾外表,往日整洁的白色的衣衫上已经留下许多褶痕,浑然不像是旁人印象中清冷高洁的天下第一剑客。

“不久之前,万庄主已经给颜将军送去了消息。算算时日,他们也应该快赶到。”作为回应,凤亓梧说:“如果他们能汇合,想必一切会顺利许多。”

比起万成轩,凤亓梧也未能好到哪里去,城里的指挥权刚刚拿到手,人心还不稳,片刻都不可掉以轻心,不过也许因为他今日穿的是黑色衣衫,看起来倒是比万成轩好一些,至少衣衫上看不出太多褶皱。

而身着黑衣的凤亓梧与平日相比起来,则多了几分冷峻,少了些许表情,只是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旁人轻易不可窥见的心事。

他在想什么?

这一刻,每关注凤亓梧的人不免会在心底自问。

是在后悔放弃了独自逃生的机会?

不。

是担心城中百姓的安危?

不止。

“西羌人的军队一路行来不断掠夺流民,将他们驱赶在马蹄前作为赴死的先锋、攻城的肉盾。”安静了一会,凤亓梧主动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些人,现在就被安置在西羌营地外。”

难道他是在怜悯那些被逼迫作为马前卒的流民?

“我想,这批流民可否为我们所用。怎么?”注意到万成轩有所变化的神色,凤亓梧问他。

万成轩说:“我以为,你只会可怜无辜之人。”

凤亓梧笑了笑,语气中有几分旁人无法理解的平静。

“作为出家人的无怒,可以心怀慈悲,平等地怜惜天下苍生;可身为皇帝的凤亓梧,却必须衡量得失。就如你所说,万庄主,人命在我的心中有了轻重,成了可以计算的筹码。”

平静的语气下,潜藏的确实对自己的厌弃。

“无怒和凤亓梧,难道不是同一人?”万成轩不赞同道,“无怒自有他的佛心,凤亓梧也有他的使命。对百姓的慈悲与对天下的衡量,这两者并没有优劣,不必二选其一。如果你是那般不具有怜悯百姓之心的帝王,我万刃山庄自然也不会做出今日的选择。”

凤亓梧却没有接下他的话语,也没有与其争辩。他只是回想着之前看到的西羌营地篝火,在烈烈篝火之外,他还看到了蜷缩在营地外瑟瑟发抖的流民,在那一具具麻木的躯壳下,他仿佛也感受到了他们对生命的绝望。

只是此刻,最要紧的是如何扭转眼前局势。

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万庄主,如果城外流民可以为我们所用,或许即便等不来援军,也可以扭转战局。”

“为何?”

“因为流民的人数太多,而西羌兵马太少。”

看到这一点的不只是凤亓梧。

作为前线二将之一,在城外荒林力静待时机的颜漠北,也提出了类似的看法。

“西羌军队只有不到两千人马,如今却驱役了将近一千流民作为两军交锋的炮灰。这是我们的机会。”

“为什么说是机会?”

面对疑问,凤亓梧解释道:“因为他们的人数太过接近了。”

“是的,人数太接近了。即便西羌人兵强马壮,可以要挟逼迫流民听从他们的命令,可一旦发生骚乱,一名西羌士兵最多能应付几名流民?两人?三人?只要被充作炮灰的流民敢于反抗,至少能拖住近一半的西羌士兵。到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城外,颜漠北为两名不通军事的伙伴解释,“或者,即便流民们不去反抗,仅仅是煽动他们四散逃逸,也可以帮我们冲散西羌士兵现在的阵型,让他们无暇他顾。”

“到时候,我们只要有一千,不,只要有五百人马,便可以突破围困,甚至可以反击。”

城内城外,同一月色下,两人同时说出了破局的关键。

“问题在于这些流民,如何能使他们反抗。”

毛小追听得兴致勃勃,见颜漠北说到这里突然不继续说了,忍不住催促道:“颜将军,那我们要怎么‘说服’这些流民反抗呢?”

