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少年的时候,淮南王叔曾经给我讲过一则故事。说是当年高皇帝爱姬戚夫人有一子名如意,深得君王喜爱。高皇帝有意废嫡子盈另立如意。可奈何太子势大,得尽朝臣拥护,高皇帝一番尝试,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与戚夫人叹息:太子羽翼已成。
……后来太子盈继位,是为我的伯父孝惠皇帝。孝惠帝之母吕后大权独揽,而曾经意图篡夺储君之位的如意母子遭到了吕后的报复,双双命丧黄泉。
我在决意左右太子废立之事的时候,曾经想起过戚夫人母子的遭遇。乘车前往长陵,一路上我脑海里都是昔年惠帝皇后张氏告诉我的宫闱秘闻——她说,吕后斩断了戚夫人的手足、剜去了她的眼睛、刺聋了她的双耳、毒哑了她的喉咙,而后将其弃于污秽之地,谓之“人彘”。
我这一生并未遭受过什么大的苦楚,一想到若是计划失败栗姬母子笑到最后,我便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到了那位凄惨的高帝妃嫔身上,想象自己被剥夺五感、想想自己被折断四肢、想想自己身陷黑暗求死不能——
“阿母、阿母?”身旁阿娇的呼唤使我猛地回过神来。
“阿母,怎么了?”我的女儿满怀忧虑的向我递上一方丝巾,我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冷汗爬上了我的额角。
我凝视着阿娇与我类似的脸,看了很久,最终回答:“没事。”
车轮吱呀碾过道上枯叶,在我陷入深思的时间里,马车已载着我们驶过很远的道路。我掀起衣车[1]垂下的帷幕,依稀能够看见云雾之后起伏的山峦。
“那里——”我向前遥遥一指,对阿娇说:“葬着我的大父,以及他的结发妻子。”
“我知道的。”阿娇低头摆弄着裙上系着的白玉环佩,“阿母您总是来这里。春时要来、秋时要来,下雨要来、起风要来——明明不是祭祀的时节,您也不是主持祭祀的官员。”
我的确没有来长陵的理由,可我却总爱来这。起初是淮南王叔带我来,王叔死后每当我想要缅怀他,我也会来这里,再后来,每逢心绪不宁或是即将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之前,我都会到长陵脚下,静静地停留一会。我与埋葬在这里的那对夫妇并没有多深厚的情分,不管是高皇帝还是吕后,我都未曾见过他们生前的面容——可我心底是怀念他们的,或者说,我是怀念他们曾在所处时代掀起的风云。
王叔昔日与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我迟早会想要成为吕后。
但王叔错了,我做不了吕后,我只能羡慕她。
“阿娇。”我唤我的女儿:“你是如何看待皇帝的,又是如何看待皇后的?”
阿娇仰头望向我,发间珠玉叮当作响:“母亲这是何意?”
“你觉得,做皇帝好不好?做皇后好不好?”
