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江州,年府。

乌压压的年氏宗亲分坐两侧,个个面色凝重。

年老是年氏一族的族长,德隆望尊。他手中两颗漆黑的核桃咯吱作响,在寂静的堂中显得突兀,一下一下叩在人心上。

年知府仍穿着威风凛凛的官袍,头戴乌纱帽,脊背挺得笔直,隐隐成对峙之势。

“漱石。”年老终于开了口,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如今流言闹得满城风云,辱我年氏门风。今日族老皆在,一起来做个见证,只要滴血验亲,证明絮儿确实是我年家血脉,此事便划为你的家务事,族中绝不再议。”

年知府一甩袖子:“舅公!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分明是被人做局,就算自证了一次,还会有别的传言,无休无止。未曾想我年家众人,不等外人发难,竟先对我操戈相向!”

“做局?”

年老将一张皱巴巴的油纸丢在他面前。

“这纸上的纹样只出自于年府,每一张上都盖了你年大人的印戳!”

年知府看清了纸上的内容,一怔。

他太清楚了,这已不是后宅阴私可以掩盖的丑闻。族老们或阴沉或睿智的目光,将他所有动作死死盯住。而那位曾不请自来的九皇子,更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

所有退路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堵死。若要平息事端,仿佛只剩下一个法子——引颈就戮,立正挨打。

“舅公有所不知,沉塘之事并未实质发生,那位阿雁姑娘仍好端端地在后院当差。我自会出一纸公告,惩恶奴,补偿苦主,此事会有一个交代!”

“漱石。”

年老浑浊的眼睛缓缓眯起,手中核桃停转,声音沉冷如铁。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老夫在意的,从来不是丫鬟的性命、妇人的贞洁,是你年知府这一支的香火,必须干干净净!公告是你搪塞外人的说辞。而族里,只信滴血验亲——”

“那便没得谈了。月晚品性高洁,絮儿更是我亲生骨肉,如果滴血验亲,叫她们此后如何自处?叫我年家颜面何存?”

年知府声音也冷了下来。

“此前,我年漱石一直敬重各位尊长,如今,要我拿妻女的名声来给宗族交待,恕我做不出来,诸位尽可以与我割席!”

下首一个面容刻薄的族人冷哼一声:“知府大人百般推诿,莫非……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

“诸位请回,否则,请恕本官逐客!”年知府袖中的手攥紧了拳头。

几个素与他不睦的族亲交换着眼色,隐隐有逼迫之势。

然而年氏一族本就没几个有出息的,全仰仗着年漱石一人在江州站稳了脚跟,坐上了知府之位,才跟着沾光。

原本不过是想依仗血缘与辈分,跟着年老来逼迫年漱石滴血验亲,想看看从中能不能捞些好处,谁又敢真与他过不去呢?

“年大人只怕没得选。”

眼看此事就要没头没尾地结束,正在此时,一道清晰的女声响起。

江雁锡一步一步走入气氛凝滞的堂中,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终落在年知府脸上。

“今日,必须滴血验亲。”

年知府一怔,被她那双冰冷的眼睛骇住,看向管家:“后院女子怎会在此?”

管家“扑通”一声跪地:“老爷饶命!因为之前那贵人与阿雁……奴才不敢拦!”

年老锐利的目光亦盯住了江雁锡,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丫鬟服饰,喝道:“我年家的事,恐怕还轮不到一个丫鬟做主。”

江雁锡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我正是那个被构陷沉塘的丫鬟,作为苦主,想讨个公道,看看府中是谁在苟且,您作为一族之长,不为我伸冤么?”

年老一改先前的口风,与年知府站在了一线:“姑娘的死契上不是白纸黑字写着?生死由主家发落,既卖了身,恐怕不好再立牌坊吧。”

江雁锡的脸上并未因他的羞辱而有任何波动,她从袖中取出半块玉,悬在年老眼前。

“那么,这块玉,够不够分量?”

“什么玉……”年老有些不耐烦,正要差人将她逐出去。

年知府却已变了脸色,按住了年老的手臂,低声道:“此玉乃圣上御赐之物,见玉如见九皇子。”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堂中因为这陡生的变故而寂静无声,众人又竖着耳朵,听得清楚。

那块玉——

赫然是权力的象征!

有些审时度势的见状,已然跪下行礼了。

江雁锡也惊了惊。

这块玉,她不知道从何而来,却是一直带在身上,那日见谢观玉腰间竟悬着另一半,她才决意用这“信物”借势,却没想到赌出了如此骇人的身份。

然而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她暗暗收起袖中开了锋的匕首,迎着满堂或惊惧、或探究的目光,被恭迎至上首。

年老也软了膝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方才的话,额上现出密密麻麻的汗:“老夫有眼不识泰山……”

他手中盘得包浆的核桃,也因脱力,骨碌碌滚到了江雁锡的脚下。

江雁锡没有细听他在说什么,转而看向年知府。

“既然如此,年知府,请吧。”

年知府僵了一瞬,眸中的情绪复杂晦涩。他深吸一口气,似被逼到绝境,万分艰难地妥协:“是!微臣遵旨。不过,验血可以,但絮儿尚未出阁,阿雁姑娘能否网开一面,取血即可,不要让姑娘家抛头露面?”

