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丧幡长长地垂下,一细瘦男子站在堂门外,披麻戴孝。
男子看着稚气未脱,估摸着也就刚及弱冠。
家中摆设不多,显得些许清贫,但该有的祭品和准备的礼品安排得到位,任谁看来都是极其体面的。
前来吊唁之人众多,他向大家鞠了个躬:“小时候家里穷得吃不上饭,娘带着我和大哥没少得镇上大家的帮衬。”
说着,他鼻子一抽:“如今好不容易家中稍好些了,娘却没了……”
“徐家小儿,莫要太过伤心。”
人群中有稍年长的开了口,“这些天你里里外外地寻老太太,我们也都看在眼里,人总是要走的,幸得你娘还有你这么个儿子,起码走后在下面还能享到清福,你若是太伤心伤了身子,后面的事都该谁来操办啊。”
闻言,其他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男子用袖抹了抹眼泪,看向大家:“谢谢阿伯,也多谢大家今日能前来为娘上柱香,如今棺师已请到,待棺师将我娘送回来了,我也能好好地送娘——”
然而话没说完,“砰”的一声,徐家的大门被撞了开来。
众人齐齐向外看去。
门外,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独自站在门口,在众人惊恐地目光中重重地抡起了手上的棍子。
***
天色未亮,一辆马车从薄雾中驶出。
马车上,一书生模样的人坐在左侧,扒着车窗探头往离开的方向远远望去,终是在车马摇晃中沉默着坐了回去。
“真的不用说一声?”
听到声音,杨九楠抬眸,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摇摇头:“不了,如果说了,我娘她一定不会让我跟您走的。”
桃挚与他对上目光:“这还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吧?”
杨九楠低垂着眼:“嗯。”
他的身边,一道淡淡的影子闭眼坐着,仿佛睡着了。
车轮轧过地上的小石子儿带来一记颠簸,老妪跟着晃动了一下,倒在了他的肩头。
杨九楠侧头,看着肩上人露出的里衣袖口,其上缝着的“徐杨氏”三字,昨日的场景再次划过眼前。
他站在门槛后,背着身上突然晕倒的亡魂,半天都没能说出整话来。
他大喘着气:“您说……这桩生意的客是阿婆?可……”
可是既然已有棺师负责,阿婆的亡魂又怎么会虚弱到……
直到院中也似是棺师的男子彷如能看穿他一般,盯着他,说道:“因为你。”
马车里很安静。
桃挚见杨九楠心不在焉,一看就知道他在想昨日的事。
“你不用太把我三师叔的话放在心上。”
杨九楠回了魂般回头。
“我说——”桃挚指间夹着请棺钱,“不用担心,我既然收了钱,断没有让这桩生意黄了的道理。”
“……”
杨九楠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把视线从那张请棺钱上移向外面,强迫自己振作了些:“我们这是要往金银镇去吗?”
“嗯?”桃挚把请棺钱折好收进腰间,“对。”
“凡入往生,皆为来客。既是来客——”桃挚看向他身边的虚影,“走时总要回家一趟。”
来客徐氏杨秀,正是这老妪。
徐氏本不是他们村子上的人,而是生于金银镇。几日前迷了路,不知怎么一路走到了他们这个破村子上,因到时已是夜间,徐氏天色太暗没看清路,被脚下石头绊倒摔了一跤。
等到有人发现,老人早已经没气了。
杨九楠似懂非懂:“人死先入往生门,死曰往生,新生亦是往生。我听闻送渡来客,不不不论人是何处没的,最后皆要将他们送回自己的住处。”
桃挚:“不错。”
杨九楠立马作揖:“多谢桃桃桃棺师解惑。”
桃挚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杨九楠看着讷,人其实聪明,加之他实在是桃挚沉睡三百年后碰到的第一个如此尊敬她的人,对此她还是颇为满意的。
只不过嘛……
桃桃桃挚:“你怎么又结巴了?”
杨九楠:“啊我、我、我、”
“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最后沉沉一句“闭嘴”,马车里彻底没了动静。
马车正正中,一浓眉乌发之人一个人占了两人的位子,环胸闭眼,全然没有要睁眼参与说话的意思。
而让人闭嘴的,正是这位太子爷。
且显而易见的,太子爷心情不是很好。
杨九楠紧闭着嘴,脸色渐渐难看。
上路前,他心思全挂在徐氏的身上,丁点儿没注意到身边多出来的人。
直到刚刚从沉思中抽出,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会和雪明国的太子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啊!!!
