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人一起抄完了十万八千八百遍经文，一起看着炭火燃烧完最后一片灰烬。

凤亓梧便被萧应寒强制赶去休息。

“你再不好好睡一觉，我便出去把外面每个人都绑进来，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陛下到底是怎么折磨自己。”

凤亓梧相信，这种疯事绝对是萧应寒能做的出的。

他最后上床闭眼休息之前，还不忘道：“你还打算回西羌吗？”

萧应寒帮他捏被角，没有说话。

“你要是回去的话，我也会狠得下心杀你的。”

听到他这迷迷糊糊的声音，萧应寒忍不住一声笑，“好好好，我知道了，天色不早，陛下赶紧就寝吧。”

最后一个字飘进耳中时，床上的人呼吸声已经变得平稳有序。萧应寒无声坐在床边看了他许久，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脖颈间，只是轻轻抚了抚。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连萧应寒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只觉得神志浑浑噩噩，身体却有如飘在云端，眼前是一片迷雾，想要抓住什么，却软绵无力。

他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像是被血糊住，想要迈步向前，却像有人死死拽着他的脚踝，难以迈开步伐，就连双肩与背后也仿佛挂着千钧重担，沉沉要把他往下坠，仔细听，耳边呼啸的风声化作恶鬼憎恶的哭嚎。

再过一瞬，那万鬼嚎哭凝作一道失望的叹息。

“无怒，你令为师失望了。”

师父！

不知在梦里挣扎了多久，凤亓梧满头大汗地从沉眠中费力地睁开眼，便感到有人握在自己脉上。

诊脉的人摇头道：“瞧瞧他，五脏六腑尽皆亏损，又是心力耗尽心绪愁多，再这样下去，我怕陛下年纪轻轻便要……”

“臭老头，给我好好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语带威胁道。

“咳，我是说，陛下年纪轻轻便心力不济，是要好好补一补，没有其他意思，呵呵。”

那熟悉的声音又催促道：“那你还不开点药给补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小小县城，哪有那么多上好的药材？”

“都需要些什么，开个单给我，区区点药材，哪个废物不能给你弄来？”

诊脉的人有些微怒道：“萧教主，你不通医术，还是不要擅自夸下海口……”

刚从梦中清醒的凤亓梧，无奈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我……我没事，不必大动干戈，去寻什么药。”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人托着后背从床上扶了起来，那只遒劲有力的胳膊扶起他后，便又顺势滑下去捏了下他的腰。

“看看这腰都细了两圈了，还在这里说大话，你再不补就只剩下骨头，我可不是那楚王好细腰……”

“萧应寒！”凤亓梧连忙打断这个人的荤话。

蒲存息却摸了摸胡须，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反而赞同道：“萧教主话虽粗鲁，却言之有理，陛下，您身体经过多次消耗，本就应该固本培元，如果萧教主能寻来药材，那是再好不过。”

“眼下城内刚刚太平，他又去哪里寻药材？再者，城内这么多伤员，哪一个不急等着用药，不必为我如此浪费……”

凤亓梧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应寒不悦地打断。

“不用你操心这些事！小和尚，我还不想看你死在我前面，你要是不放心，我圣教神通广大，保证不影响你城内其他人用药便是。”

“走了，看见你这张脸就来气！”

眼看那嚣张的红衣又从窗口一闪而逝，凤亓梧默然许久。

“让蒲谷主看笑话了。”

蒲存息却摇摇头，“陛下一向佛法精深，怎么也陷入迷瘴中？萧教主一片赤诚，你们又何须在意他人眼光？”

凤亓梧看他好像误解了什么，开口想要解释自己和萧应寒并不是那等关系，可，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

萧应寒对他的特殊，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并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想到此，他也不再多言。

“陛下再多休息片刻吧，我不打扰了。”

等到房间内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他的眼神落在那已经熄灭的炭火盆上，想起那个桀骜不驯的人，安静坐在桌案前抄写经文的背影，心里涌上诸多感受。

难道要说他感觉不到萧应寒的情意吗？那是假话。

那是藏在烈火之下的一片冰心，是藏在不驯下面具的偏爱依从，是癫狂行为下的种种克制，是破例，是渴求，也是忍耐。

这一切，好像漆黑夜色中的燎原火光，是那么清晰，叫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么，他能回复这份情意么？

屋内没有声音，只有凤亓梧轻微的叹息声。

“陛下已经醒了？”