“阿母您是怎样认为的?”我那慧黠的女儿,轻轻巧巧的将问题抛回给了我。
我哑然无言。
做皇帝怎么样我其实并不知道,我父亲是皇帝、手足是皇帝,所谓的九五之尊,看似离我很近很近,可我心里清楚,我离皇帝其实很遥远,远到我这一生都体会不到坐在宣室殿的高处,该是怎样的感受。
至于皇后嘛……
我不知道什么是皇后。
不只是我,当时的许多人都不清楚。
“皇帝”这个称谓始于前朝那位暴君,他结束了自周平王东迁以来长达数百年的列国纷争,将天下合为了一个国家。因此,他自以为德高三皇功盖五帝,始创了“皇帝”一词,作为此后江山社稷之主的代称。
可是那位功绩显赫的始皇帝并没有告诉后人,皇帝的妻子该是什么身份、做什么样的事。他终生都没有册立皇后,而自秦代一来第一位皇后,是我大父的结发妻吕雉,她曾陪伴我大父走过秦末逐鹿与楚汉之争的血雨腥风,在她身后则是战功赫赫的勋贵武将,她是当时最有资格与我大父并肩而立的女人,于是所有人都将她视作了月亮,虽然不及太阳般炽烈耀眼,但同样高悬于九天之上。
我大父活着的时候,吕雉便以皇后的身份参议政事,助我大父剪灭异姓王,又拉拢臣子为储君结成朋党。之后,汉家第二任皇后是孝惠帝的妻子张氏,她在短暂的椒房之主后,因孝惠帝的死而落寞,我父亲继位之后将她请去了长乐宫度过残生,她再没有多少人关注,可不管怎么说,她至少在诸吕之乱中保全了性命,是当世唯一还活着的、流着吕氏血脉的人。人们不敢动她,也不敢放她自由,或许恰是因为她孝惠皇后的身份。
第三任皇后是我的母亲,人们担心她会成为第二个吕后,因此处处限制她与她家族的权柄,可那又如何?等我父亲一死她成了太后,照样是这长安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便是皇帝都要在她面前低头,屈服于孝道束缚之下。
所以,这么多年来,就没人能说得清楚皇后在这个国家该扮演怎样的角色,是帝王的臣子还是伴侣?是天下人的“母亲”、江山社稷的女主人,还是为皇室绵延后嗣的工具?[2]
“阿母,到了。”阿娇轻快的提醒我。她并不在乎我长久沉默的原因,她见到眼前的山峦与川泽,只觉得欢喜,当马车停好之后,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就要跳下车去。
“我不是带你来此地踏青的。”我摁住她的肩。
抵达长陵,方能更加深切的感受到这座巨大坟茔的壮丽。它简直就是一只巨兽,化作山峦的模样,静静俯视着长安的云烟。我感受着它带给我的威严,嗓子干涩得厉害。
“阿娇,去祭拜你的曾祖王母[3]。”我说:“我知道今日不是祭拜的日子,我们也没有准备应有的供奉和祭仪,贸然的拜祭是无礼的行为……可是阿娇,我希望你能够看看她,记住她的荣耀。”然后,成为她那样的人。
……我终究还是决意将阿娇送去我母亲、表姊曾经待过的地方。哪怕来的这一路上我幻想了千百种夺嫡失败的凄惨结局,可当我真正来到长陵之时,所有的恐惧便都如春时的冰雪般散去。
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可能会有失败的那一天,可一旦成功——皇后宝印能带来的好处实在太大,大到足以勾起压倒恐惧的贪欲。
于是我说服了自己。我告诉我的心,我是在走一条正确的路,栗姬憎恨我,她要是做了太后,长安岂有我的立足之地?就算我不为了我自己,也该为了我的子孙后代考虑。要想不沦为鱼肉,便要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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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陵离开之后,我与王娡口头约定了两家婚姻。
之后,我开始思考该如何达成我的目的。我手中无兵、无权,来硬的自然是行不通的。
但我也并非一无所有。
记得从前母亲常跟我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句话的道理,我是逐渐明白的。顺势而动,借势而为——这便是达成我目的最好的路径。
我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去观察栗姬,然后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拥有着对我傲慢的资本。我弟弟的长子荣是她的孩子,次子德、三子阏于亦是她所生。她是陪伴了阿启最久的姬妾,论起资历宫中无人能及,更何况阿启对她终究是有几分少年情分的——
王娡听我如是分析的时候颇有些诧异:“陛下竟也会在乎同女人的情分么?”
我嗤笑,“怎么,我弟弟在你眼里,竟是薄情之人么?”
我这弟弟待旁人或许可能残酷凉薄,对自己的女人却偶有温柔的时候。即便他喜爱过很多女人,但被他喜爱过的女人,并没有哪个下场凄惨。
“我听说,前些时候,陛下他携妃子前往上林苑狩猎。那位早已失宠的贾夫人也跟随在侧。她运气不好,如厕时遇到了野猪袭击,可有此事?”我笑问。
王娡颔首:“长公主消息灵通。”
“我还听说,陛下知道贾夫人遇袭后,当即便命身旁服侍的中郎将去援救贾夫人。那中郎将不肯上前,陛下竟打算亲自前去——这还不足以看出,我那弟弟是个温柔多情之人,对你们这些妃嫔极尽爱护么?”