桃挚总不可能说自己接了桩不让碰的生意,但她靠耍无赖让太子暂时不得不跟着她,所以太子殿下现在非常生气。
她避重就轻:“这位是太子殿下,接下来这一路都会和我们一起。”
这话说出,另外两人嘴角皆是一抽。
桃挚继续安慰:“不过小九你也不必太过在意,人死了都是一样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杨九楠的内心还在狂飙怎么就都是一样的了!
迹亭台已抽着嘴角睁开眼。
对上目光,桃挚话锋一转:“——但对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我们还是要怀着敬畏之心。”
“……”
杨九楠觉得以这个节奏,他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他会在明天前,因为紧张致死,直接入往生。
桃挚看着他,带上先前发生的事,好奇之心更胜:“你们好像都很怕太子殿下?”
杨九楠猛地被呛道:“咳……咳咳,我我我们?”
桃挚长长地哦了声:“怕什么,我们殿下通情达理,不会介意的。”
杨九楠瞟了眼迹亭台,见他只是两手交叠放在膝上,再度闭上了眼。
生怕被发现,杨九楠飞快地移开视线。
“我们只是……”他小心地斟酌了下用词,“对殿下怀有敬畏之心。”
“……”
清晨出发得早,马车上摇晃的人睡意渐来。
说话声渐无。
车轱辘一下下碾过地上,一直闭着眼的人无声地睁开眼,垂眸,握住自己左手的手腕——听着伴随腕骨转动,响起的咔哒咔哒的摩擦声。
***
金银镇离得不算很远,棺师的车马本就比寻常车马要快上许多,约莫半个时辰后,山路便逐渐宽敞了起来,隐约能听见人流的喧闹。
最先醒来的是徐氏。
桃挚一睁眼,便见徐氏不知何时醒的,正趴在马车的窗棂上,往外探着头:“回家,回家了。”
杨九楠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睁眼,反应了一下:“阿婆!你醒了!”
徐氏看着他只是笑,拿起他的手轻轻拍了拍。
杨九楠本是又紧张又害怕,这下被拍了拍,竟是泄了口气:“太好了……”
见状,桃挚道:“早同你说了不必担心,人回了熟悉的地方总会安稳些,亡魂也是一样的。前方是条岔路,过了路口便到金银镇了,等进去了许是还能更精神点。”
马车外,驾车的桃家小厮听见里面人的话,又确认了一番:“棺师,是往右边那条道走吧!”
桃挚:“对。”
不过片刻,小厮就把他们放了下来。
桃挚同他交代了几句,径直往镇里走去。
大概是这刻,桃挚才终于觉得和她三百年前的生活搭点边儿了,人声热闹,她走在其中,兴致甚高。
心情不错,她对走在边上的杨九楠说道:“听闻来客家中人找了许多日没有找到人,最后才一纸请棺钱烧到了往生门,没想到真的烧了过去。”
人若没死,请棺钱是没法烧到往生门的,若是烧过去了,那便只有一个结果。
杨九楠顾着一瘸一拐走在前面的徐氏,没听到她说什么:“啊?”
桃挚笑着抬抬下巴:“一般这种好不容易找到亡魂的,家中人都会十分配合。”
杨九楠似懂非懂地点头。
“也就剩补个神志,”桃挚很是自信,“等到三师叔将肉身送到徐家,这桩生意定会非常顺利的。”
当初送葬并非嫡亲送葬,当会多做一个七。
即灵堂停殡七日后,会将死者置于墓前再停七日①,待到三七再下葬,为的就是防止下葬前亲人会找回来。
所以对桃挚来说,只要这七日里安顿好徐氏送来客下葬,这桩生意便可结束了。
她说得如此肯定,杨九楠神色也好看了许多。
一路上步履轻松了,也没人注意小镇上的人流都在往一个方向去。
直到桃挚背着手走得大摇大摆,指着转角:“前面应当就是徐家了。”
却在转头的一瞬间,话音戛然而止。
眼前围绕着密密麻麻的人。
拨开人群,桃挚冲上前去。
只见徐家的门大大地敞开着,丧幡连着木梁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四处都是被砸烂的痕迹。紧接着,硬物拖行的声音长长地响起——
院子的中间,一男子手执木棍,踩着满地白色的纸钱。
纸钱扯烂在地上。
似是听到动静,男子紧了紧手中木棍,阴森森地向他们看来。
①各地习俗不同,此处为死后入殓七天,灵堂停殡七天,墓前再停起七日就是三七。
不恐怖,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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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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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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