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暴雨倾盆。
庭院里的积水早已没过了脚踝,树枝恹恹如同被风抽打的囚犯。
江雁锡踩在水里,步履匆匆。
浸满水的袖子发沉,她抬手推开了乌黑的木门,为了逃避天幕下重重砸下来的雨,整个人几乎是撞进了殿中。
檀香的气味扑面而来,熠熠的金灯香火中,监院与众僧齐齐回身看她。
被众人环在中间的谢观玉一身白衣,并未回头。
他的暗卫却从房梁上倒挂金钩,司南、司北一人一边扣住了江雁锡的肩膀。
若非南山寺中禁用武器,江雁锡这般擅闯,如今已成剑下亡魂了。
“祭祀重地,来者何人?”司南厉声质问。
“妾身江雁锡参见王爷——”
江雁锡堪堪挣开肩上的束缚,下跪行礼。
“妾身在凉亭小憩,被暴雨惊醒,原想等雨停再返回厢房,可夜越来越深,寒冷至极,只能来此避雨。不知王爷在此,多有冲撞,请王爷见谅。”
说着,她便屏息凝神往外退去。
谢观玉回身看她。
是个身量单薄的女子,从头到脚都已湿透,每一根头发丝都往外冒着寒气。
他自然不会故意为难一个弱女子。
“无妨。”他抬眼,司南、司北退居两侧,让开了门。
“本王与监院只是商讨祭祀事宜,并无机密,皇嫂自便即可。”
皇嫂……
江雁锡讨厌这个称呼,面上却是不显,又福了福身:“多谢王爷。”
殿门始终敞开着,司南司北门神般立着。
殿中又围了这许多人,只因谢观玉是此次唯一能与皇上一同上祭坛的皇子,所以如此深夜,依旧在此勤加练习。
江雁锡抬手擦了擦糊住眼睫的雨水,站在一旁干巴巴看着自然不合适。
她从香盒中拣了三支香,用坛上的香烛点燃,放在额前,朝着佛像敬拜了三次。
好心的沙弥笑着赞她:“施主姿势标准,很有佛缘。”
江雁锡也笑看他,正想说自己自幼在庵中的过往,却见谢观玉也在打量她。
谢观玉睫羽如同菖蒲一般长,覆下的阴影使左眼下的红色小痣影影绰绰。
可他目光却不如人长得好说话,看她如同看着死物。
“劳驾皇嫂递支香。”
江雁锡点头,从香盒中替他拿了三支,递在右手。
谢观玉还能感受到她手上凉凉的潮气。
监院竖掌挡在二人之间。
“施主且慢。右手杀生,左手救人,点香应当用左手。”
江雁锡低垂着眼,喉咙却微微有些发紧。
她的紧张掩不过去,沙弥只当她怕方才拜佛行错了礼,出声宽慰。
“施主不必挂怀,方才您点香时用的手没错。”
这便是说,江雁锡精通此道,递香时也刻意为之。
她感觉到来自谢观玉的目光沉沉地锁在自己身上。
“皇嫂没有出错,本王左手杀生。”谢观玉伸出的手指抚在香上,却不接。
香是不能掉在地上的,于是江雁锡也抽不开手。
监院微怔,告罪:“老衲竟不知……”
谢观玉抬眼:“世间知道此事的,恐怕只有一人。”
被他亲手刺过,却还活生生游走在这世间的,只有一个人。
她躲在谢宸身后,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纠缠了他许多年。
江雁锡自知暴露,手中攥着香,转身就朝门外逃去。
可惜一只有力的手先一步扣住了她的肩。
“不躲雨了?”
