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后院,湖边。

江雁锡被反绑双手,押送至湖前。

崔嬷嬷接过婆子从湖中捞出来的小船,展开油纸,看见上面的字,脸色白了几分,将那张纸撕成碎片,又扔不得,只死死攥在手中。

她盯着跪了一地的丫鬟,气到发抖:“到底是谁,是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她的手指戳在甘棠额角:“贱蹄子,是不是你!”

采薇护道:“不是甘棠,我作证,昨夜我一直与甘棠待在一起!”

桑柔、茯苓等人见状,亦围了上来:“我们都在一处。嬷嬷若要处置,就一块发落吧,让这湖里漂满尸体!”

崔嬷嬷攥紧了拳头,却拿合力的丫鬟们没办法,只连声道:“反了……反了!”

嬷嬷虽然没理由、没证据处置她们,可是阿雁却是被认罪书套得死死的。

可是,外头迟迟没有消息,她们放出的小船,也不知道有没有顺利出府,抑或是,那个内湖连着护城河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

阳光泼洒下来,崔嬷嬷抬头看了看天色,宣判道:“午时已到——沉塘!”

甘棠、采薇等人攥住崔嬷嬷的衣角,用力缠住她:

“嬷嬷开恩!阿雁定然是冤枉的!”

“嬷嬷,你难道不怕苍天有眼,冤魂索命吗?”

“都闭嘴!”崔嬷嬷厉声呵斥,朝犹疑的婆子挥手,“愣着做什么,快!”

一个粗壮的婆子拿着厚重的麻袋,面无表情地朝江雁锡走来。

江雁锡哀声,不断地要求:“我要见夫人!我要见老爷——”

她被缚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了袖中那柄年絮赠予的、冰冷的匕首。

麻袋的口,在她头顶撑开,阴影笼罩下来……

……

“本王来此,是想向年大人要一个人。”

谢观玉端坐上首。

年知府陪侍在侧,维持着从容的大儒仪态,将言辞措了又措,才恭敬道:“王爷此言客气了。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为王爷寻得踪迹,以效犬马之劳。”

“是大人府上一位丫鬟,名叫阿雁。”

谢观玉端起茶,眉眼间热气氤氲,辨不清情绪。

“只是,还请大人安排本王与她见一面,先问过她的意思,再做定夺。”

年知府心下一凛,面上端着温雅笑意,思绪却纷乱繁杂。

他飞快地在脑中搜寻“阿雁”二字,却只有个模糊的印象。许是新进府的,素日里沉默寡言,并无甚特别……怎会与皇子扯上关系?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若府中下人平日对她有所苛待,那……

“老爷!”

一小厮匆匆而来,见堂中有贵客,连忙噤了声,当即边往外退边告罪:“奴才不知有贵客莅临,冲撞了贵人,还望大人恕罪!”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托盘上——盛着一件再熟悉不过的白色狐裘。

他眸色渐冷,放下茶盏:“站住。”

小厮困惑地察言观色,见他目光冷冰冰地落下来,吓得僵住了,一动不动。

年知府脸色一变,正要说些什么,便听谢观玉问道:“这是什么?”

小厮看向年知府,又看向谢观玉,不敢扯谎,如实道:“回贵人的话,后宅有一丫鬟行为不端,与人私通。此乃搜出的证物!”

年知府袖中的手蓦地攥紧,扯出点笑,粉饰道:“下官识人不清,让王爷见笑了……”

谢观玉起身,在那小厮身前站定。

“你说的那个丫鬟,是不是叫阿雁?”

“是……”小厮死死地将头埋进地里。

年知府脸色骤然惨白,冷汗淋漓:“王爷!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嗯。”谢观玉眸如点漆,“这是本王的狐裘。”

……

暖融融的阳光洒下来了,可是被隔绝在麻袋之外,她视线所及唯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耳边是婆子粗重的呼吸,江雁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突然,一声变了调的叫喊声自院门处急急传来。

“且慢!”

是年知府。

一时间,所有的喧哗都停止了。

崔嬷嬷的声音发紧:“老爷!这……”

“老刁奴!”他怒喝,声音发颤,将崔嬷嬷踹翻在地。

紧接着,是仓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直直奔向她。

有人在她身前站定。

隔着麻袋,她能感受到那人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年知府的手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甚至有些慌乱地取下罩在她身上的麻袋。

“阿雁,阿雁姑娘……”

天光大亮,江雁锡下意识眯起眼,强光刺激出生理泪水,眼前一片模糊。

她努力看清了年知府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阿雁姑娘,您没事吧?”年知府关照道。

江雁锡静静地注视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官帽歪斜,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前,失了大儒风范。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愧疚,只有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阿雁姑娘?

