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玉仿佛在柔软的云中沉浮,过了好久,终于有了一点实感,五感先于神智一丝丝归位。
先是心口的刺痛,再是伤疤被蚂蚁啃过的痒,还有……手上软乎乎的触感,令他想到江雁锡的吻。
他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睫羽微颤,终于彻底睁开眼。
他垂眸,看见了自己的双手——被一双纤细的手牵着。
视线顺着那双手向上,江雁锡正伏在床沿。
她睡着了,侧脸压着自己的臂弯,长睫如鸦羽,睡得平和安稳。
雪落无声,禅院寂静。
谢观玉的目光静静地描摹着她的脸,手心的触感越来越明晰。
他试着抽离,只是指尖刚泄去一丝力道,江雁锡那原本只是虚拢着的手,便下意识收拢,将他欲退的手指更紧地攥回手心。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试探着,极轻、极缓地移动着自己的手指,一次,两次……久到他也分不清这纠缠不清、有如被丝线缠绕的手指,究竟是真心想要抽离,还是他处心积虑,在引导她将自己牵得更紧。
江雁锡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如同一块上好的暖玉。他能感觉到她每一根指骨的形状,以及指腹与虎口处薄薄的茧。
他为自己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病人,人在脆弱的时候想要得到一些体贴,没什么的。
谢观玉小心翼翼地,以一种近乎不可察觉的幅度,微微调整着交握的姿态,让彼此的指节嵌合得更为紧密,直到手心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更熨帖地感受她的温度。
……
晨光熹微,钟磬阵阵。
江雁锡闻声而醒,却发现自己昨夜难得睡得沉,却不知怎的,竟与谢观玉十指紧扣。
她正要悄悄将手收回,一抬眼,却对上了谢观玉清冷如星的眸子。
原本的困倦瞬间一扫而空,江雁锡的眼睛亮了几分,染上了喜色:“谢观玉,你醒了!”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攥着他的手,又不巧被抓个正着,立刻松开了。
江雁锡认真地解释道:“伤口正在愈合、发痒,我怕你忍不住抓挠,所以牵制一下。”
“嗯。”谢观玉眉心微动,唇边露出很淡的一点笑意,“多谢你的……‘牵制’。”
他缓缓坐起身,目光落在她发酸的肩颈。
“这样睡很不舒服吧?”
江雁锡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其实……先前都是师父们在照料。昨日你渡过了危险,我才接替了医僧师父,过来守着。”
谢观玉眸如点漆,问:“那么,释空住持现在何处?”
“大师受人委托,下山去办事了。”
“昨日走的,是不是?”
江雁锡只觉他早已洞悉了一切,有些紧张地垂下眼去,点了点头。
其实,她说得还是太过委婉。
当日,见到失忆的她与重伤的谢观玉在一处,素来古井无波的释空住持,竟骤然色变,如临大敌。
他将二人安置于相隔最远的禅院,谢观玉的一切起居换药,皆由医僧亲自负责,且为了王爷的专心疗养,不得探视。
那阵仗,不像是对待王爷,倒像是对待有前科的狂徒,生怕他会做出什么荒唐事。
并且,她来的时候,谢观玉的手并非被医僧这般牵着,而是干脆用绳子绑了——还是传闻中的“缚仙结”,越挣扎便束得越紧。
谢观玉透过她讳莫如深的只言片语,将当日情景猜透了七八分。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腔微微震动,牵扯得心口的伤泛起点细密的痛楚。
袖中的手指轻捻,尚且沾染着她的余温。
释空住持不愧是得道高僧,看得比谁都清楚……防得一点也没错。
-
“谢观玉,你在吗?”
江雁锡敲了敲门,声音在空旷的禅房外廊显得格外清晰。
里头一片沉寂,无人应答。
她默了默,心底升起点不安。他伤势未愈,高热才退,会不会……
“谢观玉,我进来了——”
她端着药碗,轻轻推开了门。
室内空无一人。
榻上被褥整齐,却不见人影。
江雁锡心头一紧,迅速扫过每一个角落。
屏风后,热气萦绕,带着点水声,她顿住脚步,还未反应过来,谢观玉便已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抱歉,我怕你出事,所以擅自进来了。”
江雁锡舒了口气,又很轻地蹙起眉头。
“不过,伤口泡水会溃烂的……”
“无妨。”
谢观玉墨发披散,没来得及擦干,此时仍滴着水珠。
他显然是仓促起身,身上仅松垮地披着件白色寝衣,被水珠浸透,半透明,黏在身上,朦胧地勾勒出漂亮的腰腹轮廓。
一道极长的疤痕如虬龙般盘踞在他腰侧,在寝衣下若隐若现。
江雁锡的视线顺着水珠流动而下移,被那道疤吸引,在他身上停得久了些。
他的手原本拢了拢衣裳,准备将衣带系好,又顿住了。
江雁锡知道他这是发现了,干咳一声,掩耳盗铃般垂下眼去。
“江雁锡。”谢观玉意味不明,“你想看清楚一些吗?”