江雁锡肩膀被按得生疼,却不能在一群人面前动手,咬牙道:“王爷,自重……”
“多谢诸位高僧相陪,今夜便到此为止,本王与皇嫂有要事相商,还望诸位见谅。”
监院看了眼二人的情形,欲言又止。
想来在佛殿之中,又有帝王坐镇,不会有危险,监院终究是领着众人行了一礼。
“老衲告退。”
众人:“贫僧告退——”
司南、司北进殿,听了谢观玉的吩咐,又再度守在殿外,目送着高僧们打伞自连廊下回卧房,默契地合上殿门。
人一散,江雁锡便捏碎了手中的香,朝他面门撒去了一把香灰。
见她要往窗边逃,谢观玉抓住她的衣袖一把扯回,二人赤手空拳打在一起。
司南听见里面异响,正欲推门而入,被司北拦下。
“王爷吩咐,无论里面有什么声响,只当作听不见。”
“可是——”
司北:“如今她身份浮出水面,王爷并无杀意,是想收入麾下。我们进去押人,只怕会适得其反。”
司南点头:“方才我发觉她身上伤得很重,对王爷并无威胁。也罢,等王爷传召也不迟。”
好在很快,如他们所料,殿中传来江雁锡痛楚的闷哼声,便没了声响。
江雁锡踹翻了供案,谢观玉去挡袭来的两只香烛。
眼见着香烛朝着佛像击去,情急之下,江雁锡竟跃上供桌,直直挡在了佛像前,生怕佛像有损。
燃着火的香烛砸在她身上,江雁锡抬袖遮挡,幸而衣裳淌着水,不停往下滴,火苗一下就熄了。
只是她后腰撞上了不平的佛像,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再也没有力气打斗。
失了香烛,香案瞬间晦暗下来。
此时恰逢劈下一道惊雷,借着闪电和佛光,谢观玉只见巨大的金佛无悲无喜,而虔诚的江雁锡在佛下双眸紧闭。
自身难保,还可怜这塑了金身人人供奉的佛做什么?
谢观玉身上沾了她的雨水,白色的衣服上透出濡湿的印子。
他步步靠近她,笃定道:“是你。”
他认定了,江雁锡就是与他相斗的死敌。
交手过无数次,置他于死地无数次的人光明正大出现在眼前,谢观玉心跳重了几分。
他的手掐住江雁锡的脖子,威胁般加了加力道,逼她睁开了眸子。
“睁眼,看着我。”
谢观玉正欲说话,却发现嗓音发哑。
再看江雁锡,她也没好到哪里去,潋滟的眸中充斥着情/欲。
“是我。”
江雁锡挑起讥诮的笑,嘲笑他毫不设防,自投罗网。
她半仰在供桌上,身后燃起的香散发出不同于肃穆佛殿的、催情的香气。
“司……”
谢观玉唤人,江雁锡却仰头覆上了他的唇。
药性太烈,谢观玉大脑霎时一片空白,只觉有人攥着他的衣领让他低头。
唇上的触感柔软、冰凉,甚至像是有一条小蛇缠绕住他,一直往他身体里钻。
江雁锡有所训练,情况比他好上许多。
眼见谢观玉面色绯红,覆在她脖颈上的手使不出力道,他的双手撑在供桌上才堪堪站住,苍白的皮肤下显出淡淡青筋。
她还能有条不紊地褪去衣物,伸手去解他的腰封。
“你是在自轻自贱。”他低声骂道。
江雁锡抬眼看他。
谢观玉的眸子漆黑一片,干净,纯粹,充满直白的厌恶。
不得不承认,他骂的精准。
是啊,她可不就是自轻自贱?
江雁锡被他的目光刺痛,动作一顿:“很恶心吗?”
谢观玉眉头紧皱,点头。
是的,恶心。
毫无动情的感觉,只觉得唇瓣碰了过来,无礼地侵犯他。
缠斗多年,他对江雁锡本有几分敬意,存了招贤纳士的心。
如今如同碰见了脏东西,只余晦气。
背上的鞭伤引发了痛楚,叫嚣着,像是在嘲笑她。
江雁锡以为他怜悯百姓,有菩萨心肠,像收养她的师太一样好。于是,她昏了头,心慈手软,才沦落到这般自己都瞧不起的地步。
谢观玉却端得干净,像看着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说她自轻自贱。他凭什么?