颜漠北陷入了沉默中。

毛小追焦急:“难道是还没有想出办法?是的,流民都是来自各个地方,没有人统一指挥,他们肯定不会一起行动呀。”

“办法有很多。”颜漠北继续道,“西羌人驱赶了他们这么久,肯定不会给他们粮食,这些流民现在是饥寒交迫,他们现在最渴望的……”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

“是食物。”绝红莲却像是明白了,眼中带过一份了然,开口道:“只要城内有人放粮,流民自然会受到饥饿驱使而行动,到时候西羌人便无法把他们绑在马蹄前。”

“这不是有办法么?啊,难道,是城内被困了这么久,现在也没有粮食了?”毛小追有些担心道,“那可怎么办好?”

绝红莲看着有些天真的姑娘,摇了摇头。

“并不需要多少粮食,在饿死关头的人,哪怕只是看到一粒米也会跪下去舔干净。问题在于,城内的指挥者是否能狠得下心用流民的命,换城内百姓的命。”

毛小追怔住了,有些茫然地问:“换……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流民一旦有异动,西羌人绝不会坐视不理。你觉得,西羌人是凭什么本事,以不到两倍的人数控制住近千流民?”颜漠北说,“是因为他们有强壮的马匹,有锋锐的武器?不,是因为西羌人可以轻易拿捏流民的性命。在不是走投无路到必死之局前,一柄长刀便可以恫吓住一群流民。”

“而一旦有流民乱了阵型或私自逃离营地,西羌人就会杀鸡儆猴,杀一人,杀十人,杀百人,杀到不会有流民再敢违背他们的命令为止。”

“但是对城内的人而言,只要不去在意流民的性命。无论是逼迫西羌不得不杀死更多流民,从而损失了交锋的炮灰,还是因为流民引发的骚动扰乱了西羌人的排兵布阵,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而这计策中唯一需要牺牲的,可能就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粮食,以及——”

“以及无人在意的流民的性命!”毛小追终于听明白了,小姑娘握紧拳头站起身,一双眼里好像有愤怒的火焰在燃烧,她盯着颜漠北问,“既然有了这么‘好’的主意!那你们为什么迟迟不去施行?是城内的领头人没有你聪明?还是他不敢?”

“不。”颜漠北打断忿忿不平的女孩的话语,叹气道,“我想是因为,他不忍心。”

而城内城墙下,万成轩听完凤亓梧说的计谋,两人之间一时只余一片寂静。

许久,万成轩才再次开口。

“那么,你会用这个计策么?”

用城外流民的性命,换取城内百姓的安全。

一双手按在粗糙干裂的城墙上,用力地按出深深的指印,不知过了多久,风中才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

“……我会。”

这短短两个字,却承载了太多的无可奈何,或许远在城外的颜漠北也不会想到,有时候换了身份,昔日的不忍心,也都会变为狠心。

夜入三更,西羌巡夜的士兵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劲。

那些平日他们奴役如猪狗的流民,不知为何竟然三三俩俩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即便被鞭笞警告,不一会,也会又聚集在一起。

士兵连忙向伍长汇报情况,可等情报层层送上去到营地的将领手中时,流民们已经不听使唤了。

在火把的亮光可以照耀的范围内,只能隐约看到那些骨瘦如柴的流民沉默地反抗着西羌人的命令,不再按照他们的要求聚集在营地外,无论西羌士兵如何鞭打都不服从安排。

远处山上正在议论争执的几人,很快也注意到了营地这边异样的动静。

“这就是你说的不忍心?”毛小追急地跳脚,指着山下的营地,“那接下来呢?要我眼睁睁看着计策生效,看他们被送去死吗?

颜漠北没有说话,只是蹙眉看着山下。

事情的发展好像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在他看来,凤亓梧绝不是能如此狠下心的人。

如果此时萧应寒在,怕是要笑话他。

小和尚如果狠不下心,当年又怎么能一步步坐上帝王之位?

要知道,凤亓梧的帝位可不是靠前太后和摄政王拱手相让,他是真真实实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人们总是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却不知,一位想要切实掌握权力的天子脚下,只会积累更多的白骨。

天子之心,又如何能再如佛陀般澄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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