这不像是生气,倒像是邀请。
江雁锡懵懵的,有些迷茫。
她在习武时对人体颇有研究,直面男体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只是谢观玉碰一碰手心便害羞得睁不开眼,怎么会这样慷慨了?
她诚恳地问:“若我说想,你就会给我看吗?”
“嗯。”
“我想看。”她礼貌地补充了一句,“谢谢。”
室内烧着暖融融的碳,并不觉得冷。
谢观玉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素来寡欲,况且,她应该看。
他竟真的解开了衣带,利落地将寝衣褪下来,搭在椅背上。
那道狰狞的疤痕更有视觉冲击力了。
从胸口一路蜿蜒到腹腔,最终隐没在后腰。
江雁锡呼吸一窒。
依她的经验来看,这伤口极重,并非是剑尖划出来的,而是剑身扎入了胸腔,毫不手软地开膛破肚,将皮肉硬生生剥开了。
谢观玉能活下来,都不可思议。
这么可怕的伤,谢观玉却没有好好对待。
疤痕呈紫黑色,丑陋极了,边上还附着猩红的抓痕,最重的地方甚至溢出了鲜血。
谢观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想错过任何一点表情。
“你先坐一下。”
江雁锡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铺着绒毯的摇椅上,取了沐巾,给他擦拭头发。
而后,她在他身旁坐定,重新开始细致地观察了起来。
先是她新捅出来的那个伤口,也被他暴虐地对待,已经有些浮肿了。
江雁锡很轻地叹了口气:“这刀我扎得不好,此处下斜半寸,可避经脉,会更容易愈合些。”
谢观玉擦拭头发的手微顿,不语。
江雁锡的目光重新转回那道长疤,异常熟悉,甚至都能想象出长剑抵住骨头、破开皮肉的手感,可是如何也想不起来。
“这一道,虽然手法稚嫩,但是好精准……”
“我有一个死敌,这是她给我留下的第一个伤口。”
谢观玉注视着她,眸色深深,平静地开口。
“那时我差点活不下来,棺材停在宫里,母后已准备要发丧。可我不甘心,就算下地狱,也该抓着她一起死,就这样吊着一口气,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江雁锡睫羽轻颤,很轻地问:“疼不疼?”
“疼的,很疼。”
江雁锡的手带着点颤,好奇地靠近那道疤,如同在触碰一盏易碎的琉璃。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牵引着,或者说,是强迫着她的手,紧紧地贴在了那道疤痕上。
凹凸起伏,坚硬粗粝,与周围的皮肤毫不相融。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怕弄疼他,可谢观玉不容她抽离,甚至愈发用力,像是要将她的骨血也一并融入那旧伤中。
感觉到了吗?
它的形状,它的深浅,每一分,每一寸……是你留下的。
谢观玉的眸子浓稠如墨,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艰涩地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我不想忘记耻辱,伤口开始愈合时,我就会挖开,反反复复,直到留疤为止。一到雨天,疤痕就会发痒,腐心蚀骨,只能以痛止痒,我又一遍一遍抓得血肉模糊。这一条时间最久,所以颜色很深,很丑。”
“每将伤疤挖开一次,我对她的恨便更深一分。我想抓到她,要她对着这身疤下跪忏悔。”
江雁锡的手紧贴着他的心口,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
她抬眸看他,一滴泪珠滑落,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湿痕。
谢观玉一怔,所有的恨意蓦地烟消云散,松了手:“抱歉,我弄疼你了。”
江雁锡摇头。
“我刚才很凶,是不是?”谢观玉一时找不出帕子,手指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吓到你了。”
谢观玉身上的疤如扭曲的蜈蚣,一道又一道,像被撕碎后重新缝补起来的布偶。
他对自己这样狠,怪不得释空住持要把他的手捆绑起来。
“你总是劝我不要自苦,你自己何尝不是呢……”
江雁锡抬脸,眼里覆了层晶亮的泪膜。
“阿玉,你这样伤害自己,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谢观玉很轻地笑了笑。
这世上恐怕只有江雁锡不能对他说这句话。
“而且,你这样爱干净……”
江雁锡困惑地拧眉。
“我只有很喜欢一个人时,才会想把和他有关的一切都保存下来。”
闻言,谢观玉心中如同落下了一道无声的惊雷,怔住了。
“……是吗?”