“我真讨厌你们高高在上的样子。”
江雁锡眼中存了戾气,直直对上他。
“谢观玉,你太自傲了。你本该一把就推开我,只因你瞧不上我的手段,自以为高风亮节,不会为我所惑……不如,我们试试看。”
江雁锡燃起火折子,有些疯狂地点了一整把催情香。
过于刺鼻的香气让她也止不住咳嗽,谢观玉的眼也隐在浓白的烟雾中。
“若你也难以自持,像个禽兽一般失控,会唾弃自己恶心吗?”
她在忍,也知道谢观玉在忍。
这场较劲实在公平,虽是美人计,二人的皮肤却丝毫没有相触,也看不清彼此。
只是谁先失态,谁就彻底输了。
……
殿外,谢宸冒雨而来。
雨势更大了一些,巡风在前头提着灯笼,一路上灭了无数次,这时已经湿得点不燃了。
“听闻九弟扣押了江姑娘……江姑娘只是一介平民女子,若有得罪,皇弟也该知会我一声才是!”
谢宸看着镇守在门前的司南、司北,怒而摔掉了灯笼。
司南司北对视一眼,寸步不让:“祭祀重地,三殿下若要入内,需得先通传一声。”
“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成何体统?事出紧急,我顾不得规矩!”
谢宸一声令下,带来的侍卫便与司南、司北扭打在一起。
司南发出一声暗哨,在雨中闷闷地响着,便加入了混战。
……
外面的响动自然分毫不差地传入了寂静的大殿之中。
江雁锡看着几乎燃尽的香,浑身止不住颤抖,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却是在笑。
“谢观玉,你败局已定……这样的情形,任谁来看,都、都是……”
声音戛然而止。
沉重的木门突然被撞开,人影攒动,齐齐向殿内看去。
光线晦暗。
原本肃穆的佛殿有过打斗的痕迹,供案翻倒在地,烛台、香炉凌乱。
一道修长利落的身影俯身撑在供桌上,着一身白,正是谢观玉。
他的手掌紧扣着一截腰身,手背的青筋蜿蜒而上隐入袖中,分明是在与怀中之人接吻。
甚至,很有些痴迷。
“阿雁!”
江雁锡听见谢宸在喊她。
按照计划,她应当扑过去,在他怀中控诉谢观玉的恶行。
可是作为被捉奸的当事人,少不了被凝视、被揣测、被羞辱。
正当她酝酿着抛却尊严扑过去时,却被谢观玉死死按住,他的身形将她裸露的一切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甚至脸也被迫埋入他怀中。
这时,门口涌入更多的人。
“王爷!属下救驾来迟!”谢观玉的护卫赶到,看见屋内情形,皆低着头,却自觉形成掩体,将谢宸的人隔绝在外。
屋外寒冷的空气涌过来,神智勉强清醒几分。
“谢观玉!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在夺人妻!阿雁是我未婚妻子,你的皇嫂——人伦纲常何在?”
谢宸像是气得发抖,想冲上去却前进不得。
谢观玉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语调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本王在夺人妻。”
他一向淡得没有颜色的唇不仅变得殷红,甚至带着一点血色牙印。
“还请皇兄不要败兴。”
话音落下,他的护卫便动身,将谢宸的人打得节节败退,一路退出了门槛之外。
谢宸还想看向他怀中之人,可惜被遮挡得严密无隙,只能看见披散的墨发……
直至大门重新紧闭,他也没有窥探到分毫。
殿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香燃尽了。
片刻前发生的一切恍然如梦。
江雁锡始终不愿睁眼,脸颊潮红,脱力地伏倒在供桌上,只余喘息,身上的衣裳被她方才撕扯得不像样子。
谢观玉理了理未被拽下来的腰封,唇上被撕咬得痛楚,眸中愠色渐浓。
“你赢了。”
他转身欲走,又脱下有些皱了的白色大氅,抛在她身上,盖去春光。
两个皇子为一个女子相争,闹得难看,为了维护皇家颜面,那个倒霉女子的下场不言而喻。
接下来,她该自尽了。
“江雁锡。”
谢观玉盯着她。
“愿佛祖显灵,祝你死得干干净净。”
否则,就算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一缕幽魂,他也会纠缠到底,挫骨扬灰。
闻言,江雁锡睫羽下意识轻颤。
谢观玉眉目冷凝,走出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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