您?

江雁锡一头雾水。

老爷在后院中,是天一样的存在,何时这般奴颜婢膝过?

江雁锡讷讷地问:“奴婢不用沉塘了?”

“不必、不必!”年知府恭敬地作了一揖,“阿雁姑娘,府中的老刁奴欺上瞒下,为了息事宁人,擅作主张,让您受委屈了。”

原本绝望的甘棠、采薇等人,先是愣住,从知府口中得了准信,几乎要相拥而泣。

崔嬷嬷与几个婆子仍伏在地上,不敢起身,脸上血色尽失,下意识地看向内院方向……究竟发生了什么?

年知府做了个向外的手势:“有贵客在外等候,阿雁姑娘,请——”

江雁锡无言,跟着他朝外走。

她察觉到一道视线正暗暗地注视着她,回头一看,只见年絮静静立在廊下,脸上泪痕未干,梨花带雨。

见她望来,年絮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两个酒窝深深地陷了进去。

江雁锡也冲她笑,挥了挥手。

-

江雁锡在年知府小心翼翼的指引下,上了年府外那辆华贵的马车。

一与谢观玉打了照面,又看见他身侧的那件狐裘,江雁锡心下了然。

谢观玉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尽收眼底。

他薄唇轻抿,目光落在她被麻绳磨出了血痕的手腕上,眸色渐冷。

“怎么弄成这样?”

他牵着她的衣袖,将她的手放在膝上。

这动作有些亲昵,江雁锡怔了怔,不敢贸然推拒,冷声提醒道:“公子,男女授受不亲。上回得了您的狐裘,我已惹祸上身,万万不能再逾矩了。”

“抱歉。”他动作未停,从柜中取出药箱,“我不是要欺负你。”

他用药板蘸了药膏,细致地涂抹在她的手腕上。

江雁锡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有些羞赧。

见他举止还算守礼,没有趁机乱摸手,她只能默默地别开眼,眼不见为净。

可是一见到他,心中便惴惴不安,似有一种想逃跑的本能。

他到底是谁?

江雁锡睫羽轻眨,试探着问:“公子怎么称呼呢?”

车厢内静了一瞬。

谢观玉察觉她忽然卸了防备,声音甜津津的,显然……不怀好意。

他回道:“阿玉。”

江雁锡坐得离他近了几分,仰头注视着他:“不可以告诉我姓氏吗?”

谢观玉默了默,谢是国姓,知道对她非但没有好处,反而被旧事挂碍。

他淡声道:“就叫阿玉。”

言语间,谢观玉已在她手腕上缠好纱布,打了个漂亮的结,江雁锡却并未放弃,主动将另一只手腕也轻轻搭在他膝上。

他很轻地抬眉,江雁锡对上他审视的目光,漂亮的桃花眼里含着点天真的笑。

……很直白的美人计。

谢观玉这才有几分确信,江雁锡失忆了。

若是她还记得他是谁,绝不会出此下策。

二人靠得极近,膝头相抵,衣袖交叠,密闭的车厢里,呼吸几乎缠在一起,甚至只要她稍一偏头,唇瓣便能触到他的脖颈。

谢观玉垂眸,看着身侧之人刻意放软的姿态,下意识想将她推开。

可目光掠过她手腕上刺目的红,以及她眼中掩藏着的失忆后的惶惑不安……他多了几分耐心。

“我此次来,是要为你赎身、脱奴籍,阿雁小姐意下如何?”

江雁锡摇摇头:“不必了,多谢公子好意。”

谢观玉有了几分猜测,眼尾轻挑:“为何?”

“我舍不得府中姐妹。”

“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银钱,帮大家赎身。”

江雁锡眉头蹙得更紧了些:“我……我也舍不得小姐。”

“好。”他手中的药板在她腕间激起一阵痛痒,“那我同年知府商议,让你与年家千金义结金兰。”

“我……”

谢观玉低眼看她:“还舍不得谁呢?”