喜欢……吗?
江雁锡并未察觉他内里的山崩地裂,认真地点点头,劝道:“是啊,所以你别再……”
话音未落,只见一片绯色染透他的脸颊,迅速蔓延开,眨眼间,他如熟透了一般,全身的皮肤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她也怔住了,关切地探向他的额头:“不舒服吗……”
谢观玉偏头避开,视线慌乱地掠过她秾丽的脸,又低眼看见自己那道狰狞的疤痕——
他第一次觉得,这道疤竟如此丑陋、不堪入目。它像一条腐烂的蛇,寄托了许多不堪、隐秘的心事,此时又赤.裸地摊在她纯净的目光下。
她看着它,是不是也觉得……很恶心?
那条蛇鲜活了起来,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激起一阵羞耻。
他扯过寝衣,穿好、系紧,将身体遮掩得严严实实。
江雁锡唇瓣微动,还有些不放心。
谢观玉的目光却已转向她端来的药碗上,匆匆绕过了话题:“药好像冷了。”
……
一整个下午,许是被炭火映照的缘故,谢观玉脸上的红潮都未能彻底褪去。
江雁锡心底隐有猜测,渐渐清晰起来。也许他这几次突如其来的害羞,并非源于她的触碰与挑逗,而是因为,她的话戳中了他心底异常纯情的秘密。
——谢观玉对他口中的“仇家”,也许没有那般恨之入骨。
也许是个女孩子。
也许,他爱她。
思绪流转间,江雁锡已捧起那盆青翠的知羞草,递到谢观玉眼前。
她的手指轻轻在叶片上抚过,随即,一整叶知羞草便飞快地、羞怯地蜷缩成一束,好半晌,才带着些许迟疑,缓缓舒展开来。
江雁锡忍不住笑道:“喏,是不是很像你?”
谢观玉偏过头去,很轻地冷哼一声,耳根却更红了几分。
半晌,他才转过头来,静静地倚在床头,看江雁锡缝补衣裳。
江雁锡的针线是童子功。
她与娘亲困守绣楼时,漫长的光阴都在一针一线中熬过去。她的手很巧,也得益于谢观玉只穿白衣,缝补得可谓是“天衣无缝”。
只是绣到里衣时,手边的白线用尽了。她在一篓彩线中挑拣着,抬眼问他:“谢观玉,你有什么喜欢的图样吗?我给你绣。”
谢观玉默了默,问:“你最擅长绣什么?”
“大雁……”江雁锡随即见那破洞的位置正落在心口,飞快地改口,“我绣块玉,好不好?”
谢观玉薄唇轻抿,不动声色:“就要最好最漂亮的大雁。”
江雁锡想了想,谢观玉爱俏,若绣得难看,他怕是整件衣裳都不肯再要了,的确要用最好最漂亮的来配。
“好的。”她低眼,从线篓中细细拣选出几卷色泽温润的彩线,认真地绣了起来。
漫天的雪絮簌簌落下,落在屋顶上,发出松软的“沙沙”声。
铜兽炉中炭火温暖,舒服的香气淡淡交融着,只听得见银针穿透细帛的轻响,安宁,绵长。
……
是夜。
新伤与旧疤,似是有无数细小的虫蚁,自皮肉深处细细啃噬。
谢观玉下意识就要粗暴地弄破皮肉,用痛楚来镇压难耐的痒意。
身上穿着的那件新缝补好的里衣,却散发出暖融融的香气,如空气般,淡薄,若有若无,却切实存在,将他包裹住。
谢观玉清醒了几分,转而用指腹,有些温柔地抚摸着心口那只针脚漂亮的雁,一下又一下。
他第一次近乎耐心地将手覆在那道疤痕上,轻柔、克制地摩挲着,止住了蚀骨的痒意,心底竟泛起点难以言喻的甜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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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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