“好。”江雁锡颔首。

不多时,崔嬷嬷用托盘盛着个白瓷小碗出来,放在正中的桌上。

碗里盛着清水,鲜红的血珠在其中清晰可见,是从年絮指尖取来的。

年知府看着那血,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年知府咬牙,取过银针,正要刺破中指,却听江雁锡道:“且慢!”

他动作一顿,众人的呼吸都轻了,视线齐齐转向她。

江雁锡站起来,盯着崔嬷嬷,绕着她慢吞吞转了一圈。

崔嬷嬷眼观鼻鼻观心,攥着衣角手却因用力而泛白。

江雁锡的指尖沾了点水,捻了捻。

“嬷嬷没有掺白矾吧?”

年知府袖中的手蓦地一紧,崔嬷嬷强自镇定:“老奴只是个粗使婆子,听不懂姑娘说的什么矾,这水是从井里刚打上来的,后院丫鬟皆可作证。”

江雁锡拈起一枚银针。

“嬷嬷,请伸手。”

崔嬷嬷下意识便要缩手,却已被牢牢扣住。这哪里是闺阁女子的手劲,分明是习武之人惯用的擒拿手法!

崔嬷嬷一愣,想起那夜江雁锡被押着在认罪书上摁下手印,毫无还手之力,难道是在扮猪吃老虎不成?

还未深想,崔嬷嬷指尖一痛,血珠滴进碗中——相融!

“崔嬷嬷,莫非年小姐是你所出?”江雁锡冷笑。

崔嬷嬷急急跪下,磕着响头:“老爷恕罪!姑娘恕罪!老奴方才在后院煎药,不知手上是不是误沾了什么,混进了水里……”

年知府无视她求助的目光,瞪着管家:“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拖下去!”

“是!”

崔嬷嬷被捂了嘴,还未来得及申辩,便被两个家丁拖走。

“看来只能换水再验了。”江雁锡眼尾轻挑,笑意却不达眼底。

“公允起见,一切步骤由我亲自着手,如何?”

年知府对上她那双清冷的桃花眼,竟看不透,如坠寒潭,直刺人心。

他紧闭着眼,沉吟道:“姑娘请便。”

……

后院,绣楼。

江雁锡推门而入,身上带着从外面浸染的寒气。

“谁?”

年絮正颓唐地坐在榻上,瑟缩成一团。看清了来人,她如同找到主心骨,一把环住了江雁锡的腰身。

“阿雁,我好怕……她们取我的血,是要做什么?爹不信娘的清白么?他不想认我做他的孩子了吗……”

江雁锡紧抿着唇,让她看清手中的水碗与银针,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泠泠的光。

“小姐。”她声音冷淡,公事公办,“崔嬷嬷在滴血验亲的水中做了手脚,已被拖下去了。奴婢是来重新取血的。”

年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她的衣裙里。

“不、不要……阿雁,我害怕……”她的身体因恐惧而发抖,“阿雁,求求你,救我……我会死的,求你……”

她仰起脸,泪水冲花了脸上精致的淡妆,惊惧易碎。

她抱着江雁锡的力道很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阿雁,我不敢验……你知道的,我没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万一、万一……”

江雁锡睫羽轻颤,她与年絮靠得太近,那种毫不作伪的恐惧与依赖极具冲击力。她垂眸,目光轻轻抚过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桃花眼,又落在笑起来会出现酒窝的位置。

她没办法欺负年絮,就像是在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小姐,我只是想讨回公道,不要为难我,好吗?”江雁锡软了语调。

年絮却抱得更紧,只是哀哀地哭。

江雁锡将水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空出的手在年絮颤抖的脊背上很轻地拍了两下,作为安抚。

随即,她摁住年絮的手腕,银针扎入指尖,取了一滴血。

年絮绝望地闭上眼,偏过头,泪水流得更凶。

“好了。”江雁锡拿出帕子,替年絮擦了擦眼泪。

“此事很快就会结束了,别怕,小姐。”

……

“这该不会是他联合丫鬟做戏吧?处置了一个,再往水里下白矾就不会再引人怀疑了。”

“瞎猜什么呢!九皇子的玉摆在那,铁定公正的。”

“那……絮儿没出面,中途换了血也没人知道啊。”

“这更荒唐了,漱石就一个女儿,就算要换血,哪能大变活人?你且看吧!”