王娡低头浅浅的抿了抿唇角:“陛下万乘之尊,怎能因区区嬖幸而涉险?我若是贾夫人,宁肯死了也不会让陛下站到野兽面前。”
我盯着她笑:“你倒是聪明,那名为郅都的中郎将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在陛下拔剑之时拦住了他,然后说——‘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真是庆幸,我汉家有这样忠心的臣子。若非有他阻拦,我汉朝皇帝大概就要死在野猪之口了。听说事后我阿母还专门褒奖了此人,赏赐了他数百黄金。”
“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王娡喃喃着这句话,似有所触动,她饮了一口梅浆,再抬头时又是波澜不兴的一张脸,“这话说得很好,陛下身边总会有数不清的女人,少了一个还会有另一个……所以,长公主,陛下身边即便没有栗姬,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一个少年时便伴在陛下身边的女人罢了,有什么好舍不下的?”[4]
我挑眉,半是佩服半是怜悯的点头,“你说的对。”
她仿佛没有听懂我的嘲弄,从容的继续说了下去:“总而言之,对付栗姬不能太急躁,只能徐徐图之。”
“这恐怕不够。”我摇着头说:“你的儿子太小了。要使胶东王能在我弟弟数十个皇子中脱颖而出也不是容易事,陛下是喜爱胶东王,但不一定就看好他。想当年我父亲也宠爱他的幼子参、揖,可他们也没谁能成功威胁到陛下的地位,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陛下年长罢了。”
王娡朝我下拜,“这就要仰赖长公主您了,妾相信您有这个本事。陛下信任您,太后爱重您,这长安城还有谁能比您说话有分量?”
“我不过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嫁女子罢了,能有什么本事?王美人你莫要对我太抱期待。”我随口敷衍她:“我有心帮你,但有一件事,我很不放心——”
“长公主请说。”她正襟危坐。
“假使你的儿子真的有好运气从胶东王变做了太子。我要如何保证这孩子能够活着登基——不是我咒他,实在是古往今来多的是不幸的储君、早夭的幼童。哈,要是他命好,做了皇帝,我又要怎样确保他登基后会听话的将我的女儿接去椒房殿?”
这些话我问得并不客气,王娡答得却很是从容:“妾身听闻,孝惠皇帝在世时,并不十分喜爱他的皇后张氏。”
我下意识的敛去了唇角的笑意:“你说的,那是我的表姊。孝惠皇后乃是鲁元公主之女,与惠帝本事舅甥关系。惠帝待她,不是不好……”
“妾身的意思是——孝惠帝即便不愿以张氏为妻,却还是迎娶了她。为何?不过是因为,这桩婚事乃父母之命。吕后想要自己的外孙做自己儿子的妻子,只需一句话而已。”
我读懂了王娡的暗示,终是舒了口气。
那时我不是没有料到王娡母子并不可靠,也猜到他们未来若是真的成了皇权角逐的赢家,会有反悔的一天,但我那时总以为我的权势足以掌控住事态的发展。
我对王娡说:“你放心。”
胶东王那时的确前路渺茫,无论换了谁去猜测们都不会料到此人未来会是我汉朝的皇帝。然而正因如此,我反而愈发兴致勃勃。我埋头于谋划、布局、将人心掂在手中算计——我以支配他人命运的方式,来体会掌握权力的快乐,过程越是艰难,收获成果时便越是自得。
栗姬是有破绽的,她这样的蠢人,自然不可能只对我一人跋扈,永巷中人,受她欺凌已不是一两天的事。
最开始的时候,我在阿启面前不动声色的将栗姬的恶行告诉他。阿启原本并不在意这些,对他来说,女人之间为争风吃醋闹出的那点事根本不值一提。可从我口中听到的事情多了,他逐渐也皱起了眉。
我找准他对栗姬感到烦心的时候,进一步暗示他:“莫说是皇室,便是普通人家,妇人不贤,都会招致祸端。若栗氏只是你的一个宠姬,轻狂无礼也就罢了。可她做了太子的母亲,以后是要当太后的。怎可继续轻佻下去?只盼她能及时悔悟,这样一来方能社稷安定。”
阿启迟疑道:“妇人家的小打小闹,何至于祸及江山?”