江雁锡还想找些由头,却见谢观玉似笑不笑,怕是早就看穿她了,故意逗人玩。如今不仅没套到话,倒被他试探了底细。

江雁锡敛了笑,想抽回手,谢观玉却早有预判似的,压住了她的衣袖。

“声音这么腻,若碰上好色之徒,就不止是这样了。”

谢观玉警告似的隔着纱布捏了捏她的手腕,依旧慢条斯理地系好蝴蝶结,才松开了。

“好玩么?”

江雁锡双眸紧闭,睫羽轻颤,闷声道:“阿雁技不如人,受教了。”

谢观玉亦敛了笑,眸色深深。

“我不是在说这个。”

这深宅的高墙,怎能困得住江雁锡?

她又何至于被人冤枉得沉塘,还乐意忍气吞声。

除非……

“我没有破坏你的计划吧?”

江雁锡一惊,蓦地睁开了眸子,直直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这种熟悉的洞悉感,令她喉咙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眼前的男人比她想象得更危险,并且对她了如指掌,可她却一无所知。

……究竟是敌是友呢?

僵持之际,车夫的声音传来:“公子,小姐,醉仙居到了。”

……

说书人醒木一拍,满堂的喧嚷骤停,食客们的注意力都汇聚到了一处。

“各位客官,今日咱们就来说一桩官宦人家的风流秘辛,大伙儿一块儿断断案!”

江雁锡的脚步一顿,轻轻攥住了谢观玉的衣袖。

“公子。”她声音很轻,颇有些谨小慎微,“我们可以不去雅间吗?”

谢观玉垂眸,视线掠过她的手指,随即投向楼下。

“想听?”

江雁锡点点头。

小二立刻会意,将他们引至二楼屏风后的位置。

这里视野极佳,既能将楼下一览无遗,又兼具私密性。

“咱们北国风俗开化,女子为官经商者比比皆是。偏偏我们今日要说的这户人家怪得很!府上的夫人小姐,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守着老祖宗的规矩,连外男的面都见不得半分。”

说书人故意停顿,众人窃窃私语,虽没明说,却已心照不宣,猜出了映射的是谁家。

“可就在前夜三更,后院廊下,倏地闪过一道黑影!您猜怎么着?老爷闻讯赶来,不怕是狐仙作祟,不怕是盗匪潜入,独独怕那黑影是——男人!”

底下爆发出一阵笑声。

“都说年大人对夫人疼爱有加,若真有这码事,还不得疯?”

“你不要命了!这姓氏都敢提?”

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一老者蓦地放下手中茶盏,鹰隼般的眼睛盯住了说书人:“胡言乱语!”

几个家丁打扮的壮汉便上前,将说书人围住:“先生,我家老爷请您一叙!”

原本是礼请,那说书人却如惊弓之鸟,反应极大:“你们做什么?捂了丫鬟的嘴,还想光天化日害我不成?!”

那老者拄着拐杖上前,面色发沉:“先生何出此言?”

说书人看清了来人是谁,拱手作揖:“年老,您作为一族之长,难道消息还不如我灵通么?我今日所言并非是恶意要造谁的谣,而是有真凭实据的!”

说书人从怀中拿出几只油纸叠成的小船,展开递到年老面前。

“昨夜护城河飘出无数条油纸船,字字泣血!”

年老看过纸上的内容,面上虽然不显,额上却因隐忍而露出了青筋。

他在桌上放了一锭金元宝:“先生今日说累了,一点薄礼,请您喝茶。”

说书人眉头一挑,收下了钱:“是、是!”

他转而一拍醒木,对众人道:“画皮难画骨,知面不知心。诸位客官,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待两拨人都离开后,醉仙居爆发出更为激烈的讨论。

“就这样?到底什么秘密值一锭金子?”

“你赶在年老之前去护城河捞捞看,兴许还能捞着船呢!”

一个食客拍拍脸颊,戏谑道:“依我看,年家最好面子,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肯定还有戏看!”

说话间,各色菜式已依次落下。

江雁锡垂眸,看着面前几道雅致的素菜,无一不是她平日偏好的口味。她抬眼,探究的目光落在谢观玉脸上。

谢观玉亦静静审视着她,片刻,薄唇轻启:“最近过得好吗?”

江雁锡眨了眨眼:“劳公子挂心,一切都好。”

“瞧着瘦了些。”谢观玉语气平淡,随手翻开一旁的食单,“再添几道荤菜,如何?”