年知府被戳着脊梁骨议论良久。

一切声音在江雁锡端着水碗出现时戛然而止。

年氏宗亲目光皆凝于堂中那碗清水。

年知府面色铁青,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青筋隐现。

江雁锡递上银针:“年大人,请。”

年知府深吸一口气,取过银针,刺破指尖,一滴血珠坠入碗底,缓缓沉浮。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此刻屏住,连血珠子坠入水中的声音都听得分明。

那一瞬,时间仿佛也凝滞了。

只见水中,那两滴血各自渗出殷红的丝,丝丝缕缕如红线般相汇、交缠,最终……融为一体!

“融了!血融了!”年老抚掌而笑。

满堂哗然!

年知府面无喜色,定定地看着碗中交融的雪,如置冰窖。

融了?融了……

年老紧绷的脸终于彻底舒展开来,手中核桃再次缓缓转动。

他看向失魂落魄的年知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血脉既已证实,此后,任何人不得再妄议年絮的身世!”

-

谢观玉翻开江州县志与年氏族史,试图厘清江雁锡身上缠绕的谜团。

尽管记载语焉不详,刻意隐去诸多细节,但字里行间,依旧能窥见些许端倪。

比如,十年前,江州最大的宗族并不是年家,而是江家。

但是将军江左臣因为谋反,九族尽诛。

年漱石正是在这桩谋反案中功勋卓著起家的,也正因此,尽管他的妻女也是江氏族人,却得以幸免于难。

可是,江雁锡也姓江。

她为什么会成为未死的第三人?

再比如,江年两家似乎没有世仇,甚至是姻亲关系。

在江左臣成亲的同年,年漱石与江家的旁支之女成婚,也就是如今的年夫人。

为何年漱石会对江家赶尽杀绝?

……

年府祠堂前。

那碗相融的血摆放在一块无字的牌位前。

年漱石手中燃着的香骤然断裂,将他手背的皮肤烫出白痕。

他脸色阴沉,状似癫狂:“她回来了……她没死,回来了……”

……

二十年前,无相寺。

“漱石,我与表哥就要成婚了。男女授受不亲,你再来找我,只会令我困扰。”

江念慈轻捻着佛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无悲无喜。

年漱石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卑微至极,如同看着天上触不可及的月亮。

“念慈,等我,我已经考取了功名,我一定会有资格娶你……”

江念慈从他手中抽出袖子,犹如拂去了肮脏的尘埃。

“漱石,别傻了。你喜欢的不过是这张皮囊,你所谓的痴情,也不过是将注定得不到的皮相神化了。可你再多为我想一想,便知道自古红颜多薄命,痴缠我的人那样多,只有左臣那样的英雄能护得住我。”

“念慈。”

江左臣的声音响起。

年漱石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缩身躲入一旁的假山之后,狼狈不堪。

嶙峋的石块硌着他的背脊,也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无论再怎么粉饰,那下意识的反应赤.裸地揭示了事实——他不是英雄,他在江左臣面前不过是个充满畏惧的鼠辈。

他所谓的愿为爱情付出一切的誓言,在眼睁睁看向江念慈走入江左臣怀中时,不攻自破。

他甚至能从江念慈那一瞬的笑意中读出毫不遮掩的轻蔑与鄙夷。

半月后,江左臣与表小姐江念慈举行了江州最盛大的婚礼。

那夜,江左臣亲自端着酒杯,来桌上敬他。

“我们江州出了个状元郎,嗯?”

那只在战场上浸染无数鲜血的手死死扣住了他的肩膀,几乎要碾碎他的骨头。

年漱石痛楚难当,却不敢怒、不敢言,颤巍巍地,躬着背,酒杯亦矮他几分:“卑职才疏学浅,将军谬赞了!”

江左臣俯视着他,鹰隼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玩味,朗声道:“年大人才高八斗,与我家中一位妹子正是良配,可愿与我江家结这门姻亲?”

他怎敢说不?

新婚之夜。

红烛高燃,映出新娘那张秾丽的脸。

一张与江念慈有着七分相似,却因长期贫苦而略显忧愁的面容。

她叫江月晚。

江家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破落得不能再破落的旁支女子。

年漱石终于明白了江左臣那句“正是良配”背后的含义,不是赏赐,而是警告,是羞辱!

英雄拥着世间最美的明珠,而他这鼠辈,只配得到一个赝品……江月晚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出身卑微、痴心妄想。

他看着眼前这张酷似江念慈的脸,所有的爱而不得,自卑怯懦,在这一刻尽数发酵、变质,化作蚀骨的恨意。

那夜,年漱石对着摇曳的烛火发誓,终有一日,要扬眉吐气,出人头地,将江左臣以及这一切羞辱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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