我冷冷回答:“陛下莫非是忘了吕后与戚夫人?”
阿启默然无言。
不久之后,因为一场风寒,阿启病倒。病势不算太重,只是看着有些凶险。我却在这时故意使人散播阿启命不久矣的谣言。
阿启问我为何要这样做,我告诉他:“陛下,这是个试探人心的好机会。”
他懂了我的意思,默然片刻之后允我告退。不久之后,我听说他在病前将栗姬召到了自己的面前,询问她是否可以在她死后善待他的子嗣。
这则消息是王娡带给我的,我迫不及待的问她:“栗姬是如何回答的?”
“如长公主您所预料的那样,栗夫人的答案让陛下很不满意。”
“究竟答了什么,快说。”
“她一口回绝了陛下,扬言不会让我等婢妾有好下场,还……”王娡面露难色,小声而快速的说:“还辱骂陛下是老狗。”[5]
我先是一怔,继而不可遏制的大笑了起来。
这个女人,胆子大,心胸小。王娡有这样的对手,实在是天赐的好运。
“我那弟弟,不巧也是个记仇的人。”我拍了拍王娡的脊背,“你回去等好消息吧。”
不消多时,阿启病愈,在那之后疏远了栗姬。
“可陛下终究没有杀她。”王娡再来见我时,娥眉微蹙,“她既然在陛下面前如此大胆,陛下为何不杀她?”
“都说了,我弟弟对女人可是很温柔的。更何况那可是太子生母,杀了她,太子作何感想?那些支持太子的大臣又当作何感想?你再忍耐一段时日吧,会有好消息的。”
“果真?”
“愚钝的人,做出一件蠢事之后,必然还会有第二件。你总能等到她下一次犯错。”
我在心里鄙夷栗姬的愚蠢,同时又隐隐为她感到唏嘘,于是叫来阿娇,告诫她:“你日后要是与他人成婚,万万不可善妒。”
“为什么?”
“你的丈夫如果是寻常公卿,胆敢惹怒你,你便是将他打杀了我也有法子为你摆平,可要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君主——对待君主,自然要拿出另一副态度。”
阿娇那时不满十岁,却很是口齿伶俐,当即反问道:“那我何必嫁君王,就如母亲一般找一个寻常列侯做夫君不好么?母亲总不至于想要看我受人委屈吧?”不等我回答,又道:“喜欢便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纵然做得出贤明大度的假相,可若是我真喜爱我那丈夫,看他与旁人亲昵,我必然会伤心,若我不在意他——若我不在意他,我根本就不会嫁给他。”
“瞧,你这便是犯下善妒的过错了。”我皱着眉评价道。
“那又如何?男子莫非就宽宏大度了么?男子若是真宽宏大度,为何还要修筑高墙将妻妾缩在深院之中?为何不大大方方的允许妻妾与别的男子相会?为何不仁善慷慨的抚养他人的骨血?”
我敲了下她的脑袋,骂她胡说八道。
【1】古代贵族妇女所乘的一种前面开门后面用帷幕遮蔽的车子
【2】汉朝时期,皇后的权力其实还蛮大的,毕竟那个年代还没有什么女德来规训,根据史书的记载,吕后可以到处巡游,可以杀诸侯王,卫子夫做皇后的时候也能够在晚年调来军队帮儿子造老爹的反。就算有相当一部分皇后在丈夫活着的时候被压制的死死的,只要能做太后,那也能享受极高的地位(当然,汉哀帝时的某几个太后不算)
【3】即:曾祖母,《尔雅·释亲》:“王父之妣为曾祖王母。”
【4】出自《史记酷吏传》
【5】《史记》中只说栗姬对汉景帝出言不逊,而《汉武故事》还是哪本野史里直接说栗姬骂汉景帝是老狗……我最开始看到时简直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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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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