“不必。”

谢观玉默了默,将食单推至她面前。

“开诚布公地说,我无意为难,也没有逼人破戒的癖好,只是欣赏阿雁小姐的身手。若因自苦而玉殒香消,有些可惜。”

江雁锡眼尾轻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公子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强迫我吃讨厌的菜,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有强迫么?”谢观玉很轻地抬眉。

正在这时,小二端上一盘精致的糖葫芦,江雁锡几不可察地怔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去。

谢观玉轻轻转动着扳指:“在下人微言轻,不过是揣测着心意,备下些许菜式供阿雁小姐挑选。或许会比你预料的更合胃口,不是吗?”

“多谢公子好意。”

江雁锡眉心微动,合上了食单,推回给他。

“那么,我也实话实说。我并非不识好歹、分不出菜的好坏,甘于自苦,不过是想时刻告诫、警醒自己,勿忘来路。”

谢观玉抬手抵住退回的食单。

“若心志足够坚定,又何需倚仗痛苦来自我约束?”

“是吗?”江雁锡默了默,忽然笑了,潋滟的桃花眼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她的指尖顺着食单,一点点攀上他的手掌,最终点在他左手手心。

那道毒箭刺出的伤口已经有些愈合,结出了痂。

可是,那道伤比她记忆中的要更深、更长,显然,是用匕首又划过几次。

“那么,阿玉,你一遍遍划开伤口,又是在用疼痛来克制什么呢?”

那不安分的指尖,模仿着他上药时的动作,沿着狰狞的痂痕细细描摹,画着圈,时轻时重,带着点挑衅意味。

“……”

一石激起千层浪,谢观玉那步步紧逼的从容,在这一问之下,戛然而止。

隐秘的、不堪的心思骤然被她宣之于口,那种中毒的感觉再次侵袭而来。

他脸颊蓦地发烫,只怕已染上绯色,也无法再气定神闲地迎视她灼灼的目光。

谢观玉双眸紧闭,攥住她作乱的手,撩拨的动作终于停止了,然而指尖刚触及她温热的皮肤,却像是触焰烧身,令他立刻松开了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地攥住腰间悬挂的碎玉,他几乎要依靠这痛楚定住心神,却想起自己方才那句“心志不坚”的断言,只能颓然松了力道,任凭那汹涌的悸动在心口横冲直撞。

江雁锡见他连耳根都泛出红晕,羞耻得甚至睁不开眼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消失殆尽。

谢观玉瞧着很是冷淡寡情,没想到这副漂亮皮囊是纸糊的,一戳就破了。

“脸皮这么薄,若遇上好色之徒,可不止是这样了。”

江雁锡学着他先前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蛋羹放入口中。

“不过,吃饭的事情可以听阿玉公子的,其他事情,还望公子莫要插手,否则——”

她手腕一沉,威胁似的将瓷勺恶狠狠插进碗里盛着的蛋羹中,搅得稀烂。

谢观玉沉默良久,久到江雁锡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不是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谢观玉缓缓抬眼,漆黑的眸中不是居高临下的悲悯,竟带着点虔意。

“若改了主意,随时来南山寺找我。”

……

“阿雁,你糊涂啊!” 甘棠边为她上药,边急得坐不住。

“崔嬷嬷正怀恨在心,那位贵人连老爷都要赔笑脸,他既肯助你,你还回来做什么?”

溶溶月光从窗间缝隙透进来,映照着她无悲无喜的脸,江雁锡眉眼低垂,辨不清情绪。

“只可惜,是个男贵人。”江雁锡摇摇头,很轻地叹了口气,“虽看似有得选,只怕是从一个坑掉到了另一个坑里呢。”

“也是……” 采薇蹙起眉头,还是觉得可惜,“可机会转瞬即逝,若是你日后想出府,他还会帮衬吗?”

江雁锡眼前浮现出谢观玉涨红得像个苹果的脸,默了默,露出点笑。

然而,得出的结论却很笃定:“不会了。那种公子哥,一时兴起罢了,转头便忘了。”

夜,月明星稀。

江雁锡只觉今日耽于享受不合时宜的、短暂的安宁,心中有愧。

她从衣箱的暗格中抽出一张失忆前留给自己的字条,笔锋有力,带着恨,字字泣血。

「勿信官府。」

「勿信权贵。」

「可恃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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