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马不停蹄地赶来求见。而这个人，凤亓梧不得不见。

他勉力批起外衣坐在客厅，看着跪在堂下的女孩。

不过半月不见，毛小追却好像长大许多，她的眼中依旧有那份失去亲人的悲痛，却也有了迈步向前的决心。

她见着凤亓梧，先是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小追谢您为婶娘收殓尸骸，立冢祭奠！”

这三个响头是为逝去亲人所磕，凤亓梧没有阻拦她，只是在她还要跪下时，凤亓梧阻止了她。

“你要跪谁？”

毛小追膝盖跪不下去，有些茫然道：“您……他们说了，您是天子，我要跪您的。”

凤亓梧叹了口气，走下去扶起她。

“他们跪天子，因为他们是天子的臣民，而你……我愧疚于你，也没有能够庇护你的家人，你不必跪我。”

“那，难道我不是大齐的臣民吗？”毛小追感觉被抛弃了，“陛下是不要我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即便是凤亓梧，一时也觉得有些束手无策。他只是想表达，自己受不起毛小追的这一跪，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好君主，或许连西羌王都比不上，而因凤家王朝动荡而颠沛流离的流民们，本也不需要跪他。

他受之不起。

他最后只能问：“我没能救下你的婶娘，也没能救下城外的流民，你……不怪我吗？”

这话问的直白，毛小追立刻懂了，她否认道：“为什么会怪陛下呢？”

“第一次见面，您和教主就救了我和婶娘，后来您还为婶娘收敛遗骨，虽然我不识字，也不懂说什么高深的话，但是我知道要是我还不识好歹，婶娘在天之灵也会责骂我的。至于，城外的那些人……至少陛下救了那些孩子们，否则，在西羌人的驱使下，流民可能一个都无法生还，小追也感激陛下。”

凤亓梧扶住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两下，随即恢复平稳。

是吗？大齐百姓的要求竟然如此低么？只求能在乱世下能够活命即可，可即便是如此卑微的要求，也大多无法实现，因为那些尸位素餐，勾结外敌中饱私囊的官僚们……

“陛下？”

凤亓梧回过神，看向她。

“我不怪罪陛下，陛下也别抛下我们。”毛小追看着他，执着道，“我这次来，是想替您救下来的那些流民孤儿问，能不能让大家跟着您？”

凤亓梧这次是真的感到意外。

“不必，如果你们想要一个安生之地，我自然会安排……”

毛小追执拗道：“不！我们是想要跟着您，不要别人，也不去别的地方！”

凤亓梧有些头疼地问。

“如果是因为担心其他人会怠慢于你们……”

“不是因为这个！”毛小追上前抓住凤亓梧的胳膊，着急道，“我们要求不多，每天能饱腹就行，我们……”像是怕凤亓梧不答应，她又补充道，“我们也可以去寻找活计养活自己，保证不会花您太多银子的。”

凤亓梧静静看着她。

“那你们要什么呢？”

毛小追有些紧张，磕磕巴巴地继续说下去。

“我，我听说陛下身边有一支‘秦卫’，对陛下最是忠心耿耿，也一直守卫在陛下身边，我，我们也不求能像‘秦卫’那么厉害，只要陛下愿意用我们，我们一定好好习武，好好锻炼！”

“你想杀西羌人？”

凤亓梧有些疲惫地问。

毛小追诚实地说：“想也是想的，但是我更想跟着陛下救人。那天，包括颜将军在内，大家都以为流民是救不了了，也不该救，但是……”她双眸望向天子，隐隐含着水意。

“但是您去了，还救下了好多人。我听那边在战场的孩子们说，您孤身一人闯入敌营，一人迎战两千西羌士兵，您虽然不得不选择利用流民，那是因为您必须救下更多的人，但是您也没有将流民的性命看轻，甚至，并不比您自己的性命轻。”

“我不怪罪陛下，因为我知道，陛下只有一个人，您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但是我想要跟着陛下，想成为陛下的助力！”

“我想跟着您，救下更多像我和婶娘那样的人！”

小女孩的发言震耳溃聋，凤亓梧看了她许久，突然展颜笑了。

“比起杀敌，你更想救人。”

毛小追有些羞愧地低下头，这样，是不是有点太没出息了？

她却等到了凤亓梧的回复。

只见天子扶起未来扬名天下的凤翎卫首领，许下承诺。

“记住，毛小追，你要替我救下更多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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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